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年時光(3)
- 榮格自傳:夢、記憶和思考
- (瑞士)榮格
- 3734字
- 2017-12-08 11:06:23
我還發現了其他令我感到奇怪的事,在談這些之前,我得先說說夜里的事情。夜間的氣氛會變得很濃重,各種事情都發生在夜里,那些事情顯得不可理解,令人害怕:父母分居而睡,我睡在父親的屋里。我能感覺到母親的屋子傳遞出的可怕印象。一到夜里,母親就顯得陰森、神秘。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她的房子里出來,那影子的頭和脖子是分離的,飄浮在身體前方,就像是一個小月亮。接著,又出現了另一個頭,接著頭也離開了脖子。這種情形反復出現了六七次。夜間,我還經常做些讓人忐忑的夢,夢中的物體忽大忽小。例如,在夢里我曾看見遠方有一個小小的球,后來,那球慢慢朝我滾來,越變越大,最后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大球。另一次,我曾夢見在一根電線上,許多鳥停在那里,突然,電線開始變粗,越變越粗。最后,我被嚇醒了。
這些夢發生在我青春發育期,這是我生理變化的開端。大約在我7歲的時候,我患了假性哮喘病,并伴有間歇性窒息。每當病情發作,父親就會抱著我,我會蜷縮在床腳的欄桿旁。我看見頭上有一個滿月大小的藍色的光環,里面還有一些金色的人在走動,大概那就是天使吧。后來各種幻象不斷出現,它們能平息我對窒息的恐懼,因為我每次做焦慮的夢,就會感到窒息。我認為這里面有一種潛在的精神性因素在發揮作用:這樣的心理氛圍開始讓我變得無法呼吸了。
我討厭去教堂,但圣誕節例外。我喜歡圣誕頌歌《上帝創造了這一天》,它使我很興奮。當然,晚上的圣誕樹更加令人愉快。只有在這個基督教節日,我才會忘情投入地去慶祝,對于其他的節日我都很冷淡。雖然除夕也有某種類似圣誕節的吸引力,但也不能與即將到來的圣誕節相媲美?;浇蹬R節也有些特色,但仍無法與隨后的圣誕節相提并論。與圣誕節相聯系的有:夜、風雪、大風、黑暗的屋子,那時總能聽到細微喃語聲音,總會有一些事情發生。
現在來說些與我那些鄉村同學交往時的事情。我發現是他們改變了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我變得和在家里時完全不同。我會和他們嬉鬧,搞各種惡作劇,這些把戲在家里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的。當然,我心里也明白,我一人在家時也能想出小把戲來。我認為,我的這些變化主要源自同學的影響,無形中,是他們在引導我,他們讓我做了一些與自己想法不同的事情。是這個不僅有父母也融進了其他人的廣闊世界,改變了我。我不確定他們是否對我產生了影響,我對他們還是有些懷疑,有些敵對。盡管我逐漸感受到了明亮白日世界的美好,感受到了那種“金色的陽光透過綠色樹葉照下來”的美好,但同時也預感到了那個影子世界是無法回避的,那里的事情令人戰栗,讓我恐懼。當然,做晚祈禱也可以給我帶來儀式上的保護,因為這意味著白天的徹底結束,夜和睡眠即將開始。然而,下一個白天也會潛伏著新的危機。我認為自己的人格似乎分裂了,我為此感到害怕。我內在的安全意識受到了威脅。
我記得在7~9歲的時候,我很喜歡玩火。我家院子里有一堵用大石頭砌成的老墻,石頭間有一些洞,我經常在洞里生上一堆火。為了不讓火熄滅,我會讓別的孩子四處幫忙,找木頭,添柴火。當然,我最關心這些火堆,其他人可以找別的洞去點火但不能玩我的火,因為我覺得他們的火不圣潔。我的火燒得很旺,還發出圣潔的神的光芒。我在一段時期很迷戀此游戲。
在這堵墻的外面有一道斜坡,上面埋著一塊凸出的石頭,它是屬于我的。當獨自一人時,我時常坐在上面,進行意向對話:“現在我坐在石頭上,我是上面,它是下面。”或許石頭也能說“我”,也能想,他會說:“我躺在這兒,這是斜坡上。他坐在我上面。”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我是那個坐在石頭上的人呢,還是我是下面的石頭?”這個問題使我困惑,我站起來,陷入冥思苦想中。這個問題終究沒有弄明白,一種特殊的、有趣的黑暗感伴隨著我的疑惑。但有一點是確鑿的,即我和這塊石頭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我可以在它上面靜坐幾個小時,然后被它提出的謎題所吸引著。
30年后,當我再次站在這道斜坡上時,我已結婚生子了,擁有了房子及社會地位,腦袋中也充斥著各種思想與計劃。突然,一瞬間,我感覺又變回孩子,點起了具有神秘意義的火堆、坐在石頭上苦思冥想著我和石頭究竟誰是誰。我想起了自己在蘇黎世的生活,那段歲月仿若從遙遠的外星球傳來的信息,令人感到陌生。這些令我心驚膽戰,但也很誘人,因為我先前沉湎于其中的童年時光是永恒的,現在的我卻被時光的車輪帶回現實世界,漸行漸遠。這個世界的力量如此之強大,為了掌控未來,我只能強行把自己拖拽回來。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時刻,它讓我知道了童年時光具有永恒性。這個時刻的含義在我10歲那年被闡釋出來。我自身的分裂和對世界的不安全感導致我做出了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件。我那時還是個小學生,有一個黃色的帶有一把小鎖子的鉛筆盒,鉛筆盒里還放有一把尺子。我在尺子的頂端刻上了一個小人,高約6厘米,頭上戴著帽子,身著禮服,腳上穿著閃亮的黑皮靴。我用墨水將他涂成了黑色,然后從尺子上鋸了下來,放進鉛筆盒中。我還為他在里面鋪了張小床,用羊毛給他做了件小大衣。在萊茵河邊,我撿了一塊光滑的黑卵石,并用彩筆涂了顏色,分截成上下兩半,我將它在褲兜中放了很長時間,但后來也放回了鉛筆盒中,因為那石頭是屬于那里的。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我偷偷將鉛筆盒拿到了屋頂上那個閣樓里,那是禁止入內的(因為樓板已經被蟲腐蝕壞掉)并將它藏在了支梁上,這樣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了。我對此感到極大的滿足與欣慰。我知道,無人知道它,也無人能發現此秘密了。這樣,前段時間,因為自我的分裂而出現的苦惱便也煙消云散了。后來,每當我做錯事情,或者感情受到傷害;每當父親對我咆哮,抑或是母親的虛弱令我深感壓抑之時——總之就是當我不順心之時,就會想起那個放在那個地方,包裹著、珍藏著的小人,就會想起那塊光滑的、被我涂染得很光亮的漂亮石頭。每隔幾周,趁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就會溜上閣樓,爬到閣樓上,打開那個盒子,看看我的小人以及石頭,我還會在盒子里放一張小紙片,那上面是只有我才明白的、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寫下的密碼。那寫著密碼的小紙片,我將它交由小人收藏著。令人感到遺憾的是,我不記得我對小人說過什么了。我只知道,這些“信件”對小人來說就成了一座圖書館。現在我猜想,這些信件一定寫著令我感動的話。
我不在乎這些行為有何意義,或者說我該怎樣解釋它們。我只滿足于此行為帶給我的一種安全感,滿足于占有某種別人無法獲得的,也無從知曉的東西,這是一個我應當信守、永遠不能被背叛的秘密,它掌控著我生命的安全性。事情就是這樣。我從未追問過自己為什么會是這樣。
心里藏有此種秘密對我的性格形成有影響。我認為這是我早年兒童期的本質特征,對我具有重要意義。同樣,我沒有向任何人講起過那個兒童期做過的關于生殖器的夢,耶穌會會士的事也屬于只有我不愿向他人提及的事。小木人和石頭是我力圖賦予秘密以外在形式而進行的首次嘗試,盡管這種嘗試是無意識的、幼稚的。我被它深深吸引著,總覺得有必要探尋其意義,但我卻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是什么。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找到解釋——也許在大自然中——以便給我提供一些線索,或者告訴我那秘密是什么,在哪里。在這種情況下,我對植物、動物和石頭的東西都饒有興趣了。我常常尋找一些充滿神秘感的東西。我自覺是屬于基督教的,雖然總是進行否認:“事情根本不那么肯定!”或者,會問“地下的那個東西是什么?”當人們灌輸給我宗教教義時,人們會對我說:“這些是美好的,完美的東西?!钡宜较聲耄骸笆堑?,但還應當有另外一些人們不知道、很隱密的東西?!?
雕刻木頭小人的那件事是我童年期記憶的亮點,也是有意識記憶的終點。這件事情大約在我心中保留了一年時間。后來就被遺忘了,直到35歲,那段記憶才被重新想起,卻也仍不減當年的清晰與真實。當時我正著手編撰我的《力比多的變化和象征》,在研究了阿里勒海姆附近的靈魂石和澳大利亞的神石文獻后我猛然發現,我心中已有一個真實的石頭的清晰圖像,我將它表征為一塊長方形的黑色石塊,并且用顏料涂成了上下兩半,這個圖象還摻雜著黃色鉛筆盒和小人的回憶。小人在遠古時代是披著小斗篷的神靈,就像關于醫神埃斯庫拉普的傳說中,忒勒斯福羅斯在給他讀一本書。由于這一回憶,我第一次堅信古代的心理成分在沒有任何直接傳承關系的情況下會進入個體的心靈。后來我查閱過父親的圖書室,沒有找到一本書描述這方面知識的材料。因此,父親對此應當也一無所知。
1920年,在英國倫敦之時,我用樹枝刻了兩個與兒時雕刻的那個小人一模一樣的人像,其實那時并未想到兒時的經驗。后來,我又參照其中的一個樣子,用石頭刻了個更大的人像,現在它就放在我那奎斯納赫特的花園里。在我雕刻該作品之時,潛意識中出現了這樣一個名字——它將此人象稱作阿特馬維圖,即“生命之呼吸”的意思。它是對我兒童時期夢境中出現的生殖器官的進一步延伸。現在看來,那生殖器官正是充滿著創造力、富有靈動性的“生命之呼吸”。整體考慮,那小人最終也成了神的形象,他身披斗篷,被放置在盒子里,由長方形的黑石頭給他提供生命之能量。不過,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懂得了這種關系的。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會做一些類似于祭祀儀式的活動,就像后來在非洲看見土著居民所做的那樣:一開始他們做事情,卻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直到許多年之后才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