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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15)

卷二:清晨

第一部 約翰·米希爾之死

清晨

三年過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滿十一歲。他繼續受他的音樂教育。他跟圣·馬丁寺的管風琴師弗洛李昂·霍才學和聲,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學的。老師告訴他,凡是他最喜歡的和弦,他聽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聲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問理由的時候,老師說就是這么回事,和聲學的規則是這樣的。但因他天性倔強,倒反更喜歡那些和聲。他最高興在人人佩服的大音樂家的作品中找出這一類例子,拿去給祖父或老師看。祖父回答說,那在大音樂家是了不起的,對貝多芬或巴赫是百無禁忌的。老師可不這么遷就,他生氣了,挺不高興的說那不是他們所作的最好的東西。

現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隨便到音樂會和戲院里去;同時他每樣樂器都學一點,小提琴已經拉得很好,父親想替他在樂隊里謀個位置。他實習了幾個月,居然非常稱職,便正式被任為宮廷音樂聯合會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這樣的開始掙錢;而這也正是時候了,因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厲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克利斯朵夫體會到家里凄慘的境況,已經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氣。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雖然覺得毫無興趣,晚上不免在樂隊里打瞌睡。戲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時候那樣的情緒了。那時,——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現在這個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樂,一大半是他不喜歡的;盡管還不敢下斷語,他暗中認為它們無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麗的樂曲,他又看不上別人那種顢頇的態度;他最愛的作品,結果也象樂隊里的同事們一樣令人生厭:他們在幕下之后喘喘氣,搔搔癢,然后笑嘻嘻的抹著汗,消消停停的講些廢話,好似才做了一小時的健身運動。他從前鐘情的人物,那個金發赤足的歌女,此刻又從近處看到了;幕間休息的時候,他常常在餐廳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時候喜歡她,就很樂意擁抱他;可是他一點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裝,身上的氣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厭;現在他簡直恨她了。

大公爵沒有忘記他的鋼琴師:這并不是說,以鋼琴師的名義應有的一點兒月俸會準期支付,那是永遠要去催討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進府去,或者因為有什么貴賓到了,或者因為爵爺們興之所至要聽他彈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當克利斯朵夫想獨自清靜一會的時候。那就得丟下一切,急急忙忙趕去。有時,人家教他在穿堂里等著,因為晚餐沒有終席。仆役們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說話的口氣挺隨便。然后他被帶進一間燈燭輝煌,很多鏡子的客廳,那些酒醉飯飽的人毫無禮貌的用好奇的眼睛瞧著他。他得走過上足油蠟的地板去親吻爵爺們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傷害。

隨后他坐上鋼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認為他們是笨蛋)。有時候,人家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簡直使他受不了,幾乎要停下來。他缺乏空氣,好象快悶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隨便夸獎一陣,介紹他見這個見那個。他覺得被人當做古怪的動物,跟親王動物園里的珍禽異獸一樣,所有贊美的話多半是對主人而不是對他說的。他自以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幾乎成了一種病態,而且因為不敢表現出來,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無心的行動,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廳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舉動呢還是笑他的服裝,笑他的面貌呢還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談話他覺得屈辱,跟他談話也覺得屈辱,把他當做小孩子般給他糖果也覺得屈辱,要是大公爵用著貴人們那種不拘小節的態度,給他一塊金洋把他打發走,他尤其難堪。他因為窮,因為被人看做窮而苦惱。有一天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手里拿的錢使他心里難過到極點,甚至把它扔在地窖的風洞里。可是過了一忽兒,他不得不壓著傲氣去撿回來,因為家里積欠肉店的賬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他的家長可想不到這些為了自尊心所受的痛苦,倒還因為他受到親王的代遇而很高興呢。兒子能在爵府里跟那些漂亮人物一起消磨夜晚,老實的魯意莎簡直想不出還有什么更美的事。至于曼希沃,那更是向朋友們經常夸耀的資料。但最快樂的還是老祖父。他表面上裝做獨往獨來,說話毫無忌諱,瞧不起名銜地位,骨子里卻是挺天真的仰慕金錢,權勢,榮譽,聲望;看見孫兒能接近那些有財有勢的人,他真得意極了,仿佛孩子的光榮能直接反射到自己身上;他雖然裝做若無其事,總掩不住臉上的光彩。凡是克利斯朵夫進爵府的晚上,老約翰·米希爾就得借端待在媳婦那里。他等孫兒回來的心情,竟象小孩子一樣的不耐煩。克利斯朵夫一回家,他先裝著漫不經心的神氣,提出些無關緊要的問句,好比:

“嗯,今兒彈得不壞罷?”

或者是親熱的暗示,例如:

“哦,我們的小克利斯朵夫回來了,一定有些新聞講給我們聽了。”

再不然便用一句巧妙的恭維話捧捧他:

“公子在上,我們這廂有禮了!”

可是克利斯朵夫沉著臉,心緒惡劣,冷冷的回答了一聲“您好”,就去坐在一旁生氣。老人家繼續問下去,提到些比較實際的事,孩子的回答只有唯唯否否。家里別的人也插進來問長問短:克利斯朵夫可愈來愈擰著眉頭,一字一句差不多全得從他嘴里硬逼出來,終于約翰·米希爾發脾氣了,說出難聽的話。克利斯朵夫也不大客氣的頂回去,結果鬧得不歡而散。老人砰的一聲帶上了門,走了。這些可憐蟲所有的樂趣都給克利斯朵夫破壞了,而他們也完全不了解他惡劣的心緒。他們奴顏屈膝的精神,可并非他們的過失!他們根本沒想到另有一套做人的方法。

于是克利斯朵夫變得深藏了;雖然對家人不下什么判斷,他總覺得自己跟他們隔著一道鴻溝。當然,他也夸張這種隔膜的情形;因為即使思想不同,要是他能推心置腹的跟他們談一談,他們也不見得不了解他。然而父母與子女之間要能徹底的推心置腹,哪怕彼此都十二分的相親相愛,也極不容易辦到:因為一方面,尊敬的心理使孩子不敢把胸臆完全吐露;另一方面,有自恃年長與富有經驗那種錯誤的觀念從中作梗,使父母輕視兒童的心情,殊不知他們的心情有時和成人的一樣值得注意,而且差不多永遠比成人的更真。

克利斯朵夫在家里看到的客人,聽到的談話,使他和家人隔離得更遠了。

上他們家來的有曼希沃的朋友,多數是樂隊里的樂師,喜歡喝酒的單身漢,并不是壞人,但俗不可耐;他們的笑聲和腳聲使屋子都為之震動。他們愛好音樂,但議論音樂時的胡說八道的確令人氣惱。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興高采烈的惡俗的表現把他傷害了。遇到他們用這種態度來稱贊他心愛的樂曲,他仿佛連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渾身發僵,臉都氣白了,裝出一副冰冷的神氣,好似對音樂全無興趣;要是可能,他竟要恨音樂了。曼希沃說他:

“這家伙沒有心肝,沒有感覺。不知他這種性格象誰。”

有時他們一起唱著四部合唱的日耳曼歌,和聲極平板,速度極慢,又笨重,又一本正經,跟那些唱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便躲在最遠的一間房里對著墻壁咒罵。

祖父也有他的朋友:管風琴師,地毯匠,鐘表匠,低音提琴手,全是些多嘴的老頭兒,永遠說著同樣的笑話,無休無歇的討論藝術,政治,或是當地世家的家譜,——他們的興趣并不在于所講的題目,只要能說話,能找到說話的對手就高興了。

至于魯意莎,她只跟幾個鄰居的婦女來往,聽些街坊上的閑言閑語;每隔相當時候,也有些”好心的太太”,說是關切她,跑來約她在下次宴會中幫忙,同時還越俎代庖,過問孩子們的宗教教育。

所有的客人中,克利斯朵夫最討厭丹奧陶伯伯。他是約翰·米希爾前妻克拉拉祖母的前夫之子,跟人家合開一個做非洲與遠東貿易的商號。他可以說是新派德國人中的一個典型:一方面對民族古老的理想主義冷嘲熱諷的表示唾棄,一方面因為國家打了勝仗,特別崇拜強權與成功,而那種崇拜,正顯出他們是暴發戶,最近才領略到強權與成功的滋味。但要改換上百年的民族性是不能一下子辦到的,所以被壓制的理想主義,隨時會在言語,舉動,道德習慣,和日常生活中動不動引用歌德的名句等等上面流露出來。那真是良心與利害觀念很古怪的混合起,也是一種很古怪的努力,想把舊時德國中產階級的道德,和新式商人的不顧廉恥加以調和:這種混合,老帶著不可向邇的虛偽的氣息,因為它結果把德國的強權,貪心,利益,作為一切權利,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耿直的天性受不了這一套。他不能判斷伯父是否有理;可是他瞧不起他,覺得他是敵人。祖父也不喜歡那種觀念,反對那些理論;但他要不了三言兩語就被駁倒了,因為丹奧陶口齒伶俐,老人氣度寬宏的天真,在他嘴里馬上會變得幼稚可笑。結果約翰·米希爾也對自己的好心腸引以為羞了;甚至為表示他并不象人們所想的那么落伍,也學著丹奧陶的口吻,但他說來總不是味兒,連自己都覺得別扭。可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丹奧陶畢竟威風得很;而老人對一個在實際事務上能干的人素來很尊敬,尤其因為自己絕對沒有這等才具,所以更羨慕不止。他巴望孫兒之中也有一個能爬到那種地位。曼希沃也有這意思,決心要洛陶夫走伯父的路。因此全家都奉承這位有錢的親戚,希望他將來幫忙。他知道人家少不了他,便借此機會大模大樣的擺架子:什么都得過問,什么都要批評,毫不隱瞞他輕視藝術和藝術家的心理,甚至故意擺在臉上,羞辱那些當樂師的親戚。他嘴里肆無忌憚的刻薄他們,他們居然厚著臉跟著他笑。

克利斯朵夫尤其被伯父作為嘲笑的目標;他可是不能忍耐的。他一聲不出,咬著牙,沉著臉。伯父又拿他這種不聲不響的氣憤開玩笑。有一天丹奧陶在飯桌上把他折磨得太不象話了,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頭火起,對他臉上唾了一口。那可真是件駭人聽聞的事了。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氣勢洶洶的破口大罵。克利斯朵夫也給自己的行為嚇呆了,連雨點般打在他身上的拳頭都不覺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時候,他就拚命掙扎,推開母親,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亂竄,直跑到氣都喘不過來方始停下。他聽見遠遠的有叫喚他的聲音;他心里盤算:既不能把敵人摔在河里,要不要自己跳下去。他在田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去敲祖父的門。老人為了克利斯朵夫的失蹤急壞了,一夜不曾闔眼,再沒勇氣埋怨他。他送他回家;大家看他那么緊張,便絕口不提昨天的事;而且還得敷衍他,因為晚上要到爵府里去彈琴。可是曼希沃嘮叨了幾個星期,口氣之間并不指定誰,只抱怨著說,要希望那些沒出息的、教你丟臉的人,看到品行端方、循禮守法的好榜樣而覺悟,真是太難了。至于丹奧陶伯伯,在街上碰到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便掉過頭去,掩著鼻子,表示痛心疾首。

在家里既得不到什么同情,他便盡量的不待在家里。人家不斷加在他身上的約束使他非常痛苦:要他尊重的人物跟事情太多了,又不許他追問理由;克利斯朵夫可是生來不知忌憚的。人家越想要他馴服,做個循規蹈矩的德國小布爾喬亞,他越覺得需要擺脫羈絆。在樂隊里或爵府里,一本正經的,無聊透頂的受夠了罪,他只想和小馬一樣在草里打滾,也不管什么新短褲,就從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滑下來,或是跟街坊上的野孩子摔著石頭打架。他不常常這么玩,倒并非為了怕挨罵或挨打,而是因為沒有同伴。他和別的孩子老是格格不入,連街上的野孩子也不喜歡跟他玩兒,因為他對游戲太認真,下手也太重。而他也孤獨慣了,和那些年紀相仿的孩子離得遠遠的;他為了自己游戲玩得不高明很難為情,不敢加入他們的伙。于是他假裝不感興趣,雖然心里極希望人家邀他參加。可是誰也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就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好不難過的走開了。

他的安慰只有在高脫弗烈特舅舅來的時候和他出去閑逛。他越來越接近他了,認為舅舅獨往獨來的性格是對的。高脫弗烈特到處流浪,不肯住定一個地方的樂趣,現在他完全懂得了。他們倆常常在黃昏時到田野去散步,漫無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因為高脫弗烈特老想不平時間,回去總是很晚,給家里人埋怨。最快活的是趁夜里大家睡熟的時候溜出去。高脫弗烈特明知那是不應當的,可禁不住克利斯朵夫苦苦哀求,而他自己也舍不得放棄這種樂趣。半夜前后,他到屋子前面照著約定的暗號吹一聲唿哨。和衣睡著的克利斯朵夫便偷偷的下床,手里拿著鞋子,屏著氣,象野人一樣巧妙的爬到臨街的廚房窗下。他爬上桌子;舅舅在外邊用肩頭接應他。于是他們倆出發了,快活得象小學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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