第53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53)
書名: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作者名: (法)羅曼·羅蘭本章字數: 4921字更新時間: 2017-12-15 17:09:18
克利斯朵夫在這個環境中很不舒服。他們最愛談論女人跟馬,而談得毫無風趣。他們都很呆板。華特霍斯說話慢騰騰的,聲音清楚而沒有音色,那種細到的禮貌顯得他又無聊又討人厭。編輯部秘書亞陶爾夫·梅是個臃腫笨重的家伙,縮著腦袋,神氣很兇橫,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的:他事事武斷,從來不聽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對方的意見,壓根兒就瞧不起對方。藝術批評家高特林,有種神經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著眼睛,戴著副大眼鏡,——大概為了模仿他來往的那些畫家,特意留著長頭發,默默的抽著煙,嘟嘟囔囔的說個一言半語,永遠沒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片妙的亂劃一陣。哀朗弗爾是個禿頂的矮個子,堆著笑容,留著淡黃色的胡子,一張細膩而沒有精神的臉,彎彎的鼻子,在雜志上寫些關于時裝和社交界的消息。他聲音軟綿綿的說些挺露骨的話;人很聰明,可是陰險,往往還很卑鄙。——這般富家子弟全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個人豐衣足食的時候來反對社會是最奢侈的享受,因為可以把得之于社會的好處一筆勾銷,正象路劫的強盜把一個行人搜刮光了,對他說:“你還呆在這兒干么?去你的罷!我用不著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這一群人里頭只對曼海姆抱有好感。當然他是五個人中最有生氣的一個,他對自己說的話和旁人說的都覺得好玩;他結結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說著混話,既不能有條有理的討論什么,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很和氣,沒有野心,對誰都不記恨。其實他并不十分老實,常常扮著一種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與人無害的。他會醉心于一切荒誕不經的——往往是救世濟人的——理想,但憑他那種精明的頭腦與玩世不恭的態度,他決不完全相信;便是興奮的時候他也能保持冷靜,永遠不至于為了實行理論而找麻煩。但他需要有點兒東西讓他風魔,那對他是一種游戲,時時刻刻要變換的。目前他風魔的是慈悲。不用說,他覺得僅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夠的,非要顯得慈悲不可;他宣傳慈悲,同時又指手劃腳的加以表現。因為故意要鬧別扭,反對家里的人那種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對禮教,反對軍國主義,反對德國人的市儈氣,所以他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么,——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并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這種道德所標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娛樂,仿佛結社,而最后還要放上一個圣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偽,那味道在感覺細致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惡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可是曼海姆并不拿這一套當真,只是玩玩而已。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隨時準備讓位的,無論什么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么古怪的野獸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戲,真心的做戲;在他沒有跟別人一樣恢復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面目和猶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的試過來。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內,克利斯朵夫成為他風魔的對象之一。曼海姆什么都相信他,到處把他的名字掛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維備至。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寫著古怪的音樂,關于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并且是一表人材: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終于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里來吃飯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于第斯。
這是他第一遭踏進一個猶太人的家庭。這民族雖然在小城里人口不少,并且以它的財富,團結,智慧,在當地占著重要地位,可是跟別的社會很少往來。民間一向對它抱著牢不可破的成見,暗中有點敵意,有種近于侮辱的憐憫。克利斯朵夫家里的人就存著這種心。當年祖父是不喜歡猶太人的;——不料命運跟他開玩笑,他兩個最好的學生——(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這一下老人家可為難了:因為有時他真想擁抱這兩位優秀的音樂家,但又記其他們曾經把耶穌釘上十字架;他不知道怎么解決這個矛盾。臨了他還是把他們擁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們愛好音樂面上會原諒他們的。——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自命為自由思想者,決不會掙了猶太人的錢而心里起什么疙瘩,還認為是極應該的;但他時常取笑他們,瞧不其他們。——至于他的母親,可不敢斷定她偶然替猶太人當廚娘是不是一樁罪過。他們對她很傲慢:但她并不記恨,她對誰也不記恨,反而對這般被上帝罰入地獄的可憐蟲非常同情。在她去幫忙的人家,看見主人的女兒走過,或聽見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她就不由得要這樣想:
“多美麗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心里可不大好過。她以為人家說猶太人的壞話固然不該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說壞話的)——老實人是到處有的,但猶太人管猶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更得體。
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這些成見,因為永遠要跟周圍的人鬧別扭,所以反而受這個異族的吸引。可是他對它并沒有什么認識。他有過來往的幾個猶太人只是最粗俗的一批,無非是些小商人和蝟集在萊茵河與大教堂中間的幾條街上的平民。他們以人類共有的群居本能,正在把那個區域變做猶太人居留地。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兒去閑逛,用著好奇而善意的目光,隨便瞧瞧那些腮幫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顴骨都很突出,堆著神秘的笑容,稍微有點下流神氣,恬靜的面部表情的和諧,不幸被粗俗的談吐與粗野的笑聲給破壞了。但便是在下層階級中,在這些腦袋特別大,眼睛沒有神,神氣渾渾噩噩,又矮又臃腫的人身上,在這最高貴的民族的沒落的后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穢的渣滓中間,也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那兒閃閃鑠鑠,好似在沼澤上空飄蕩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靈光四射的智慧,從污泥之中發射出來的微妙的電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著迷,有些惶惑。他想其中必有些高尚的靈魂在掙扎,必有些偉大的心靈想從泥淖中超拔出來;他很想能碰到他們,幫助他們;雖然沒認識他們,而且心里還有些害怕,他已經喜歡他們了。但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猶太人有過什么親密的關系,更沒機會接近猶太社會里的優秀分子。
因此,上曼海姆家吃飯對他頗有一種新鮮的,甚至象禁果一般的誘惑力。而把禁果遞給他的夏娃使禁果顯得更有味道。一進門,克利斯朵夫眼里只看見于第斯·曼海姆一個。她跟他至此為止所認識的女人完全不同。高大,輕靈,雖然長得結實,個子還是細瘦的;臉龐四周的黑頭發并不多,可是很濃,部位很低,遮著太陽穴和瘦骨嶙峋的黃澄澄的腦門;眼睛有點近視,眼皮很厚,眼珠稍微突出了一點,高鼻子底下的鼻孔很大;腮幫清瘦,下巴厚重,氣色相當紅潤;美麗的側影輪廓很分明,很有性格;正面的表情比較含糊,復雜;兩只眼睛和兩邊的面頰都是不相等的。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覺到一個很強的種族,感覺到雜湊在這個種族的模子里的許多成分,亂七八糟的,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她的美,特別在于那張不大說話的嘴巴,在于那雙因近視而顯得更深沉,因四周的黑影而顯得更陰氣的眼睛。
對于這雙不只是個人的而是整個種族的眼睛,必須一個比克利斯朵夫更有經驗的人,才能透過它們濕漉漉而火辣辣的眼簾,看出這個女人的真正的心。而這在一對又熱烈又沉悶的眼睛里頭,他所發見的便是整個以色列族的靈魂,為她本人并沒意識到的。克利斯朵夫一見之下,可攪糊涂了。直要再過很多時候,常常在這種眼睛里迷失以后,他才能在這個東方的大海上看出一點頭緒來。
她望著他,清明的眼神毫無騷亂的現象;似乎這基督徒的靈魂被她全部看透了。他也感覺到。他覺得在她迷人的目光下面有股剛強,明白,冷靜的意志,毫不客氣的在那里搜索他的內心;雖是毫不客氣,可并無惡意。她只是拿他一把抓住了。有種賣弄風情的女人對誰都要施展一下迷人的魅力;于第斯可并不是這種作風。賣弄風情,她比誰都厲害;但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只讓本能去施展她的力量,——尤其對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容易征服的俘虜,更犯不上多費氣力。她更感興趣的是要認識她的敵人,——(凡是男人,陌生人,對她都是敵人,——以后遇到相當的機會也可能跟他們攜手)。人生是一場賭博,唯有聰明人才能贏;所以第一要看清敵人的牌而不能泄露自己的牌。能夠做到這一步,她就感到勝利的快意。她并不在乎勝利能否給她什么好處。她這么做是為了好玩。她熱心的對象是聰明,但并非那種抽象的聰明,雖然她頭腦相當扎實,研究無論什么學問都可以成功,要是她愿意的話,而且比她的哥哥更配繼承銀行家洛大·曼海姆的事業;然而她更喜歡活潑氣的,對付人的那種聰明。她最喜歡參透一個人的靈魂,估量它的價值,——(在這一點上,她和麥西的猶太女人稱金洋一樣仔細);——她靠著奇妙的感覺,能夠在一霎眼之間看破別人的弱點與污點,從而找到了心靈的秘鑰,把它抓住:這便是她控制人的手段。但她并不戀戀于她的勝利,也絕對不利用她的俘虜。好奇心與驕傲一朝滿足之后,她就把俘虜丟過一邊,注意別的對象去了。她這種力完全是虛耗掉的。在一顆這么活潑的靈魂中有一股死氣。好奇與無聊這兩個特點,在于第斯是兼而有之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瞧著她,她也瞧著克利斯朵夫。她不大說話,但只要嘴角上露出一點不可捉摸的笑影,就可把克利斯朵夫催眠。笑影掠過以后,又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淡漠的眼睛;她招呼晚飯,冷冷的和仆人說話,似乎不再聽客人的話了。然后,她眼睛又亮起來,插幾句話,清楚明白,表示她什么都聽到,什么都懂得。
她把她哥哥對克利斯朵夫的評語冷靜的檢查了一下:她素來知道弗朗茲夸大的脾氣;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那個喜歡挖苦的性格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她哥哥不是在她面前夸說克利斯朵夫長得如何漂亮如何體面嗎?——似乎弗朗茲有種天賦,專門會看到事實的反面,或是故意以此為樂。但把克利斯朵夫仔細研究之下,她也承認弗朗茲說的并非完全虛妄;而她一步一步推究進去的時候,發見克利斯朵夫的確有一種力,雖然還沒固定,還沒平衡,但是很厚實很大膽。她看了很高興,因為她比誰都明白力量多么難得。她有本領教克利斯朵夫說話,教他自動透露思想,顯出他智力的限度與缺點。她要他彈琴。她不喜歡音樂,可懂得音樂,并且能辨別出克利斯朵夫的音樂的特色,雖然毫不感動。始終保持著冷淡而有禮的態度,她只用幾句簡短,中肯,而沒有一點夸獎意味的話,表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
克利斯朵夫感覺到這一點,非常得意;因為他覺得這樣的判斷是有價值的,她的贊許是難得的。他毫不掩藏他有征服她的意思,而因此所表示的天真教三位主人都為之微笑:他只對于第斯說話,也只為了于第斯說話;對其余兩個,他簡直不理,仿佛根本沒有那兩個人。
弗朗茲瞧著他,嘴唇和眼睛都跟著克利斯朵夫說話而扯動,神氣有點佩服又有點俏皮。他跟父親和妹子丟著眼風,不由得笑了出來。妹子卻不動聲色,只裝不看見。
洛太·曼海姆是個高大結實的老人:背有點兒駝,皮色鮮紅,灰色的頭發梳得根根向上,象刷子一樣,須和眉毛都很黑;一張笨重的臉很有氣魄,神氣是喜歡挖苦人的。他用著老奸巨猾的和善的態度,也在研究克利斯朵夫;而他也立刻辨別出這個青年的確”有點兒東西”。但他既不關心音樂,也不關心音樂家:那不是他的一行,他一點不懂,而且非但不隱瞞,還為此自鳴得意:——象他這種人肯承認有什么事不懂,是為的表示驕傲。——克利斯朵夫很不客氣而并無惡意的,明白表示用不著銀行家先生奉陪,只要有于第斯小姐和他談天就不會寂寞了;老人家聽了覺得怪有意思,便去坐在火爐旁邊讀報,心不在焉的,含譏帶諷的,聽著克利斯朵夫的廢話和他古怪的音樂,想到竟會有人懂得這一套而覺得有趣,不由得暗中好笑;后來他也不愿意再留神他們的談話,把估量生客這件差事交給女兒去了。而她也的確不辱使命。
克利斯朵夫走了以后,洛太問于第斯:
“嗯,你居然套出了他的真話;你覺得這個藝術家怎么樣?”
她笑了笑,想了一會,作了個總結:“他有點兒糊涂,可并不傻。”
“對,”洛太接著說,”我也覺得這樣。那末他是會成功的了?”
“我相信他會成功。他是個強者。”
“好,”只有對強者才感興趣的洛太用著一種強者的邏輯回答,”那就該幫助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