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拒絕

第二天的郊游如約成行。一家五口擠在邵云的車里,連后車廂都塞的滿滿當當的。邵雷陪萌萌玩著她從幼兒園里學來的各種兒歌,歡笑聲聲不絕于耳。申玉芳坐在副駕的位子上,樂呵呵的回頭觀摩,不時撫掌大笑。唯有曼芝,雖然身處其中,偶爾也流露出笑意,目光卻時常飄向窗外,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邵云在后視鏡里耽耽的注視著曼芝的神情,眉心漸鎖,嘴唇不覺越抿越緊。

他們來到傍湖的一戶農家燒烤,帶來的用具和食物一應俱全,只要了主人家點燃的爐子。邵雷在學校時經常參加類似的活動,操作起來輕車熟路,連申玉芳都不得不退居二線。

“哎呀媽,蜂蜜不是這么涂的,我來我來。”邵雷慌不迭的搶到母親面前,奪過蜂蜜刷子,自顧自往雞翅上抹起來。

一向忙慣家務的申玉芳被曬在一邊,望著比自己足足高一個頭的小兒子如此麻利的做事,只覺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曼芝見她這樣一副遺憾的表情,于是笑道:“媽,您就安心在旁邊歇著,難得不用操心這些吃吃喝喝的事。”

那邊邵云帶了萌萌去看池塘邊的肥鴨,萌萌站在木橋上對著水里使勁的學鴨叫,“嘎嘎,嘎嘎!”憨態可掬。

天氣格外晴朗,初冬的天大抵如此,明朗澄靜,早晨還含著些微薄的冷,經太陽一曬就整個兒暖了起來,照得人心里都有些癢癢的。

申玉芳滿足的嘆息,她操勞一生,期望的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團圓的場面,但愿自己的有生之年不會再出什么意外了。

邵雷一聲大喊,全家都聚攏來開吃,紛紛稱贊邵雷的手藝,他越發的得意起來,手下更勤快了,曼芝打趣道:“可惜今天上官不在,不然,你也可以好好表現一把了。”

邵雷呵呵一笑,“以后有的是機會。”說著,將手里的一串骨肉相連遞給曼芝。

曼芝擺了擺手說:“我夠了,你們吃吧。”

申玉芳嗔道:“你都沒怎么吃,胃口怎么這樣小?”

曼芝道:“我腸胃不好,不能多吃。對了,萌萌,你也悠著點兒,小心消化不良。”

萌萌正津津有味的啃著雞翅,脆脆的說:“叔叔烤的雞翅,比肯德基的還好吃。”

惹得幾個大人都笑,邵雷伸手在她鼻梁上輕輕刮了一記,“就你最會拍馬屁。”

曼芝起身,說去湖邊走走,又一再囑咐萌萌別貪嘴。

申玉芳道:“放心,有我看著她呢。”

見曼芝走遠,申玉芳趕緊對邵云丟了個眼色,“你跟過去瞧瞧啊,曼芝這一陣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又要強,老憋著不說。”

邵雷也立刻推哥哥,“快去,快去。”

邵云只得站起來,慢慢的踱了過去。

曼芝在湖邊找了個清凈的所在,周邊沒什么閑人,只有湖水偶爾涌動過來拍打巖石時發出的沖刷的聲音,清冽悅耳。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劃拉波光磷磷的湖面,湖水清涼,她甩了甩手,就著水中崛起的一塊石頭坐下,眺望水天一色的盡頭,依稀能見到幾艘扯帆的漁船飄在湖上,忽遠忽近,恍如畫中。

她就這樣看著看著,仿佛心思飄到了很遠,其實腦子里什么也沒在想。

她習慣了思考,無論身處何境,都努力的尋找出路。忽然發現,其實不想也是一種解脫。

邵云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她竟然沒有察覺,直到他清了清嗓子,曼芝才夢醒一般回頭,見是他一人,也沒多話,依舊撥正了臉,注視著前方。

邵云學她剛才的樣子,也伸手去撩撥溫潤一團的湖水,湖面上的水波紋蕩漾開去,一道又一道。

他緩緩的說:“年底,會由我來主持股東大會。”

曼芝無動于衷的聽著,臉上不起一絲漣漪。

“二叔年紀大了,做起事情來縮手縮腳,難當大任……而且,公司里不服他的人越來越多,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曼芝這才轉過頭來望著邵云,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湖心,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

曼芝隱約聽說了邵云最近一陣的動作,攏人心,換班底,他似乎發了狠,要把大權徹底奪回,有這樣的結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然而曼芝已經不是局中人了,只要家里安定,別的她都可以不關心。

“你會怎么對二叔?”她不得不問,邵俊邦對她一直不薄,可惜,到頭來,她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邵云收回遠眺的目光,轉到曼芝的臉上。

“由董事會討論后決定他的去向。”他公事公辦的臉和口氣。

曼芝沒感到意外,但還是有些絕望,“還有……回旋的余地么?”

“你覺得可能么?”邵云反問,“游戲的規則已經設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反悔的那個人會被摔得粉身碎骨,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他冰冷的聲音傳來,令曼芝想到他父親邵俊康當年的模樣,他們父子倆骨子里其實真的很像,如出一轍,更何況邵云曾經是跌倒的那一個,他比誰都痛徹心扉,也比誰都能狠得下心來。曼芝不覺周身打了個哆嗦低下頭去。

曼芝無助的神情還是觸動了邵云,他以為她在擔心邵俊邦,于是放柔了口氣說:“你不用替二叔擔心,他在邵氏這么長時間,不會沒有積累。只是,即便最后我請他留下,你想他會愿意么?”

曼芝無語,停頓良久,她才黯然道:“你沒必要跟我說這些,你就不怕……我去告訴二叔?”

邵云望著她,篤定的說:“你不會。”

曼芝不覺苦笑,“何以見得?”

邵云定定的望著她,“你明知說了也沒用。”他忽然扭過了臉,不再看她。

“上一次他想出其不意的踢掉我,可惜心意不決,還是放了我一碼,給了我行動的決心和借口。這就是他優柔寡斷的結果。如今時局已變,主動權已經不再他手上,你去告訴他,也是讓他徒增煩惱,頻添難堪。況且,他并非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許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定一定,他又道:“曼芝,那次他讓我走,是你去說情的罷,我真得好好謝謝你。”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仿佛在嘲諷她,卻少了往日的凌厲。

曼芝閉了閉眼睛,她不能確切的說自己做錯了什么,可是她著實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的本意無非是為了保全,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損傷,可無形中還是傾斜了天平。她從心里冷到全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體。

邵云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忍不住低聲問:“你覺得冷嗎?”

曼芝沒有作聲,但邵云還是立刻將外套脫下,給她披上,順勢摟住了她的雙肩,自己則穿著一件銀灰色的休閑毛衣。陽光從頭頂肆無忌憚的傾瀉下來,沐浴在兩人的身上,邵云俊挺的側臉輪廓分明,他微微用力的擁著她,隔著外套,她也能感到他的體溫,可是,她徒勞的望著他,還是覺得冷。

邵云側低了頭,目不轉睛的看曼芝。他從來沒有在這樣美好的環境里靜靜的打量她,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

曼芝感到他帶著欲望沉沉的俯身過來,赫然抬頭,但見他深邃的眼眸已逼到自己臉上,那里面是令她噤若寒蟬的神色,象壓制不住的火苗要隨時躥出來,吞噬她。

曼芝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輕輕一偏,邵云的唇險險的擦過她的面龐,最終落了空。

“回去吧,萌萌在等我們呢。”她倦懶的說,假意回身看來處,不露聲色的掙脫了他的掌控,站起身來。

邵云愣愣的僵持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好像凝固住了,猶如一尊臘像,眼睜睜的望著曼芝離自己越來越遠。

憤懣象瘋長的草一樣在他心里蔓延,他死死的忍住怒火,雙掌漸漸緊攢成拳。

曼芝腳下踩著幾近枯黃的草地,只覺得全身忽冷忽熱。

她在恍惚中想到了常少輝,想到他深情的凝眸,清澈而溫暖。

她想起第一次與他握手時,他溫暖的掌心傳給她的溫度;她受傷的時候,他堅實的臂膀扶她走路時,她感到的那份從未有過的安心;他輕輕問她是否快樂時帶給她內心巨大的震顫……

有些人即使在你身邊一輩子,也不會走入你的心間,可是也有人,只一眼,似乎就能輕易的進駐心靈。

一瞬間,她突然發現自己煩惱的根源——竟然是在渴望那雙無比安寧的眼睛。

可是,那是她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

曼芝覺得自己真的著了魔。

忙過圣誕和元旦后,一連幾天都是陰雨綿綿,氣溫驟降,白天的客人越發稀少了。曼芝放了兩個小伙計一天的假,單留李茜幫忙整理儲物間里的存貨。

有些積壓許久的商品只能降價處理了,她一邊清理,一邊用標價機往上重新貼價格,然后讓李茜拿出去,擺放在新辟出來的特價區。

李茜仔細端詳手里握著的一對鏤花玻璃瓶,不舍的說:“我覺得這個很不錯呃,怎么沒人買呢?”

曼芝聽見了,只是笑一笑,不是所有人的眼光都整齊劃一的。

“咦,常先生!又來買花呀?”李茜冷不丁的一聲叫喚令曼芝心頭一跳,她沒有迎出去,仍舊低著頭做手里的事。

“我來找蘇小姐,她在嗎?”常少輝低柔的嗓音從外間傳來,曼芝的手微微發起顫來,她發現自己竟然失去面對他的勇氣。

“在啊,她在儲物間里呢,你等等,我去叫她。”李茜說著,已經噔噔的跑了進來。

曼芝早已站起來,不等李茜言語,就笑道:“是常先生來了吧。”一旦起身,所有怯懦的癥狀就都消失了,她還是她,永遠把握得住自己的蘇曼芝。

常少輝一直望著儲物間的門,曼芝的身影終于出現在視野里,朝著自己淡定自如的微笑。

“你好像總是在這樣不合時宜的時間里出現。”她緩步過來,笑著說。

“一直想著來謝謝你,今天剛好有空,就過來了。”他臉上也浮著笑,淺而輕,象溫煦的微風拂過心頭,曼芝下意識的握緊了手里的標簽機。

常少輝驀地壓低了聲音,柔聲請求,“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去‘之然’坐一坐嗎?”和花店隔了兩個門面的一個咖啡吧就叫“之然。”

他知道自己的請求很突兀,但沒想到曼芝在遲疑了一下之后居然答應了。

曼芝隱約猜出了常少輝的心思,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樣,她就必須要跟他澄清,既然注定成不了結果,她沒有理由享受這種曖昧的氣息,盡管她真的對他有好感。

潛意識里,曼芝不愿承認的一點,就是她渴望能跟他多呆一會兒,哪怕多一分鐘也是好的。

曼芝換上大衣,回頭囑咐了李茜幾句,在她略帶愕然的目光中和常少輝走了出去。出了門,才發現外面下起了密密的冬雨,不十分大,打在臉上,冰涼的濡濕。更多的雨沾在了呢質的衣服上,是極細的小碎珠,執著的叮著,然后隱沒在纖維里。兩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朝前走,仿佛都有很重的心事。

不過十來步的路就到了。常少輝搶先一步推開門,熱烘烘的暖氣包攏過來,曼芝的身子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你很冷?”他的聲音里是顯而易見的關切。

“是啊,最不喜歡這樣下雨的冬天,陰咝咝的。”她開口說話時,連聲音都是顫的。

侍應生把他們引至一張桌子前坐下,兩人各要了一杯熱飲。侍應生撤退時掃過他們的目光有些曖昧,他似乎認出了曼芝。

周三的下午,咖啡吧里幾乎沒有客人,幾個侍應生在吧臺處懶散的聊天,低低的聲音合著淺笑傳來,很快又被低柔的音樂所掩蓋。

曼芝雙手碰著杯子取暖,一顆心因為寒冷和緊張,暗地里顫抖著,令她臉上的笑容有點凝不到一塊兒。

常少輝沒有急于說話,他若有所思的啜著咖啡,仿佛在整理思緒,唯有嘴角的一抹笑反襯出他的從容和淡定。

曼芝望了眼窗外人影稀疏的街道,故作輕松的說:“一下雨,連過年的氣氛都給沖淡了。”

常少輝也揚眉去看,頗有些感慨,“我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夏天呢,轉眼已經要過春節了。”

曼芝想了想,還真是,笑笑說:“你也算是我們的貴人了,一次幫了李茜,一次幫了我。”

常少輝靜靜的望著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幫你更多。”

曼芝只能依舊笑言,“常先生太客氣了。”

“曼芝。”他忽然叫她,眼神凝重起來。

曼芝的微笑變得有些遲滯,那克制得很好的情緒再一次泛濫上來,她微微的低下頭去,想掩藏掉緊張。

“那天晚上,我……其實不是因為慶功才喝醉。”

他低柔的嗓音娓娓的傾訴著,曼芝依舊低著頭,眉眼輕揚著顫栗。

“是因為……我和女友分手了。”

仿佛電影膠片卡殼,曼芝的表情立時僵住,心重重的往下一墜,所有的緊張在這一瞬松散開來。

“我們認識不過三個月,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會接受別人的介紹去結識一個女孩,可是我還是那樣做了。”

常少輝的聲音越發低沉,曼芝聽著,只覺的口中滿是咖啡的苦澀,摧枯拉朽的直泛到心里。

頓了一頓,他接著說:“那個女孩很好,聰明,漂亮,完美的無可挑剔。我很認真的跟她約會,送她禮物,我讓自己變成一個稱職的男友,可是最后,她還是拒絕了我。”

適才淋到的雨絲全透過衣衫,直接滲入肌膚,曼芝倏然間冷靜下來,她極輕的自我嘲弄的笑了一下,感到一絲冰冷的釋然。

她抬起頭來望向常少輝,疏離的應付,“總得有個原因罷……如果你在乎她,就該去問清楚。”

常少輝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幻,她的每一絲情緒他都能洞悉得清清楚楚。

“是啊,是得有個原因。”他也望著曼芝,笑容里漸漸堆砌出朦朧的柔情,“分手的時候,她告訴了我。”

曼芝只覺得渾身乏力,聽到自己游離的聲音,“哦?是什么。”

“……她說我跟她在一起不專心,”他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的吐出來,連帶那下半句話,“說我心里……早就有了別人的影子。”所有的深意都含在他的眼神里,他直直的凝視著她。

曼芝的臉上還滯留著茫然,仿佛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極深的含意,值得她細細琢磨,可是一瞬間她忽然明白過來,猝然低下頭去。

“曼芝。”他的手終于伸過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那樣妥帖,溫暖依舊,他一字一句的說:“我很慶幸——這輩子遇到了你。”

她曾經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短短的幾十年,看著很長,可是揮一揮手,也就過去了。

可是終于還是會有這一天,讓她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愛著且被愛著。

所有的雨絲都象化開的熱氣一樣,漲滿了整個心間,可是還不夠,那飽滿的喜悅在身體里橫沖直撞,無處盛放。

原來她對他,不僅僅是好感,苦澀的滋味尚未散盡,隱隱的提醒著曼芝她是如此在乎眼前的這個人。

然而,點點暖意在心頭折騰了一陣,終于又漸漸的涼下來,曼芝來不及回味,只剩下無奈的悲愴。

曼芝的沉默令常少輝有些不安。

“對不起,我知道按照常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想不戰而敗,我想試試運氣,也許……你過得并不幸福。”

幸福這個詞對曼芝來說太奢侈,她需要謹記的只是“責任”二字,她感到了痛,鉆心的疼痛。

即便如此,她也改變不了什么,因為太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她走了這么多年,即使再辛苦,也要撐下去。她不是能夠不顧一切的人,從來都不是。

曼芝重新抬起頭來,舉起杯子啜上一口,淡淡的說:“咖啡涼了。”

常少輝忽然不確定起來,他以為自己是懂曼芝的,他希望給她幸福,可是她的反應令他難堪,那樣不喜不悲,渾然于物外。

“曼芝。”他叫她,握住她的手越發用勁。他死命盯住她的臉,想從那里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的希望。

“我……放不下他們。”她終于回答了他。

她的臉上逐漸起了一絲絕然的凄愴,她的神情讓他從心里疼出來,思思縷縷的蔓延了周身。

他一直懂得她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顧忌太多,越不過雷池。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常少輝的手緩緩的松開了曼芝,在桌上慢慢的向后縮回,象一道無聲的嘆息。

他等了那么久,終于明白,原來是她。

可是,他等了那么久,卻原來都是白等,他在完全不知道的時間里,早已錯過了她。

李茜吃驚的望著渾身濡濕的曼芝踏進店堂,向她身后偷偷一掃,沒見到常少輝。

曼芝手一松,大衣軟塌塌的摜進了椅子里,緊接著,她面無表情的坐了進去。

李茜啜嚅的問:“剩下的貨還理嗎?”

有好一會兒,曼芝似乎都沒聽見她的聲音,李茜忐忑的又問了一遍,她才如夢初醒般的望過來。

“哦,明天再說……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李茜站著不動,遲疑的問:“你怎么了?沒出什么事吧?”

曼芝擠出一個笑容,安慰似的說:“沒事,你走吧。”

縱有萬千疑問,李茜也不敢問,問也沒用,曼芝的脾氣她知道。

店堂里終于只剩了曼芝一人。冷清極了,她能聽到空調室外機微震的馬達聲,頭頂那架小熊掛鐘走針的滴答聲,兩種單調的機械聲交織在一起,無情的將時間一點一點的往前推。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曼芝忽然焦躁起來,內心所有的積郁都凝聚起來化為熱量直沖頭頂,腦子里承受不住這樣大的壓力,隱隱的漲痛。她呼的站起身,幾步走到水池邊,狠狠的擰開籠頭,水嘩嘩的流了出來。

她伸出雙手去接,水瞬間充盈了她的手掌,又很快從邊緣,從指縫間漏下去,漏下去。

她猛的捧起水,朝自己的臉上使勁甩去,一次又一次,胸前的衣襟也被染濕,可她全然不顧,努力的要洗掉自己的悲哀和怯懦。

她聽到細碎的哭泣從掌心里泛濫開來,于是,她更拼命的洗,要連那聲音也扼殺掉。

她強撐了這么多年,繃得渾身的骨頭咯咯作響,也要咬牙挺下去,這毅然絕然的品性已經成為她這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深入骨髓,最初堅持的緣由已然淡卻,只剩下一份令自己驚詫莫名的執著。

她從未象今天這樣軟弱過。她才二十八歲,還有那樣漫長的路要走,那不知名的未來,早已注定了的結局,可是她還是要走下去,走到她一手編織的黑暗里去。

鏡子里出現了一張濕淋淋的臉,慘白得象紙,曼芝有點害怕的后退了一步。她想起了曼綺,躺在病床上,那張臉和鏡中的這張臉何其相象。

她閉起了眼睛,無聲的喊“姐姐”。

曼綺的聲音從她自己的心里飄出來,依舊清甜婉轉。

“曼芝,你現在很難過,是嗎?和我從前一樣難過嗎?”

曼芝哀哀的解釋,“對不起,姐姐,從前我不懂……”

曼綺悠悠的嘆息道:“既然你現在懂了,就照對的去做罷。”

曼芝驀地睜開眼睛,瞪著鏡中狼狽的自己,就如望著曼綺,痛苦的質問:“那萌萌怎么辦……他怎么辦?”

“曼綺”盯著她的眼睛,和她一樣茫然,給不出答案。許久,她才說:“曼芝,你其實心里舍不得他,對么?”

曼芝拼命的搖頭。

“曼芝,你比我更糟……你愛上了兩個。”

驀然間天昏地暗,雨嘩嘩的大了起來。

曼芝在頭上扎了一條碎花小方巾,權當作帽子,彎著腰,清理整個店堂。她把地面掃的纖塵不染,又將所有飾品擦拭了一遍,直到精疲力竭的倒在椅子里。

小熊掛鐘當當的敲了六下,曼芝咬牙起身,將地上的垃圾用廢袋子裝好,她該回去了。

不管心頭起過多少波瀾壯闊的掙扎,可是到了點,她還是知道要去哪里。

打開門,她把垃圾袋擱在門外一隅,等明天去扔吧,她已經無力多走。

直起腰,她愣在了原地。

常少輝撐著傘站在十米開外的花圃邊上,直視著她,雨水從傘沿邊緣滾落下來,打濕了他的左肩,可他渾然不覺。

他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忽然下定決心走了過來。

曼芝只覺得口干舌燥,想要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走過來,她倉惶的退進門內,似要躲避,可是他已經快步闖了進來,在她去關門的那一刻將她牢牢的逮住。

曼芝面無人色的望住常少輝。他看起來如此陌生,再也沒有她熟悉的淡定從容,所有的痛苦和焦灼都寫在了他臉上。

他毫不猶豫的把曼芝拖向自己懷中。

“曼芝。”他低喃了一聲,滾燙的唇倏然間覆上了她冰冷的嘴角。

曼芝只覺得天旋地轉,手腳俱軟。她掙扎了兩下,想找回自己,可是常少輝死死的摟著她,不容她抗拒。

終于,她安分下來,屈服在他帶給她的昏天黑地的暈眩中。她的腦子里有隆隆的巨響滾過,冷和熱交替著侵襲周身,令她不斷的顫抖,她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可是,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他身上的味道也如希冀的那樣,淡淡的檀木香味夾雜著一絲煙草的氣息,他那里的一切于她都是對的,妥帖的,這樣想著,只覺得更加悲哀。

常少輝終于松開了她,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冰涼的面龐上爬滿了淚痕,他從未見過如此凄惶的曼芝,她在他的掌心,不過是個需要人疼的柔弱女子。

“曼芝,你過得很辛苦,是嗎?”他疼惜的問。

曼芝不答,將頭埋進他的懷里。

她愛上了他,也許在第一眼,也許在那之后,回憶起來,每一次見面都是美好的,充滿了溫馨,那是曼芝的生活里最缺乏的氣息。這一刻如此值得珍惜,她要好好記得,即使以后失去了,她也會記得此情此景,記得他的味道。

常少輝緊緊的擁住她,不再往下問,不管答案是什么,都已成為過去,他想抓住的是曼芝的未來。

“跟我走,好么?”他苦苦相勸,試圖用自己的熱度去溫暖她。

她努力的朝他微笑,好似找回了自己,“我太麻煩,有一天,你總會找到更好的。”

“如果,一輩子也找不到呢?”

“一輩子這樣長,怎么會等不到?總會有的。”她強撐著笑,望住他,然后輕輕脫離了他的懷抱。

常少輝憂傷的凝視著她,不知要怎樣才能感動她。

剛才,他在雨里駐足良久,看到她的彷徨,看到她痛苦的模樣,可是,他不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可以不問緣由,憑著一股蠻勁帶走所愛的那個人。

她的牽掛全寫在臉上,讓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占據她的內心,他遇到她,終究太晚。

再開口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

“我打算接受公司的調任,過了年就去美國。”他看了曼芝一眼,繼續說:“可能要在那里工作兩年。”

既然無法相守,就遠遠的走開,避開不必要的困擾,這是常少輝做人的原則。

曼芝意外之余也僅是點了點頭,喃喃的說:“這樣也好。”

常少輝掏出筆,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聯絡電話,然后遞過去給曼芝。

“我會永遠保留這個號碼,如果有一天……你放得下這里,如果……你還想到我,記得打給我。”他朝她微笑,帶著些苦澀。

曼芝接了過來,緊緊的捏在手里,溫柔的說好。

兩人久久的不再說話,常少輝定定的望著她,終于一咬牙,扭頭走了出去。

他在門口打起傘,又回身,對曼芝微一頷首,跨步遠去。

曼芝的笑容保持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于自己的視野,然后她轉身回屋,低頭看了眼他留給自己的條子,上面有他遒勁的字體。她怔怔的審視了一會兒,最后將它攢成一個紙團,丟進了廢紙簍。

她愛他,所以她永遠也不會給他打電話。

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學會忘記,然后,重新開始。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丰都县| 织金县| 大洼县| 富裕县| 武乡县| 会东县| 广丰县| 南江县| 吉林市| 昌黎县| 鄄城县| 枞阳县| 冀州市| 平昌县| 黄山市| 兰坪| 桐梓县| 武宁县| 巴林右旗| 吴堡县| 常山县| 普兰县| 开化县| 秦皇岛市| 南华县| 凌海市| 阿尔山市| 桓仁| 元氏县| 清远市| 岱山县| 科技| 屏山县| 岳西县| 津南区| 缙云县| 望谟县| 大埔县| 赤峰市| 永善县| 吕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