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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沒錯,就是你!

  • 一九八四
  • 喬治·奧威爾
  • 4953字
  • 2017-11-29 15:17:35

溫斯頓夢見了他的母親。

他想,在他母親失蹤的時候他一定已經十歲或者十一歲了。她個子很高,輪廓分明,動作輕緩,沉默寡言,有一頭美麗的金發(fā)。他對父親的印象更模糊一些,只依稀記得他又黑又瘦,總是穿著一身整潔的黑衣服(溫斯頓尤其記得父親那很薄的鞋底)。他還戴著眼鏡。顯然,他們一定是在五十年代最早的幾次大清洗中被吞噬的。

此刻的夢中,他的母親坐在他下面一個很深的地方,懷里抱著他的妹妹。關于妹妹,他只依稀記得她是一個小小的、弱弱的孩子,總是不說話,瞪著一雙警覺的大眼睛。她們都抬頭看著他。她們是在地下的某個地方——比如說,井底或者很深的墳墓下面——但那個地方雖然已經在他下面很深的地方了,卻還在向下移動。她們是在一艘正在沉沒的船的船艙里,正從顏色逐漸加深的水底望著他。船艙中還有空氣,她們可以看見他,他也可以看見她們。但是,忽然,她們就沉下去了,沉到綠色的海水深處去了。再過一會兒海水一定會讓她們永遠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他在外面有陽光和空氣的地方,而她們卻被死亡吞噬。她們在下面,是因為他在上面。他明白這一點,她們也明白這一點,他能從她們臉上看出來她們是明白的。在她們臉上或者心里都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她們明白自己必須死,為了他可以活下去,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他記不起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過他從夢中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母親和妹妹是為了他才死去的。這種夢在保留典型的夢境場景的時候,他的思維活動仍在繼續(xù),夢中意識到的一些事實和想法,在醒來后似乎依然新穎而珍貴。現在,溫斯頓突然想到,在差不多三十年前,他母親的死法是那么悲慘,那么令人悲傷,如今那樣的死法已經不可能存在了。他認為,悲劇屬于古老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還有隱私、有愛、有友誼,家庭成員之間會無理由地互相支持。想到母親,他的心就很痛,她是因為愛他才死去的,那時的他年紀尚小,不懂得用愛去回報她,并且不知道為什么,他也不記得為什么,她為了內心那種個人的、堅定不移的忠誠的信念犧牲了自己。他認為這種事情不可能發(fā)生在今天。今天有恐懼、仇恨和痛苦,卻沒有了高尚的情感,沒有了深沉或復雜的悲哀。他似乎在他母親和妹妹的大眼睛中看到了這一切,她們透過綠色的水看著他,在數百英尋[1]的水面下,并且還在下沉。

忽然,他來到一塊平整、綿軟的草地上,那是個夏日的黃昏,太陽的余暉斜照在地面。眼前的這片景色經常在他的夢中出現,他從不敢完全確定在現實世界中是否真的見過這樣的景色。醒后回想夢境,他稱它為“黃金鄉(xiāng)”。那是一片被兔子啃過的舊草場,一條踩出來的小路彎彎曲曲地從中穿過,鼴鼠丘隨處可見。在草場對面,榆樹枝在微風中輕輕搖擺,一簇簇的樹葉微微抖動,就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在眼前的某處,雖然沒有看到,但卻有一條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在柳樹下的水潭里,有鰷魚在游來游去。

黑頭發(fā)的那個女孩兒穿過草場朝這邊走來。她似乎一下子就脫光了身上的衣服,并有些傲慢地把它們扔到一旁。她的身體光滑、白皙,不過一點都引不起他的欲望。他確實幾乎沒有看她一眼。那一刻,她扔掉衣服時的動作讓他產生了極為強烈的欽佩之情。她的動作優(yōu)雅、隨意,似乎摧毀了整整一種文化、一套思想體系,就好像單單一個漂亮的揮臂動作就能將老大哥、黨、思想警察一掃而空。這種姿態(tài)也是屬于古代的。溫斯頓醒了,嘴里還念叨著“莎士比亞”這個名字。

電屏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哨子響聲,并且這響聲持續(xù)了三十秒。時間是七點十五分,是辦公室工作人員的起床時間。溫斯頓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他赤裸著身子,因為一個外黨黨員每年只能得到三千張服裝券,一套睡衣就要六百張——抓起放在椅背上的一件骯臟的汗衫和一條短褲。三分鐘后就要做體操了。他忽然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每次醒后不久幾乎都要咳嗽一陣子。咳嗽完全清空了他的肺,他只能躺下喘上半天才能開始正常呼吸。他的靜脈因為咳嗽而膨脹,靜脈曲張潰瘍的地方又開始癢起來。

“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一組!”一個刺耳的女人聲狂吠道,“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一組!各就各位。三十歲到四十歲的!”

溫斯頓縱身而起,在電屏前站好。一個年輕女人的圖像已經出現在電屏上,她骨瘦如柴,但肌肉發(fā)達,穿著束腰外衣和運動鞋。

“胳膊彎曲,然后伸展!”她喊道,“跟我一起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同志們,加油,精神一點!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咳嗽引起的疼痛還沒有完全驅散夢境在溫斯頓心中留下的印象,有節(jié)奏的體操運動反而有助恢復這種印象。在他機械地把胳膊前后伸展的時候,臉上掛著樂在其中的表情——這被認為是做體操時最恰當的表情。而此時的他卻在盡力回想童年的灰暗往事。要想回憶起來是相當困難的。五十年代晚期的一切都淡化了。當沒有外部檔案可以查閱的時候,連你自己的生活似乎都變得模糊了。你記得的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很可能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你記得有些事情的細枝末節(jié),但根本沒有辦法體會當時的氛圍。還有很長的空白期,你記不起那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一切都不同了。甚至連國家的名字,國家地圖的形狀,全都變了。比如,一號空降場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當時它叫英格蘭或者大不列顛。不過,倫敦一直叫倫敦,這一點他是相當肯定的。

溫斯頓清楚地記得他們的國家一直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但是,在他小時候的確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國家是太平的。因為在他的早期記憶中,有一次空襲似乎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也許是原子彈落在考爾切斯特那次。他并不記得空襲本身,但他記得父親緊緊抓住他的手,飛快地往下走,往下,一直到地底下一個很深的地方。他們繞著那條螺旋狀的扶梯,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走得雙腿酸軟,開始哭鬧,他們才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他的媽媽,像夢游一樣緩慢地在后面遠遠的地方跟著他們。她手里抱著他的小妹妹——也許她抱的只是一個毯子:他不確定那時他的妹妹是否已經出生。最后,他們到達了一個吵鬧、擁擠的地方,他意識到那是一個地鐵站。

石頭鋪就的地板上坐滿了人,鐵質的雙層鋪位上也坐滿了人。溫斯頓和父母在地板上找到一個地方,挨著他們的是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他們并排坐在一個鋪位上。那個老頭穿著一身黑色套裝,看上去很體面,頭發(fā)已經很白了,一頂黑布帽子戴在頭頂偏后的地方。他臉色通紅,藍色的眼睛里噙滿淚水。他渾身散發(fā)著杜松子酒的味兒,好像皮膚中排出來的是酒而不是汗水,人們還有可能誤以為他眼中流出的不是淚水,而是純正的杜松子酒。盡管有些微醉,但看上去他仍然很痛苦,他的內心一定有什么不可忍受的悲痛,年幼的溫斯頓想,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些不可原諒、永遠沒辦法彌補的事情發(fā)生了。對他來說似乎知道是什么事情。一定是他深愛的某個人——也許是小外孫女——被殺死了。每隔幾分鐘,那個老頭都會重復下面的話:

“我們就不應該相信他們。我說過吧,孩子他媽,是不是?這就是相信他們的結果。我一直這樣說。我們不應該相信那幫該死的家伙。”

但是他們不該相信哪些家伙,他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國家一直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盡管嚴格來講不是同一場戰(zhàn)爭。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倫敦就發(fā)生過持續(xù)數月的街頭混戰(zhàn),有些東西他記得十分清楚。但是,如果要追蹤那段時期的完整歷史,在某個時期誰和誰在打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沒有文字記錄,沒有坊間傳聞,除了目前的同盟,甚至連其他同盟也沒有。例如,此刻,在一九八四年(如果當下是一九八四年的話),大洋國在與歐亞國開戰(zhàn),與東亞國結盟。但是,無論在公開還是私下的場合,都沒有人承認過三大國間有過不同的結盟關系。實際上,溫斯頓清楚地記得,就在四年前,大洋國還在與東亞國開戰(zhàn),與歐亞國結盟。不過,這只是他碰巧知道的秘密,因為他還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記憶。官方的說法是,從沒有發(fā)生過更換盟友的事情。大洋國在與歐亞國交戰(zhàn),因此,大洋國與歐亞國一直都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眼下的敵對國,永遠都是絕對的邪惡代表,因此,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不可能與它達成什么協議。

就在他痛苦地使勁向后拉肩膀的時候(雙手放在臀部,扭轉腰以上的身體,據說這樣對背部肌肉有利),他第一萬次想到那件讓人恐懼的事情——讓人恐懼的是,一切可能全都是真的。如果黨能夠插手過去的事情,說這件事或者那件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那么這肯定比僅僅嚴刑拷打或者死亡更可怕。

黨說大洋國從未與歐亞國結過盟。但溫斯頓記得,就在四年前,大洋國還曾與歐亞國結盟。但這些知識在哪里?只在他自己的意識中,并且,這種意識在不久之后肯定要被毀滅的。如果其他人都接受了黨強加的謊言——如果所有記錄都是一樣的,那么謊言就成了歷史,成了事實真相。“誰控制著過去,”黨的標語是這樣的,“就控制著未來;誰控制著現在就控制著過去。”然而,盡管過去是可以改變的,但是卻從來沒有改變過。現在正確的東西,在將來也永遠是正確的。這很簡單。你需要做的就是接連不斷地戰(zhàn)勝你的記憶。“現實控制”這是他們的叫法,用新語說就是“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喊道,語氣稍微溫柔了一些。

溫斯頓把手垂到身體兩側,慢慢地讓肺吸滿空氣。他的思緒滑入一個像迷宮一樣復雜的“雙重思想”世界中。知道與不知道,知道全部事實真相,卻說著精心編造的謊言;同時持有兩種相互抵觸的意見,明知它們針鋒相對,卻兩種意見全部認同;用邏輯來反邏輯,一邊否定道德,一邊又表示擁護道德;一邊相信民主是做不到的,一邊又相信黨是民主的守護者;一邊忘掉必須忘掉的東西,一邊又在需要時把它們想起來,然后又很快再次忘記它:更重要的是,同樣的事情同樣應用于做事方法上。這真是絕妙極了:有意識地進入無意識,然后,又對剛剛完成的催眠保持無意識。即要了解“雙重思想”的含義,也要使用“雙重思想”。

女教練又喊他們立正了。“現在看看我們誰能摸到自己的腳趾頭!”她激情澎湃地說,“同志們,從臀部往下彎。一——二!一——二!……”

溫斯頓不喜歡這樣的動作,這讓他從腳后跟一直疼到臀部,并且經常是以又一次劇烈的咳嗽結束。他剛剛在沉思中得到的一些快樂也化為烏有。他認為,過去不僅僅是被改變了,實際上,它已經被毀掉了。當在你記憶之外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留存的時候,你怎樣才能確定哪怕是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呢?他開始仔細回想自己是在哪一年第一次聽人提起老大哥的。他想一定是在六十年代左右,但是沒辦法確定。當然,在黨的歷史中,老大哥從一開始就被標榜為革命的領導者和捍衛(wèi)者。他取得的成就在時間上已經回溯到傳說中的四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那時的資本家們還戴著他們古怪的高禮帽,坐在華麗的電車或者鑲著玻璃窗的四輪馬車里,行駛在倫敦的大街上。沒有人知道這些傳說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杜撰出來的。溫斯頓甚至連黨具體是在哪天成立的也記不起來了。在一九六〇年之前,他沒有聽說過“英社”這個詞,不過,它很有可能是舊話“英國社會主義”的新詞形,也就是說,它早就存在了。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確實,有時候你能指出來一些絕對的謊言。事情不是那樣的,比如,黨在歷史書中說飛機是黨發(fā)明的。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飛機了。不過,他證明不了什么,因為沒有任何證據。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他拿到過確鑿無誤的文件證據,可以證明一件歷史事實是偽造的,那次——

“史密斯!”電屏里傳來潑婦一樣的一聲叫喊,“6079,溫·史密斯!沒錯,就是你!往下彎!你能做得更好。你沒有盡力。再低點!同志們,這樣好多了。現在全部稍息,全體,看我做。”

忽然,他全身涌出一股熱汗。他臉上仍然是不能看透的表情。永遠不要表現出沮喪!永遠不要表現出憎恨!眼睛一眨就有可能把自己出賣。他站在那里看著女教練把胳膊舉過頭頂,彎下身子,手指摸到腳尖。她的動作不能說優(yōu)雅,但絕對利落、到位。

“看,同志們!這就是我希望你們能做到的。再看一遍。我三十九歲,已經有四個孩子了。現在請看。”她又把腰彎下去,“注意,我的膝蓋沒有彎曲。如果你們努力也可以做到。”在直起身子的時候她補充道:“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下的人完全能夠摸到自己的腳趾。我們并不是人人都有幸到一線作戰(zhàn),不過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保持身體健康。請想想那些在馬拉巴前線的兄弟!那些浮動堡壘上的水兵!想想他們承受的一切,現在再試試。同志們,好多了,真的好多了。”她接著又鼓舞溫斯頓。這時,溫斯頓猛地往下一彎,成功地在沒有屈膝的情況下摸到了自己的腳尖,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摸到。

注釋:

[1]計量單位,一般用于標注水的深度,1英尋約等于1.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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