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14)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5110字
- 2017-12-15 17:09:18
終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發匠來主持他的化裝,要把他倔強的頭發燙得拳起來,直到頭發給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個個在他前面走了一轉,說他漂亮極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后仔細端詳過后,拍了拍腦門,趕緊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孩子衣襟上。可是魯意莎一看見他,不由得舉著胳膊怪難受的說,他的神氣真象只猴子。克利斯朵夫聽了懊惱萬分。他不知道對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應該得意還是害臊。他只覺得窘極了;可是在音樂會中他更慌得厲害:在這個大可紀念的一天,他除了發窘以外根本沒有別的感覺。
音樂會快開場了,座位還空著一半。大公爵沒有到。在這種場合自有一位消息靈通的熱心朋友來報告,說府里正在開會,大公爵不會來了:這是從極可靠的方面傳出來的。曼希沃聽了大為喪氣,魂不守舍的踱來踱去,靠在窗上東張西望。老約翰·米希爾也著了急,但他是為孫子操心,把囑咐的話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給他們刺激得很緊張:他并不把彈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眾行禮而著慌,而且他越想心里越急。
可是非開場不可了:聽眾已經表示不耐煩了。樂隊奏起《科里奧朗序曲》。孩子既不知道科里奧朗,也不知道貝多芬;他雖然常常聽到貝多芬的音樂,可并不知道作者。他從來不關心聽的作品是什么題目,卻自己造出名字來稱呼它們,編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風景。他通常把音樂分作三類:水、火、土,其中當然還有無數細微的區別。莫扎特屬于水的一類: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層透明的薄霧,一場春天的細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貝多芬卻是火:有時象一個洪爐,烈焰飛騰,濃煙繚繞;有時象一個著火的森林,罩著濃厚的烏云,四面八方射出驚心動魄的霹靂;有時滿天閃著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顆明星,緩緩的流過,緩緩的隱滅了,令人看著中心顫動。這一次,那顆英雄的靈魂,不可一世的熱情,照舊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進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滅了,跟他不相干了!垂頭喪氣的曼希沃,焦灼萬狀的約翰·米希爾,那些忙亂的人,聽眾,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這些人有什么關系?他被那個如醉如狂的意志帶走了。他跟著它,氣吁吁的,噙著眼淚,兩腿麻木,從手掌到腳底都痙攣了;血在那里奔騰,身子在那里發抖……——他正這樣的豎起耳朵,掩在布景的支柱后面聽著的時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樂隊中止了;靜默了一忽兒之后,銅管樂器和鈸奏起軍樂來。兩種音樂的轉變,來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齒,氣得直跺腳,對墻壁掄著拳頭。可是曼希沃高興極了:原來是親王駕到,所以樂隊奏著國歌向他致敬。約翰·米希爾聲音顫危危的對孩子又把話囑咐了一遍。
序曲重新開始,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輪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節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兒子的技藝能同時表顯出來:他們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闋鋼琴與小提琴的奏鳴曲。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應當先出場。人家把他帶到前臺進口的地方,指給他看放在臺前的鋼琴,又把所有的舉動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臺。
他在戲院里早走慣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獨自個兒站在臺上,面對著幾百只眼睛,他忽然膽小起來,不由自主的望后一退,甚至想退進后臺:但他看見父親直瞪著他,做著手勢,只得繼續向前。并且臺下的人已經看到他了。他一邊往前,一邊聽見四下里亂轟轟的一片好奇聲,又繼之以笑聲,慢慢的傳遍全場。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裝束果真發生了他預期的效果。看到這氣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兒,拖著長頭發,穿著紳士式的晚禮服,怯生生的跨著小步:場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還站起身來想看個仔細;一忽兒竟變成了哄堂大笑,那雖然毫無惡意,可是連最鎮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為之著慌的。笑聲,目光,對準著臺上的手眼鏡,把克利斯朵夫嚇得只想趕快走到鋼琴那里,在他心目中,那簡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他低著頭,目不斜視,沿著臺邊加緊腳步;走到中間,也不按照預先的吩咐對大眾行禮,卻轉過背去撲向鋼琴。椅子太高了,沒有父親的幫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張張的屈著膝蓋爬上了,教臺下的人看著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樂器前面他就誰都不怕了。
終于曼希沃也出場了;承蒙群眾好意,他得到相當熱烈的彩聲。朔拿大立刻開始。小家伙彈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張,他集中精神,抿緊著嘴,眼睛釘住了鍵盤,兩條小腿掛在椅子下面。他越彈下去,越覺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間。一陣喁喁的贊美聲一直傳到他的耳邊;他想到大家不聲不響的在那兒聽他,欣賞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眾人的彩聲使他只覺得害羞而不覺得快樂。父親拉著他的手到臺邊向大眾行禮的時候,他更難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頭傻腦的行著禮,面紅耳赤,窘到極點,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鋼琴,獨奏他的《童年遣興》。那可轟動全場了。奏完一曲,大家熱烈叫好,要求他再來一遍;他對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時對他們帶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氣了。演奏完畢,全場的人站起來向他歡呼;大公爵又傳令一致鼓掌。那時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臺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動也不敢動。掌聲越來越熱烈,他的頭越來越低下去,紅著臉,羞得什么似的;他拚命扭轉身子,對著后臺。曼希沃出來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臺下飛吻,把大公爵的包廂指給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著他的手臂輕輕的威嚇他。于是他無可奈何的做了個手勢,可是低著眼睛,對誰都不看,始終把頭扭向別處,覺得那個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受了傷害,一點不喜歡臺下那些聽眾。他們對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諒他們笑他,看著他的窘相覺得開心;他也不能原諒他們看到他這副可笑的姿態,懸在半空中送著飛吻;他差不多恨他們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臺;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羅蘭擲中了他的臉,他吃了一驚,愈加飛奔起來,把一張椅子也給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終于他到了前臺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擠在那兒看他,他卻拚命低著頭鉆過去,直跑到后臺的盡里頭躲著。祖父快活極了,對他盡說著好話。樂隊里的樂師都笑開了,夸獎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們一眼,也不肯跟他們握一握手。曼希沃側著耳朵聽著,因為掌聲不絕,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帶上前臺。孩子執意不肯,死拉著祖父的衣角,誰走過去,他就伸出腳來亂踢,接著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副官進來說,大公爵傳喚兩位藝術家到包廂里去。孩子這種模樣怎么能見人呢?曼希沃氣得直罵;他一發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兇了。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應給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貪嘴的克利斯朵夫馬上停了,咽著眼淚,讓人家帶走,可還要人家先賭著頂莊嚴的咒,決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臺。
到了親王包廂的客室里,他先見到一位穿著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臉,上嘴唇留著一撮翹起的胡子,頷下留著尖尖的短須,身材矮小,臉色通紅,有點兒臃腫,半取笑半親熱的大聲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腮幫,叫他“再世的莫扎特!”這便是大公爵。——接著他被遞給公爵夫人,她的女兒,以及別的隨從。可是因為他不敢抬起眼睛,對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憶,只是從腰帶到腳那一部分的許多美麗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輕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動彈,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許多問話,都由曼希沃在旁畢恭畢敬的,用著呆板的套語回答;可是她根本不聽曼希沃,只顧耍弄著孩子。他覺得臉越來越紅,又以為給每個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話來解釋,他深深的嘆了口氣,說道:
“我熱得臉都紅了。”
公主聽了這話大聲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象剛才恨大眾一樣的恨她,因為那笑聲很好聽;她擁抱他,他也一點不討厭。
這時候,他瞥見祖父又高興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廂進口的地方;他很想進來說幾句話,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招呼他,只能遠遠的看著孫兒的光榮,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動了感情,覺得應當為可憐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讓人家知道他的價值。于是他湊在他新朋友的耳邊悄悄的說:
“我要告訴您一樁秘密。”
她笑著問:“什么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聽的特里奧,我剛才彈的,……您知道嗎?……——(他輕輕的哼著)——噯!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別的調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說出來。您不會說的吧?……——(他指著老人)——瞧,祖父就在那邊。我真愛他。他對我真好。”
年輕的公主哈哈大笑,說他真是一個好寶貝,拚命的親他;可是她馬上把這件事當眾說了出來,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驚。大家一起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賀,他卻慌做一團,想解釋又解釋不清,說話結結巴巴的,象做了什么錯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對公主說一句話;盡管她逗他惹他,他總是一聲不出,沉著臉:他瞧不起她,因為她說了話不算。他對親王們的印象也為了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響。他氣憤之極,以至人家說的話,和親王笑著稱他為“宮廷鋼琴家,宮廷音樂師”等等,一概沒有聽見。
他和家里的人出來,從戲院的走廊到街上,到處被人包圍著,有的夸獎他,有的擁抱他,那是他大不高興的:因為他不愿意給人擁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隨便擺布他。
終于,他們到了家,門一關上,曼希沃立刻罵他“小混蛋”,因為他說出了特里奧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為,應該受稱贊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來,說些沒規矩的話。曼希沃氣惱之下,說要不是剛才彈得不錯,他還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這樁傻事,把音樂會的效果全給破壞了。克利斯朵夫極有正義感,便坐在一邊生氣;他對父親,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覺得不舒服的,還有鄰人們來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們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彈的琴,又好象他是他們的,他們大家的一件東西。
這時,爵府里一個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來一只金表,年輕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兩件禮物都很喜歡,不知道更愛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惡劣,一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高興;他繼續在那里慪氣,眼睛瞟著糖果,心里想著一個背信的人的禮物該不該收下的問題。他正想讓步的時候,父親要他立刻坐到書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謝的信,教他寫下來。那可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因為緊張了一天,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寫“殿下的賤仆,音樂家某某……”那樣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沒有辦法教他寫一個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熱一句的,在旁等著。曼希沃只得自己動筆。那當然不會使他對孩子多原諒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罵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著要罰掉他的飯后點心。克利斯朵夫憤憤的說起要吃。為了懲罰他,母親說要沒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氣極了,說她沒有這權利,那是他的東西,不是別人的,誰也不能搶他的!他挨了一個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從母親手里搶過來,摔在地下亂踩。他給揍了一頓,抱到房里,脫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聽見父母跟朋友們吃著豐盛的晚餐,那頓為了慶祝音樂會而八天以前就預備起來的晚餐。他對這種不公平的行為,差點兒在床上氣死了。他們大聲笑著,互相碰杯。父母對客人推說孩子累了;而且誰也沒想到他。可是吃過晚飯,大家快告別的時候,有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溜進房間:老祖父在他床前彎下身子,非常感動的擁抱他,叫著:“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邊把藏在袋里的幾塊糖塞給了他,然后,好象很難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說什么。
這一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安慰。但他已經為白天那些緊張的情緒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給的好東西。他疲倦之極,差不多馬上睡著了。
他一晚沒有睡好。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象觸電似的。夢里有種獷野的音樂跟他糾纏不清。他半夜里驚醒過來。白天聽到的貝多芬的序曲,在耳邊轟轟的響,整個屋子都有它急促的節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不,他并沒有睡。他認得這音樂,認得這憤怒的呼號,這瘋狂的叫吼,他聽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亂跳,血液在那里沸騰,臉上給一陣陣的狂風吹著,它鞭撻一切,掃蕩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個雷霆萬鈞的意志把風勢鎮壓了。那巨大的靈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內心,使他的肢體和靈魂盡量的膨脹,變得碩大無朋。他頂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著。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覺得自己那么堅強……好,受苦罷!永遠受苦罷!……噢!要能堅強可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靜寂的夜里只聽見他的一片笑聲。父親醒了,叫道:
“誰啊?”
母親輕輕的說:
“別嚷!是孩子在那里做夢!”
他們三個都不作聲了。周圍的一切都不作聲了。音樂沒有了,只聽見屋子里的人品勻的打鼾聲,——他們都是些患難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給一股天旋地轉的力量卷進黑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