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會兒，劉茂林看見華炳茹，不能不像老鼠看見貓似的，趕緊躲。

還好，華炳茹等人沒看見劉茂林躲進了走廊右邊的衛生間里。他們很快來到了劉茂林的總經理辦公室處，先是用拳頭嘭嘭嘭地猛砸辦公室門，緊接著又用腳咚咚咚地使勁兒踢門，見里面確實沒有動靜，華炳茹悻悻然道：“今兒個，便宜了劉茂林個賴熊，咱們趕緊到九樓，找楊國泰個賴熊去！”

耳聽著華炳茹一行進了電梯，劉茂林用手撫了撫怦怦亂跳的心臟，也不敢坐直升電梯了，迅速沖步梯那兒跑去。剛從十樓走步梯下到九樓，劉茂林就聽到一片亂糟糟的聲音，其中華炳茹的聲音最高亢，對著楊國泰的副總經理辦公室門暴吼：“楊國泰，你個賴熊收了我兩套德?；▓@的房子，就應該繼續給我貸款，否則我叫黑社會兄弟滅了你！”

緊接著，一個柔聲柔氣卻字字如飛刀的女聲傳入劉茂林耳中：“楊國泰，今兒個，你再不答應給我貸款，老娘我立即拿刀宰了你，放你的血！”這是開發商何靜的聲音。何靜又字字如刀地接著說：“大前年，我的美景嘉園小區建成時，你跟我要了十三套房，按‘經濟適用房’均價一千六百九十元要的，說送給你們分行信貸部領導，你自己也留一套，這事兒我可是記得門兒清。你今兒個再不給我貸款，老娘我就告你，將你們分行信貸部領導也告了，叫你們統統都死在反腐敗協調小組手里！”

劉茂林對何靜也很熟悉，何靜是黃濱市美景嘉園房地產公司老總，后臺靠山是黃濱市市委書記劉健。最近，何靜也頻繁給劉茂林打電話說融資貸款的事兒，但她跟楊國泰的關系更鐵?，F實社會，流傳著一則非常形象的比喻：“銀行和開發商是情人關系”，楊國泰和何靜就有點兒情人的味兒，沒想到，這場金融風暴居然將兩人的情人關系迅速打破，變成了敵人！劉茂林正在內心悲嘆金融風暴導致的人情異化，只聽見唰唰唰的像是刀子在墻壁上摩擦的聲音，緊接著聽見有男人亢奮喊叫：“美女老總何靜在磨刀霍霍向楊國泰，她都敢拿刀宰楊國泰，放楊國泰的血，咱們再不出手，還是大老爺們兒嗎？”

這個男人的聲音是新世紀國際貿易的老板黃承業發出的，劉茂林對黃承業也比較熟悉。黃承業的表現更令劉茂林感到心寒：之前，黃承業一直跟楊國泰以兄弟相稱，楊國泰給黃承業不少提供貸款支持，為黃承業的發家給了很大幫助。兩人打交道已經整整十年，私下里互相稱兄道弟，哥們兒情誼非常親密。可誰知，因為金融危機帶來的特殊情況，楊國泰暫時沒法滿足黃承業貸款的愿望，居然就得罪了黃承業。兩人親厚的兄弟關系迅速被打破，兄弟反目不說，黃承業居然還要效法何靜，拿刀宰楊國泰，放楊國泰的血！

“對，拿刀宰了楊國泰個賴熊，滅了楊國泰個賴熊，滅了這些收了禮不辦事的華行領導！咱們已經被金融危機搞得沒活路了，還講啥??！”一群男人緊跟著黃承業亢奮地喊叫，堵住了楊國泰的副總經理辦公室門，緊接著攥起拳頭嘭嘭嘭地競相砸門，抬起腳咚咚咚地競相踢門，還有人拿著刀亂叫著捅門。

聽著這些震天響的暴力聲音，站在步梯拐角處的劉茂林的心一陣陣緊縮，背脊一陣陣發冷：華炳茹、何靜、黃承業曾經跟楊國泰關系那么好，現在卻因為這場前所未有的金融風暴，跟楊國泰反目成仇了。他們對有著多年交情的楊國泰尚且如此薄情寡義，對我這個初來乍到的總經理更別說了！

劉茂林一時間感到進退兩難，他不知道自己是去幫楊國泰解圍，還是明哲保身，趕緊下樓？他悄悄探頭看了看，除了華炳茹、何靜、黃承業，還有很多他也都認識的企業老總、公司老板。此刻，他們因為融不來資、貸不來款都已經急紅了眼，有的揮舞著明晃晃的刀子沒有人腔地喊叫著要殺了楊國泰，有的瘋狂地砸楊國泰的辦公室門，有的歇斯底里地喊叫說，楊國泰若不給他們貸款，他們就毀了楊國泰，就告楊國泰任華行八一路支行行長時受賄他們巨額房產，叫楊國泰被判刑蹲監獄，被注射死刑，被槍斃！

劉茂林的思想又激烈地斗爭了幾分鐘：他們這些人真是可怕，竟然跟我們分行信貸部領導、華行領導都有利益關系，這事兒將怎么收場？這讓視華行的形象高于一切的我情何以堪？我想維護華行的形象，但是我現在又能維護得了嗎？我分明也沒辦法，因為他們要的是錢，是貸款，我真的無法滿足他們！再則，從華炳茹和何靜說的話來判斷，楊國泰現在絕對是涉嫌貪腐的，我還有什么理由去幫楊國泰解圍？我若去幫楊國泰解圍，豈不是自投羅網。這個女人可是正找我貸款，貸不來款要滅我呢。這時候避之唯恐不及，我竟還往前湊，不是個傻屌嗎？何靜說的十三套經濟適用房的事兒，發生在我來黃濱市任職之前，我來任職之后，也沒叫何靜貸成過款。一句話，何靜跟我沒什么經濟糾葛和利益關系，但是卻跟楊國泰和我們分行信貸部領導乃至分行領導有利益關系，我又何必蹚這趟渾水？何況我現在就已經有些麻煩，已經被卷入華炳茹說的德福花園的房子的事里了。

楊國泰既然收了華炳茹兩套房子，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么多年，他肯定做過給華炳茹違規貸款的事。記得在我來黃濱市華行任職之后，楊國泰就給華炳茹辦成過一次貸款，而且在辦那次貸款時，我這個正行長和當時的分行信貸部領導、分行領導都在那份極有可能涉嫌違規的貸款合同上簽字了，我和他們極有可能都稀里糊涂地上了楊國泰的賊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念及此，劉茂林忽然冒出個歹毒想法：楊國泰今兒個被華炳茹的黑社會兄弟滅了，被何靜宰了，被黃承業他們毀了，豈不是更好？這樣，我和上級領導就可以將這些責任都推到永遠不會開口說話的他身上了，華行的形象也就可以盡可能地得到維護了！

如此想過之后，劉茂林打消了幫楊國泰解圍的想法，趕緊走步梯一歇氣兒下到了一樓。幾個探頭探腦的保安看見他后趕緊躲了，劉茂林佯裝沒看見他們，匆匆走出行政樓，找到他的尼桑車疾馳而去。

駛出停車場到達安全地帶后，劉茂林又后悔了，后悔自己怎么會有這樣歹毒的想法，這可是人命，他的兄弟、他的下屬的性命。于是，甚是牽掛楊國泰的他就又打楊國泰辦公室的固定電話，但沒人接；打楊國泰的手機，也無人接聽。劉茂林心里一陣陣發緊，趕緊給保衛處打電話，叫人拿著警棒，去楊國泰辦公室那兒看看究竟，保護楊國泰的安全，盡量控制那些人的行為。

十多分鐘后，劉茂林接到保安打給他的緊急電話，說楊國泰在辦公室跳樓了，那些人害怕承擔責任，頓作鳥獸散……聞聽此噩耗，劉茂林的心頓時一陣劇烈痙攣，眼淚唰地流了下來，痛苦地喊著：“國泰，哥對不住你，哥太自私了，哥只想著明哲保身，只想著維護華行形象，哥如果去找你談心，如果幫你解圍，如果跟你并肩作戰，好好周旋，你就不會跳樓了??！”

但除此之外，楊國泰跳樓其實是一果多因。他之所以如此，不光是因為他被那些老板逼得無路可走，還因為前任正行長姜云飛曾殘酷打壓他，致使他患上抑郁癥，在如此緊急混亂的形勢之下舊疾復發了；同時，因為市長公子劉坤和他老婆有染，曾跟劉坤打架，被劉坤打傷了頭部，每當想問題想得多，或受了刺激時，便頭痛不止。

當時，辦公室的門被堵住后，楊國泰感到走投無路，拉開辦公室的玻璃窗，站在臨窗放著的椅子上。一時間，冷冷的秋風裹挾著冰涼的雨水打在了他受傷的頭部，他驟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與此同時，那些對他極具殺傷力的復雜人事陰魂不散更讓頭痛加劇。楊國泰感到一陣眩暈，就這么一頭栽了下去……

楊國泰跳樓后，永遠不會開口說話的他攬承了所有的罪責，挽救了想要被他當作替罪羊的蘇珊的同時，成了所有和此事相關的人的替罪羊。

那些跟楊國泰有利益關系的官員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僥幸逃脫了一場大劫，慶幸自己的官船沒有顛覆在這場來勢洶洶的金融風暴和反腐運動里。但是，在慶幸自己可以高枕無憂的同時，一些講道義、講人性的同僚對楊國泰又感到負疚，為了減輕這份負疚感，便對楊國泰的老母親和妻兒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和照顧。劉茂林尤其覺得對不住楊國泰，這會兒，想起楊國泰，內疚之情復又升起，他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在內心悲痛呼喚：“國泰，哥對不住你，哥一定好好照顧好你的老母親和妻兒，你在九泉之下瞑目吧！”

那場下在深秋季節的瀟瀟雨水，自此成了劉茂林心中永遠的傷痛，以至于他后來經常做與此相關的噩夢。

2.走馬上任前的廉政談話

劉茂林坐在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的冬雨，正黯然傷懷著，聽到有人篤篤地敲虛掩的辦公室門，一個激靈收回了紛紜思緒，端坐回辦公桌后，朗聲道：“請進！”賈良偉應聲而入。

賈良偉今年三十五，身高一米六八，渾身上下長得最突出的地兒是眼睛。那雙眼睛形容不來啥形狀，但目光異常犀利，很有氣場。看著他的眼睛，就像看著鋒利的犀牛角，讓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由此似乎可以窺探到他的心有些冷硬。賈良偉確實如此，對對手冷硬，對女人也冷硬。做事很果斷，能夠做到快刀斬亂麻，劉茂林比較欣賞賈良偉這一點，因為他自己有點兒優柔寡斷，有點兒重情。

賈良偉步履沉穩地走進總經理辦公室后，見劉茂林已站起身子，沖他伸出了右手，趕緊疾步向前，伸出雙手和劉茂林握手，熱情又不失沉穩地問候劉茂林：“劉總劉書記好！”

“嗯，幾天不見你了，最近工作咋樣？”劉茂林說著，親自去飲水機那兒給賈良偉接了一杯水。

賈良偉一邊雙手接過劉茂林遞過來的茶水，一邊說：“對公客戶經理崗位一直比較忙，但對我來說，忙得比較樂和。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企業扎堆來，越忙越樂和，我就喜歡干工作！”賈良偉很會跟劉茂林寒暄，不失時機地表現自己愛崗敬業。

“好！這次就叫你好好樂和樂和，華行八一路支行的爛攤子就交給你了，快看看你的行長任命書！”劉茂林說著，把行長任命書推到賈良偉面前。

賈良偉瞪大眼睛，犀利尖銳的眼神投向眼前的紅頭文件：中國銀監會黃南監管局關于核準賈良偉擔任中國華行股份有限公司黃濱八一路支行行長任職資格的批復……

一時間，賈良偉的內心就像有人在敲鑼打鼓，咚咚咚地激烈跳動著，瘋狂地歡喜著。但他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激動情緒，這樣會顯得不沉穩，不成熟，劉茂林看到后會對他產生不好的想法。盡管二人是哥們兒兄弟，但也是有講究的，尤其是作為上下級的哥們兒兄弟，是不能隨意表露情緒的。在辦公場合，尤其要客客氣氣，恭恭謹謹。

賈良偉穩定心神，將犀利目光從辦公桌上的紅頭文件上收回來，抬眼看對面正襟危坐的劉茂林。

劉茂林真不愧是華行黃南省分行作風最過硬、實績最突出、最年富力強、最有前途的美男子行長。他今年三十七歲，身高一米八〇，長得眉清目秀。劍眉鳳目據說是古代的帝王面相，眾里難尋，劉茂林的眉眼就有點兒劍眉鳳目的味兒。膚色白皙細膩，頭發烏黑茂密，梳著成熟穩重的三七分，穿著挺括的銀行制服，里面是雪白襯衣，外面是深藍色西服，系著淺藍色領帶。穿著打扮優雅成熟，穩重大方，眉宇之間透著凜然正氣，只是隱隱掛著一般人覺察不到的淡淡憂郁氣息。

賈良偉一貫敬重講正氣且仁義的領導，劉茂林是他最敬重的領導之一。他滿臉虔誠，對一臉殷切地望著他的劉茂林說：“劉總劉書記，良偉由衷感謝您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恩、提攜之恩，一定不辜負您對我的期望，一定將華行八一路支行的各項工作做好！”

劉茂林神情凝重，沖賈良偉點點頭，而后給賈良偉看了一份會議發言稿，即他走馬上任后，針對當前金融危機和反腐的形勢，給支行行長開會時親筆寫的文件——《新時期的銀行行長一定要強化自身修煉，轉變職能并更新觀念，立專業發展標桿，增強風險防范意識和應對能力》。

見賈良偉神情凝重地看著自己寫的發言稿，劉茂林喝了口保溫杯里的鐵觀音茶，就他會議發言稿中的最后一句話引申開去，談了談工作，卻不由得說到了因此被逼跳樓自殺的楊國泰。

此時，劉茂林眼前就又像是放電影似的，出現了楊國泰在深秋的夜晚跳樓自殺的血腥一幕，出現了楊國泰的老母親和妻兒撲在楊國泰的尸身上痛苦欲絕、放聲大哭的場景，他的眼淚又唰地流了下來。

劉茂林的心本就非常良善，最近又變得非常柔軟，就像是棉花一樣。

有人說，美女是男人內心的軟化劑。這話劉茂林原本不怎么相信，對他來說，老人和孩子才是。但自打見到楊國泰的老婆陳文荷后，劉茂林相信了。劉茂林之所以給李涵推薦楊國泰當華行八一路支行行長，并最終促成了此事，除了楊國泰是個金融人才，他跟楊國泰是惺惺相惜的哥們兒兄弟之外，陳文荷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劉茂林對陳文荷一見鐘情，被她深深吸引了……

楊國泰跳樓自殺后，哭得若梨花帶雨般的陳文荷更使得劉茂林的心變得柔軟，變得脆弱異常，當然，還伴隨著心痛?，F在，陳文荷讓劉茂林更加難受了，原因是，他得知陳文荷懷了市長公子劉坤的兒子！

想到這兒，劉茂林對劉坤的嫉妒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