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學歲月(1)
- 榮格自傳:夢、記憶和思考
- (瑞士)榮格
- 4899字
- 2017-12-08 11:06:23
Ⅰ
11歲時,我被送去了位于巴塞爾的中學上學,那一年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從那以后,我便與鄉村的小伙伴分別,真正進入了“大城市”。那里有很多有權勢的大人物——要比我父親的權力大很多。他們住在寬敞高大的宅邸,乘著豪華馬車,講一口優雅的德語或法語。他們的孩子也都衣著光鮮,看起來一表人才的樣子,口袋中塞滿了鈔票。這些富家子弟現在成了我的同學。每當聽到他們吹噓在阿爾卑斯山度假的情景之時,我心頭就會交織著驚異和妒忌的情緒,這種隱蔽的情緒甚至讓我感到恐懼。還有人說自己曾爬上過蘇黎世附近那亮閃閃的雪峰,還到過大海邊,這幾乎讓我目瞪口呆。我呆望著他們,感覺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那白雪覆蓋著的閃亮發光的但我卻無法到達的山峰;他們來自我無法企及的、神秘的大海。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貧窮!意識到父親只不過是個鄉村窮牧師,而我則是鄉村牧師更窮的兒子——他穿著破了洞的鞋子,他的襪子一旦濕了就沒有換的了。我開始以不同于以往的眼光來審視父母了,開始體貼理解他們的辛苦了。我對父親尤其同情,奇怪的是,我卻不太同情母親,我總感覺她比父親要強勢些。然而,一旦父親對她發脾氣,我依舊還是站在她這邊。我必須明確表示出要支持哪一方,那些是不利于我性格的形成的。為了從他們的沖突中擺脫出來,我不得不扮演一個仲裁者的角色,我必須無奈地對父母的是非過錯進行裁判。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滋生了我的妄自尊大;原本就自信滿滿的我,現在則時而膨脹,時而收斂,變得不穩定了。
母親在我9歲時又生了一個女孩。父親既興奮又高興,告訴我說:“你在今晚多了一個小妹妹。”我卻是出奇地驚訝,因為我從未覺察到,只是覺得母親躺在床上的時間比平日多了很多,我壓根就沒把那放心上。我原以為,她臥床不起是一種不可諒解的軟弱。父親帶我到床邊去看母親,她正抱著一個看起來令人有些失望的小人:那是一張皺巴巴的、紅彤彤的臉,就像個老人;她的眼睛緊閉,就像一只瞎了眼的小狗;背上還長有根根分明且很長的紅毛,她不會是要長成猴子吧?當時我很困惑,有種不可道出的感覺,難道剛生下的孩子就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含糊不清地談論著鸛,據說嬰兒是由鸛鳥送來的。那小狗、小貓的崽兒們又是怎么出來的呢?鸛鳥需要在一窩崽兒生完之前往返飛多少趟啊?那母牛呢?我想象不出鸛鳥怎樣用嘴刁起一整頭牛犢。并且,有個農夫也對我說過牛仔是母牛生的,不是由鸛鳥叼來的。顯然這故事又是一個謊言,這又是人們告訴我的眾謊言之一。我確信母親又做了一件我本不想知道的事情。
妹妹的出生令我產生了一種朦朧的不安全感,我的好奇心和洞察力變得更加強烈。母親隨后的一些古怪行為也證實了我的猜測:某些不順心的事的發生與此次生育相關,否則的話這個事就不會讓我那么有想法了,不過它確實強化了我12歲時的經歷。
母親有個令人不喜歡的習慣,那就是每當我外出之時,她總會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嘮叨各種忠告。她要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皮鞋要擦得锃亮,同時還要記住保持在公眾場合中的形象,舉止大方。這樣,人們在大街上都能聽見母親在身后喊的那些丟人的話:“別忘了轉達爸爸媽媽對他們的問候。別忘了擦擦鼻涕。帶手帕了嗎?洗過手了嗎?”等諸如此類的話。這對我來說真是難堪。我要表現出驕傲,要展現出一種完美形象。于是,那種妄自尊大背后的自卑被暴露出來了。我覺得確實不太合時宜,這些公共場合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在去作客的路上我覺得自己很高貴,在平日穿上節假日才穿的衣服時就會有這種感覺。然而,當我一看到將要拜訪的那個房子時,畫面就發生了顛覆性改變,房屋主人家的奢華讓我心生畏懼。我感到他們乃有權勢之人,與我相距甚遠。我太渺小了,我甚至有些自卑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這時,在我聽來,房內傳出的鈴聲就像在提示厄運將到一般。我膽怯畏縮,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母親預先為我做的精細準備,現在反而都“實現”了。我現在就是她說的樣子:我的鞋子是臟的,手也是臟的,我沒有帶手帕,我的脖子也不干凈。這些話一直縈繞耳邊。出于叛逆心理我也不想轉達父母的問候,或者說我的行為會表現出不必要的害羞與固執。要是情況變得糟糕透頂了,我就會想到自己藏在頂樓上的秘密寶貝,這樣我便能夠恢復平靜。每當我身處孤獨無助境地之時,我就會想起我是那“另一個人”,他擁有著不容侵犯的神秘,是那塊石頭和穿長袍戴高帽的小人。
我現在無法回想起童年時期的那些想法:耶穌——那個穿著黑長袍的耶穌會會士——那些穿黑禮服、戴高帽子站在墳墓邊的人們,草地上如墳墓般的洞穴,那個有男性生殖器的地下神殿,還有鉛筆盒中的小人,以及它們之間存有的聯系。我人生的第一個大秘密就是那個關于酒神祭典游行時抬著陰莖像的夢,第二個就是那個小人兒。然而,我現在似乎模糊地意識到:那塊“靈魂之石”與代表了“我”的那塊石頭之間存有某種聯系。
時至今日——在我83歲撰寫回憶錄之時,仍未能將早期記憶中的疑問解開。它們猶如在地下生長的一個根莖生發出的幾株枝芽,像在潛意識發展階段的禁點。雖說我并不能對耶穌采取積極的態度,我卻還能記得,從11歲時起,我便開始對與上帝相關的觀念產生了興趣。我開始向上帝禱告,這樣可帶給我一種充實之感,因為我可以摒棄內心矛盾。上帝并未因為我的不信任而變得復雜。更進一步講,他也不是那個穿著黑袍的人,但也不是墻壁畫上的耶穌。畫上的耶穌衣著華麗,人們對他已形成了習慣。正如大家所知,上帝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人們不可能對他形成正確概念。他看起來很像一位很有權勢的老人。不過令我感到滿意的是,他蘊含著一種戒律,大體上是說,“他不能成為一張人們制造的畫像,也不能實行那些活動”。于是人們對他就不像對待耶穌畫像那般隨意了,耶穌并不神秘。與我在閣樓上的秘密的某種相擬性開始使我有所領悟了。
我開始厭倦學校了,我寧愿花更多時間去畫打仗的圖畫、玩火,二者相比來看,學校實在是占據了太多時間。宗教課更是說不出的枯燥,而我對數學課也產生了徹底的恐懼。老師說代數是一種自然簡單的事,不用費勁就能學會,但我甚至都不知道數字究竟為何物。它不是鮮花,不是動物,不是化石,它們不是能夠被想象出來的東西,它只是通過運算產生的數。令我不解的是,現在這些數可用字母來代表的,字母能發出聲音,因此我們能聽到它們。奇怪的是,我的同學們能夠輕松掌握它們,他們能夠理解那些東西。沒人告訴我數字是什么,我也不能明確說出自己想知道什么。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沒人可以理解我的困難。必須承認,我的老師已經盡全力對我講解這種數轉化為聲音的奇特運算了。我終于明白,轉換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種簡化系統,借助這種系統許多數量能夠形成一個簡短公式。但這也沒能引起我的興趣。我認為這完全是強詞奪理。為什么數字要用聲音來發音?人們也可用蘋果樹表示a,用香蕉樹表示b。a、b、c、x、y、z不是具體之物,它們不像蘋果樹,并不能直觀闡述出數字的實質。并且最令我氣憤的是那些定理:如果a=b且b=c,那么a=c。根據定義a與b相等,那就不必說再等同于c了。如果這是一個等式問題,那么就說a=a,b=b好了。在我看來,a=b又是個完全的謊言或者說騙局。當老師完全不顧平行線之定義,說它們在無窮大時能夠相交,對此我也同樣地感到氣憤。我認為這就是用來愚弄笨蛋的愚蠢把戲。因此,我不能也不想參與到這愚蠢的欺騙中去。我的思想在這些反復無常的自相矛盾中翻騰著,它們使我永遠也不能理解數學。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了晚年。如果我像其他同學那樣輕松地接受了a=b、太陽=月亮或狗=貓等這樣的定理,那我就被數學永遠地作弄了——或許直到83歲的時候才能意識到那些。我畢生始終存有一個疑惑,即我能夠進行正常的運算卻為何總無法在數學中探索人生的途徑。我尤其質疑數學以及自己從道義角度對它的理解。
只有在我用數值代替字母,并且在通過具體計算來驗證其意義時,才能夠理解方程式。伴隨著數學課的學習,通過抄寫并不明白的代數公式,還有記黑板上那些字母組合的位置,多少也學到了些東西。后來我再也做不到通過這種替換手段學習了,因為老師常說,“我們在這兒寫上某某式”,然后他就會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字母。我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也不明白為何要寫成這樣——但這樣他能得到他感到滿意的結論。我的困惑令我感到氣餒,我不敢問問題了。
數學課于我簡直成了一種恐怖與折磨。我發現其他課程還是很容易的,由于我有不錯的視覺記憶能力,于是數學課也蒙混了很長時間,還常能得到高分。但是,害怕失敗及當我面對周圍世界時的那種渺小感讓我產生了厭惡,如有一種無奈的絕望,這讓我對學校徹底失望了。此外,我還說完全學不會,就免修了繪畫課。這令我感到愉快,因為我有更多的自由時間可支配了;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個意外的失敗,因為我還是有點繪畫天賦的,但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繪畫只需憑感覺。我是能夠畫出那些能激發起我想象的東西的,但學校中,我卻要被迫臨摹那些瞎眼的希臘眾神,當我臨摹得不好時,老師便認為我需要某種自然些的東西,于是就把畫著山羊頭的畫放在我的面前讓我學。我畫不好也不想畫,這就宣告了我那繪畫課的結束。
12歲那年對我而言,是決定命運的一年。1887年初夏的一天,12點了,上午的課都結束了,我來到大教堂廣場等一位與我同路的同學回家。突然另一個男孩猛地推了我一下,我倒了,頭重重地撞在了路旁的石頭上,當時幾乎失去了知覺。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我的感覺就是頭暈目眩。在被撞的那一瞬間,有個念頭在頭腦中掠過:“現在你再也不用上學了。”我只是半失去知覺,但我在地上還是多躺了一會,主要是為了對我的襲擊者進行報復。不久,有人把我抱了起來,就近送到了一戶人家,那兒住著兩位上了年紀的阿姨,她們是單身。
從那時起,每當必須要我返回學校,或者是父母要求我做功課時,我就會昏厥。因此,我有半年多沒去學校,那段時間就是我“無限美好”的時光。我生活得逍遙自在,還能連續幾個小時去幻想,可以去到林中、水邊或者畫畫。我畫了關于戰爭的畫,還畫了戰爭的殘暴場面、畫古老的城堡遭到攻擊和焚燒的樣子,或者一頁頁地畫些漫畫。直到今天,入睡前,那些漫畫還會時不時浮現在腦海,它們在那里不斷地變幻著,其中也有一些是死后不久的熟人的面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時的我可以沉浸于自己的神秘世界。那里有屬于我的樹木、河流、沼澤、石頭、動物,還有父親的圖書室。我離塵世漸行漸遠了,這讓我隱約感到有些難過。我到處閑游:收藏東西、讀書、玩耍——消磨著時光,但這些也并未讓我覺得更快樂。我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那時的我在自我逃離。
我完全記不得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但我也理解到了為此憂慮的父母。他們去找了很多醫生詢問,醫生們也無能為力,只能建議我去溫特圖爾的親戚家度假。那里有個火車站,那是一個為我帶來了無盡歡樂的地方。但回到家之后,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有個醫生認為我是癲癇病,我知道癲癇病發作是怎么回事兒,心中忍不住嘲笑醫生的胡扯,但父母卻愈加憂慮了。一天,有位朋友來看父親,他們在花園里坐著,我偷偷躲在灌木叢后面,彼時,我好奇他們在談什么。我聽到了客人問父親:“你兒子究竟怎么了?”“唉,太奇怪了。”父親回答說,“醫生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說可能是癲癇病。如果治不好那可太可怕了。我已經沒有什么了,要是這孩子不能自力更生會是怎樣的后果呢?”
這就是自我與現實的沖突,它如晴天霹靂一般沖擊了我。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從那一刻起,我變得嚴肅認真了。離開花園后,我來到父親的書房,取出我的拉丁文語法書,全神貫注地學了起來。10分鐘后,我的昏厥發作起來,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但幾分鐘后感覺好些了,于是就又繼續看書。“見鬼,我不要再暈倒了。”我對自己說道,又堅持學了下去。大約過了15分鐘,再次發作了。這次也像前一次那樣挺了過去。“現在你必須真的好好學了。”我繼續堅持著,半個小時后第三次發作了,但我仍未放棄,又忍著學了1個小時,直到我認為自己已經戰勝它了。猛然間,我感覺自己的狀況比前幾個月都好。事實上,自此之后,昏厥病再未發作。從那天起,我每天都學拉丁文法,也看其他教科書。幾個星期后,我返回了學校,以后也沒發病了。我結束了一出鬼把戲!我就是在這時明白了所謂的神經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