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黃蜂奇航(5)
- 肯·福萊特懸疑經典(共6冊)
- (英)肯·福萊特
- 4949字
- 2017-11-02 16:19:04
赫米婭換了個話題,詢問她們空襲的情況。貝齊每次都會躲在廚房的餐桌下面,而麥格則會開著救護車直奔轟炸現場。赫米婭的母親一直是個很強勢的女人,對于一個外交官的太太來說,她有些太過直接而粗獷了。不過戰爭讓她進一步釋放了自己的力量和勇氣,就像是情報部門缺乏男性后正好讓赫米婭有了大施拳腳的機會一樣。“德國不可能一直這樣轟炸下去,”麥格說,“他們的飛行員和轟炸機也是有限的。如果我們一直襲擊他們的基礎設施,早晚會看到成效。”
貝齊說:“但同時會有很多德國的女人小孩和我們一樣受罪。”
“我知道,但這就是戰爭。”麥格回答道。
赫米婭想起了之前和迪格比·霍爾的對話。麥格和貝齊這樣的普通市民都認為英國的轟炸在削弱納粹的實力。他們完全不知道,英軍半數的轟炸機已經被擊落。不過這樣也好,如果他們了解了事實,恐怕就會徹底放棄了。
麥格開始講她從一棟著火的大樓里營救一只小狗的故事,赫米婭一邊聽她講,一邊想著迪格比跟她講的事。如果“芙蕾雅”是一臺機器,那么它很可能就在丹麥。她有沒有可能去查一下呢?迪格比說這種機器可以發出某種光束,可能是光脈沖,也可能是無線電波。這應該是可以探測得到的。或許她的“守夜人”可以做點事。
她越想越激動。她可以給“守夜人”發一條消息。但首先她還需要獲得更多的信息。她決定把麥格和貝齊送到車站之后就馬上回去工作。
她開始盼著她們離開了。“再吃塊蛋糕嗎,媽媽?”她問道。
3
詹斯博格·斯科爾學校已經有300年的歷史了,頗為值得驕傲。
最初這所學校只有一座教堂和一棟樓,男孩子們吃飯、睡覺、上課,全都在這棟樓里。現在這里已經蓋起了很多棟新的紅磚樓。那座圖書館大樓——曾經是丹麥最棒的圖書館——幾乎和教堂一樣氣勢恢宏。當然,還有科學實驗室、現代化的宿舍、醫務室,還有一間用谷倉改造成的健身房。
哈羅德·奧魯夫森正從餐廳走向健身房。現在是中午12點鐘,女生們剛剛吃完午餐——說是午餐,其實就是自制的火腿腌黃瓜三明治,從七年前他來到這里,每周三的午餐都是這個,從來都沒有變過。
在他看來,以年頭久作為驕傲的資本實在是愚不可及。當老師們一臉虔誠地談到學校的歷史時,他就會想起桑德島上那些老漁民的妻子們,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說:“我已經70歲了。”就好像這是一種偉大的成就。
他走過校長室時,校長的太太滿臉堆笑地向他走來。“早晨好,米婭。”他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他們管校長叫“艾斯”,這是希臘語中“第一”的意思,因此校長夫人也就成了“米婭”——“艾斯”的陰性形式。五年前學校就已經不教希臘語了,但老傳統是很難改掉的。
“有什么新聞嗎,哈羅德?”
哈羅德有一臺自制的收音機,可以聽到BBC的新聞。“伊拉克的反政府組織被打敗了。”他說,“英國進入了巴格達。”
“英國贏了。”她說,“這算是個變化。”
米婭是個挺普通的女人,相貌平凡,頭發干枯,經常穿一些樣子不好看的衣服。不過整個學校里就只有兩個女人,而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男孩們總是幻想她的裸體是什么樣。哈羅德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不這么癡迷于“性”。理論上講,他認為一個男人在和老婆朝夕相處很多年之后,恐怕也就能習慣成自然了,甚至可能會覺得煩。但此刻他是無法想象那種狀態的。
接下來本該是兩個小時的數學課,但今天會有一個人來做講座。那人叫斯文德·艾格,曾經是這里的學生,現在成為了丹麥國會的議員。全校的學生都會集中在健身房里聽他演講,那也是學校里唯一能夠裝得下120個學生的地方。哈羅德倒情愿去上數學課。
他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上學開始變得有趣起來。小時候,他總覺得上課妨礙了他做很多重要的事,比如筑水壩,或者是在樹上建小屋。到了14歲左右,他突然發現物理和化學比在樹林里玩還要有趣。就比如他在知道是丹麥的科學家尼爾斯·玻爾創立了量子物理學后,簡直激動得發抖。玻爾對元素周期表的闡釋,即用元素的原子結構解釋化學反應,在哈羅德看來就如同是天啟,是一種最根本也最令人信服的對宇宙構成的分析。他崇拜玻爾就如同其他男孩崇拜“小卡奇”卡奇·漢森——哥本哈根B93足球隊的英雄內鋒。哈羅德已經申請了哥本哈根大學的物理專業,玻爾是那里理論物理研究所的負責人。
上學需要錢。幸運的是,哈羅德的祖父在看到自己的兒子選擇了一份注定要貧窮一世的職業之后,就給他的孫子存下了一些錢。他用自己的財產供亞恩和哈羅德在詹斯博格·斯科爾念書,之后還會繼續供哈羅德讀大學。
哈羅德走進了健身房。低年級的男孩們已經整齊地坐在那里了。他在后排坐了下來,旁邊就是約瑟夫·達克維茨。約瑟夫非常愛笑,而他的姓聽起來就像是英文中的“鴨子”,所以別人曾經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艾那提克拉”,也就是拉丁語中的“小鴨子”。幾年下來,這個外號被縮略成了“提克”。兩個男孩的背景很不同——提克來自一個富有的猶太家庭——但他們一直都是非常好的朋友。
沒過多會兒,麥茲·柯克就走了進來,坐到了哈羅德旁邊。他們兩個人同年。麥茲的背景十分顯赫:他來自軍隊家庭,祖父是將軍,已故的父親是30年代的國防部長,他的表哥保羅是亞恩在飛行學校的同事。
這三個男孩都是理科生。他們經常會待在一起,可三個人看起來卻那么不同——哈羅德是個金發碧眼的大個子;提克是個黑頭發的小個子;而麥茲則長了一頭紅發,臉上還有很多小雀斑。一個有趣的英文老師把他們稱為“三個臭皮匠”,后來這個外號就傳開了。
校長艾斯和那位訪客一起走了進來。男孩們禮貌地起立。艾斯高高瘦瘦,鷹鉤般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他曾在部隊待過十年時間,但很容易理解他為什么會來學校任職。他太過溫和,哪怕是擁有任何一點權力都會讓他感到抱歉。學生們并不怕他,反而很喜歡他,大家聽他的話主要是因為不想傷他的心。
大家再度坐下來之后,艾斯介紹了一下這位國會代表。這位來客身材矮小,貌不驚人,不了解情況的人恐怕會認為他是學校的老師,而艾斯是來做演講的嘉賓。艾格開始談起了德國的占領。
哈羅德記得占領開始的那天,那是在14個月之前。午夜,他被頭頂上的隆隆聲驚醒。三個臭皮匠爬到屋頂上,看到十幾架飛機從上空經過,而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然后他們回到了宿舍。
直到早晨他才知道發生了什么。當時他正在刷牙,一個老師沖了進來,說道:“德軍登陸了!”早餐之后,大概八點鐘,男孩們在健身房集合唱晨歌,校長向他們宣布了最新的消息。“快回你們的宿舍,毀掉那些反對納粹或者同情英國的相關東西吧。”哈羅德摘下了他最愛的海報,那是一架機翼上印有英國皇家空軍標志的虎蛾雙翼機[5]。
當天遲些時候——那是一個周二——學校要求高年級的學生搬一些沙袋到教堂那邊,好把那些珍貴的古代雕刻和石棺藏起來。祭壇后面是學校創辦者的墳墓,他的石像莊嚴地躺在那里,穿著中世紀的盔甲,下體的遮片尤其醒目。哈羅德當時在凸起的那個部分放了一個沙袋,引起了學生們一陣哄笑。艾斯不喜歡他開的玩笑,作為懲罰,哈羅德用了整個下午的時間把那些油畫搬到了地窖里。
結果這些準備都是無用功。這間學校坐落在哥本哈根外的一個村子里,一年后他們才真正見到德國人。而德軍也從來沒有對這里進行過轟炸,甚至連槍都沒開過。
丹麥在24小時之內就投降了。“之后發生的事證明了這是個英明的決定。”這位演講者做作的樣子很讓人惱火。座位上的男孩們有些煩躁不安了,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我們的國王保住了他的王位。”艾格繼續道。哈羅德旁邊的麥茲生氣地咕噥了一句。哈羅德也是一樣充滿了鄙夷。國王克里斯蒂安十世經常會騎著馬走街串巷,與哥本哈根的市民會面,但這看起來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
“總體來講,德國的表現是充滿善意的。”他繼續說道,“丹麥的情況證明了在戰爭中失去一部分獨立地位并不一定會導致極度的艱苦或沖突。而對于在座的各位同學來講,你們也應該懂得,謙恭和服從比不假思索的反抗更有意義。”他坐了下來。
艾斯禮貌地鼓起了掌,男孩們也跟著面無表情地拍了拍手。如果這位校長可以更用心地觀察一下觀眾的情緒,他應該馬上結束這次活動。但他卻微笑著說:“好吧,同學們,有沒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們的演講嘉賓?”
麥茲馬上站起了身。“先生,挪威和丹麥在同一天被侵略,但挪威人抵抗了兩個月的時間。難道你不覺得和他們比,我們就像個懦夫嗎?”他的語調非常禮貌,但問題卻充滿了挑戰性,這引起了臺下一陣騷動。
“太幼稚了。”艾格說。他的不屑刺激了哈羅德的神經。
艾斯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挪威是一個多山地和峽灣的國家,”他拿出了自己在軍事方面的專長,“丹麥一馬平川,公路系統優良——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很難去抵御德軍高機動化的攻勢。”
艾格點了點頭。“打仗會引起不必要的流血,最終的結果卻沒什么不同。”
麥茲粗魯地說:“至少我們可以抬起頭來面對這整個世界,而不至于每天都感到丟臉。”哈羅德仿佛聽到了自己那些在軍隊工作的親戚們的論調。
艾格的臉紅了。“就像莎士比亞所說的,勇敢貴在審慎。”
麥茲說:“事實上,先生,這話出自福斯塔夫[6]之口,那可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出名的懦夫。”
“好了,好了,柯克,”艾斯溫和地說,“我知道這件事讓你很激動,但并沒有必要這樣無禮。”之后他環顧了一下整個體育場,指著一個低年級的男孩說,“博爾,你來提問吧。”
“先生,您覺得希特勒元首關于國家自豪和種族純粹的理論對丹麥也會有好處嗎?”沃爾德馬·博爾的父親是個出了名的丹麥納粹。
“某些方面確實如此,”艾格說,“但德國和丹麥是兩個不同的國家。”這完全是搪塞,哈羅德生氣地想。這個家伙難道就連承認種族迫害是錯誤的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艾斯有些悲傷。“有沒有人想知道艾格先生作為國會議員每天都做些怎樣的工作呢?”
提克站起身來。艾格自以為是的語調也激怒了他。“您不覺得自己像個傀儡嗎?”他說,“不管怎么樣,真正在統治我們的其實是德國人。您只是做做樣子。”
“我們的國家一直都是由丹麥國會來管理的。”艾格回答說。
提克降低了聲調:“是的,所以你才有工作做。”旁邊的幾個男孩笑出了聲。
“政黨都保存了下來——甚至連共產黨都還存在。”艾格繼續道,“我們有自己的警察、自己的武裝。”
“但丹麥國會只要做出任何德國人不贊成的事,就馬上會被關掉,警察和軍隊也會被解除武裝。”提克爭辯道,“所以你們根本就是在演一出鬧劇。”
艾斯有些惱怒了。“達克維茨,注意你的禮貌。”他生氣地說。
“沒關系,艾斯,”艾格說,“我喜歡熱烈的討論。如果達克維茨認為我們的國會沒用,那么他可以把我們和法國現在的狀況比較一下。我們和德國人的合作政策對于普通丹麥國民的生活來講,是最好的選擇。”
哈羅德真是聽夠了。他沒等艾斯的允許就站了起來。“那如果德國人來抓達克維茨呢?”他說,“您會建議大家合作嗎?”
“為什么他們要來抓達克維茨?”
“和他們把我在漢堡的姑父抓走的原因一樣——他是猶太人。”
這個話題引起了一些學生的關注。他們可能從來都沒有注意到提克是猶太人。達克維茨一家不信教,而且提克和每個學生一樣,會到那座古老的紅磚教堂去幫忙。
艾格第一次被激怒了。“占領部隊已經證明了他們對丹麥猶太人的寬容。”
“目前為止是的,”哈羅德爭辯說,“但如果他們改主意了呢?如果他們認為提克和我的姑父喬基姆叔叔一樣呢?您對我們有什么建議呢?我們應該看著他們走進來抓走他嗎?還是我們現在就應該組織抵抗行動,以防那一天的到來?”
“你最好的選擇就是確保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方法就是支持占領時期的政策。”
這種兜圈子式的回答讓哈羅德忍無可忍了。“如果沒有用呢?”他繼續堅持道,“為什么您不能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如果納粹就是要抓走我們的朋友呢?”
艾斯插話了。“這是個假設性的問題,奧魯夫森,”他說,“沒有必要去杞人憂天。”
“問題是他們的合作政策的底線是什么,”哈羅德激動極了,“納粹在夜里敲你的門時,你恐怕就沒時間再去辯論了。”
一開始,艾斯本想要責備哈羅德的魯莽,但最終他還是溫和地說:“你的問題很有意思,但我想艾格先生已經做出了很好的回答。好了,大家的討論很精彩,現在應該回去上課了。讓我們感謝嘉賓在百忙中還要來為我們進行演講。”他抬起手來準備鼓掌。
哈羅德打斷了他。“請讓他回答這個問題!”他喊道,“我們應該抵抗,還是應該讓納粹為所欲為?看在上帝的分上,還有什么課比這個更重要嗎?”
全場鴉雀無聲。只要有理有據,學生是可以和教職人員爭論的。但哈羅德的態度已經充滿了挑釁。
“我覺得你最好離開這兒,”艾斯說,“快出去,我們一會兒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