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里弗斯老人(4)
書名: 上帝的孤獨者(全集)作者名: (美)托馬斯·沃爾夫本章字數(shù): 4927字更新時間: 2017-10-31 10:35:38
還有一封短信是尊貴的科尼利厄斯·凡·艾倫·哈克寫來的,信中說她正期待他能夠出席周六晚上舉行的化裝舞會,舉辦地點在沃道夫酒店,發(fā)起人是芬蘭自由公誼會的成員:科斯蒂姆·皮里德和路易斯·奎茲。這使里弗斯先生想起他至今還沒有參加過化裝舞會,尚未體會到晚禮服、長及膝蓋的短褲以及套在小腿上的襯褲褶裥飾邊、繡花馬甲、搽了香粉的假發(fā)帶來的巨大痛苦。有一封信是芬蘭學會的朋友們寫來的,他們在信中說里弗斯先生肯定會欣然訂閱他們正在撰寫的一部重要作品的。(這位收信人咕噥得更厲害了:該死的!他才不想知道他們在寫什么呢,他們寫的東西和別人寫的都是一回事——想要愚弄他!)已故屋頂材料生產(chǎn)商兼合眾國參議員的遺孀,W.斯賓塞·德雷克夫人也寫來了短信,邀請他參加愛爾蘭劇作家西默斯·歐伯克于星期六八點舉行的晚宴。(可惡啊!他怎么可能參加芬蘭自由公誼會的活動呢,難道她想讓我穿上晚禮服丟丑嗎?)還有一份廣告函,是一家鼓吹毛發(fā)再生的騙子集團發(fā)來的,內(nèi)容開頭顯得友善可親:“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jīng)獲悉您的姓名,您是偉大的、不斷發(fā)展壯大、面臨禿頂威脅的美國商界精英之一。”(面臨威脅!面臨威脅,去死吧!)就像紅衫軍逼近費城一樣受到威脅,就像華盛頓受到了朱博爾·厄利所率襲擊者的威脅——受到了四十年的威脅,這太久了,久得連威脅都不具任何價值了!)——“您的情況雖然嚴重,但是并非毫無希望。到了您這個年齡的男士——”(等他們到了我的年齡!他們到底對誰說話呢:他媽的學生娃!)“——都習慣性地認為——”(習慣性地認為!呸!)“——禿頂是不可治愈的。我們向您保證如果您立刻行動,事實并非如此。現(xiàn)在就行動吧!在這樣的階段即使只有六個月的耽擱也會產(chǎn)生很嚴重的后果!羅伯特連鎖機構為您提供一種簡便、舒適、科學的方法,恢復您失去的頭發(fā)。”(免費提供!免費提供!免費提供給你一種簡便、舒適、科學的方法,你被一幫騙子、毛賊和窮兇極惡的騙子和小偷欺騙、敲詐和劫掠了,這幫人應該被送進監(jiān)獄!還免費提供呢!呸!)里弗斯老人氣憤地咕噥著,把這封惱人的信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現(xiàn)如今,事事都一樣,都是這種把戲!任何地方都是愚弄人的人!——甚至——甚至社交——應酬——參加派對都變成了一種——一種敲詐勒索!甚至連真正的友誼都沒有了,人人都在盤算著從別人那里撈點好處!即使是你受邀參加應酬,你就得訂購點什么東西,給那些該死的愚蠢組織交些錢,在委員會里當個一官半職,阿諛奉承那些來訪的愛爾蘭紈绔子弟,在最后一刻成為餐桌前的第十四個人,介紹的時候被稱為“里弗斯先生、《羅德尼》雜志前任編輯”。天啊,他已經(jīng)受夠了,對此深惡痛絕!為了兩分錢,他愿意拋下所有的事務,到賓夕法尼亞州的農(nóng)場上生活!不管怎么說,那算是世界上最明智的生活了。鄉(xiāng)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們的生活沒有都市生活的奇特多彩,但是他們不會愚弄人!
你和他們在一起時會覺得很踏實——天啊,的確是這樣。
8
老頭極不耐煩地拿起《紐約時報》,把報紙弄得嘩啦啦直響。在那些清晰、醒目的新聞專欄中,幾乎沒有聊以寬慰的內(nèi)容。罷工——罷工——罷工,戒嚴和暴動、因饑餓而排隊等待施舍的人群、一千六百萬人失業(yè)!可惡,我們下一步將發(fā)展成什么樣子?到處都是停業(yè)的銀行、永遠停業(yè)的銀行、部分營業(yè)的銀行,數(shù)以千計的儲戶失去了他們?nèi)康拇婵睿偨y(tǒng)和他的顧問們懇求人民保持冷靜、堅定、信心,而可怕的厄運即將到來——徹底的崩潰,也許會是革命——共產(chǎn)主義、軍隊、軍事裝備以及行軍的軍人,到處都是戰(zhàn)爭的威脅,到處都是怒罵、仇恨和誤解,到處都是迷亂、困惑,新的時代和階段,任何事情都不確定、都不肯定——一切都難以理解。股市處于破產(chǎn)的境地——(里弗斯先生瀏覽了一下岌岌可危的股市專欄報道,痛苦地哼哼起來:他以八十七元買進的股票現(xiàn)在變成了十二元多一點,又下跌了三點)——只剩下煩惱、毀滅,以及無處不在的詛咒。
“噢,內(nèi)德!內(nèi)德!”——他聽見身后傳來一個淘氣的聲音,里弗斯先生猛地抬起頭,大吃了一驚,同時又覺得十分迷惑。
“嘿?……什么事兒?……噢,你好,喬。我好久沒見過你了。”
喬·佩吉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朝里弗斯老人的肩頭屈了一下身體,他狡猾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顯然是前天晚上飲酒作樂而致。
“內(nèi)德,”他悄聲地問,一邊用大拇指狡猾地推了推這個老頭,“你見過沒有?讀到過沒有?”
“呃?”里弗斯先生仍然一頭霧水地說,“什么啊,喬?讀到什么?”
在回答之前,喬·佩吉特再次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有一張耽于肉欲的臉,面色紅潤、薄薄的嘴唇撅著,臉上總帶著一絲狡猾、猥褻的神態(tài)。他是個喜歡搬弄是非、年邁體衰的老色鬼。
“你讀過帕森斯的報道嗎?”喬·佩吉特小聲問道。
“誰?什么?帕森斯?沒有讀過。他怎么了?”里弗斯先生詫異地問。
喬·佩吉特又偷偷地四下看了看,他紅潤的臉龐憋成了紫紅色,布滿血絲的眼睛開始模糊不清了,他強忍著不至于大笑起來,肩膀隨之微微起伏著。
“現(xiàn)在有人要起訴他了,因為他沒有遵守諾言,”喬·佩吉特說,“起訴者是一個女戲子:她聲稱十月份以來他們就開始在一間公寓里同居了——所有的信件都能證明這一點。她提出十萬塊的賠償。”
“這怎么行!”里弗斯先生氣喘吁吁、一臉驚愕地說,“你說的不會是真的吧!”可是話音剛落,他便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哎!不過!我們可不能急于下結論!絕對不能急于下結論!我一定要先聽一聽帕森斯的話再說!”那種女人會不擇手段的。現(xiàn)在到處都是這種人,她們只想敲詐每一個能敲詐的人——她們只知道敲竹杠、誹謗、撒謊或者干這一類的勾當。天啊!如果我是法官,我一定要給她們點厲害才行!我們都清楚,那個女人或許就是那種——那種——投機分子,她可能在某個地方遇見了帕森斯,然后——然后——哎呀,整件事就是一樁陰謀!這就是我的看法!”
“嗯!”喬·佩吉特小聲說,開口之前再次狡猾地張望了一下四周,“也許,我不知道——只是報紙上說她有一大堆的書信,而且——”這個老色鬼再次謹慎地掃視了一下周圍,鬼頭鬼腦地輕推了一下里弗斯先生,像耳語告密一樣低聲地說:“上個星期,他壓根兒就不在這里。”
“不會吧!”里弗斯先生大為驚駭。
“沒錯,”喬·佩吉特又四下瞧了瞧,悄聲地說,“最近三天他甚至沒有去過辦公室。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就是這么回事,你明白……”
他的聲音聽不清了,然后再次鬼鬼祟祟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但是他那張好色的老臉和撅起的薄嘴唇上透出一絲淫蕩和隱蔽的歡快。
“哦,那么,”里弗斯老人清了清嗓子,半信半疑地說,“我們絕對不能太——”
“我明白,”喬·佩吉特小聲說,然后又四下看了看,“——但是,內(nèi)德——”
里弗斯先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然后迅速、詭秘地打量著喬·佩吉特。喬·佩吉特也詭秘地看著里弗斯老人。在這一瞬間,兩人狡猾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兩個老色鬼都心照不宣地迅速移開了目光,然后又轉(zhuǎn)了回來。
兩人似乎在狡猾地交流著什么。里弗斯老人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狡詐的笑容,喬·佩吉特的嗓子里低聲咕噥著什么,他紅潤的臉變成了紫色,正小心謹慎地環(huán)顧著四周,然后他彎下腰,身體隨著強忍的歡笑不停抖動著:“但是,我的天哪,”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一想起J.T.看到那則消息時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他狡猾地看了看四周,紅光滿面地說,“還有帕森斯!你覺得他會怎么想!每天走進辦公室撰寫他長期寫作的《使徒行傳》——”喬·佩吉特氣都喘不過來了。
“偶爾還從《使徒行傳》的寫作間隙溜出去——”里弗斯先生吃力地說。
“你應該說在女戲子之間溜來溜去,對不對?”喬·佩吉特得意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他用手指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捅了一下搭檔里弗斯先生。
“我的天啊!”里弗斯先生大聲地喘著粗氣,用手絹擦了擦涌出的眼淚。“這么說真不錯!天啊!的確不錯!”
“給周日業(yè)余學校寫那些關于信仰、希望和博愛的小冊子——”
“老天知道,哪里有什么該死的博愛!”里弗斯先生喘著大氣說。
“他領會了一點,”喬·佩吉特喘著粗氣說,“叫作閃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
“哈!”里弗斯先生一邊擦眼淚一邊呼哧呼哧地說。“哈!”喬·佩吉特布滿血絲、好色的眼睛狡詐猥褻地看著他,輕聲地哼哼著。
在這個陽光明媚、五月初的清晨,這兩位老色鬼就這樣大聲地說笑著、反復回味著那些下流、淫蕩的話題。其他年老昏聵的禿頂老頭們都回首望著他們,困惑不解地皺著眉頭。畢恭畢敬的服務員們用手捂著嘴,偷偷地笑著。
9
很快到了上午九點二十分,里弗斯先生輕快地離開了俱樂部,在拐角處轉(zhuǎn)身走進了第五大道,朝詹姆斯·羅德尼公司的辦公室走去,這是他二十年來每個工作日的慣例。
像往常一樣,他和藹地向每個人道早安:門衛(wèi)、服務生、俱樂部成員、在街角指揮交通的警察、羅德尼公司的電梯管理員、五樓的辦公室小職員。他從這里退居二線,現(xiàn)在的辦公室仍然就在這里。多根小姐、速記員、福克斯、龐德斯、老詹姆斯、湯姆·T.湯姆斯——他見到的所有人,里弗斯都會和藹可親、氣喘吁吁地觀察著他們。一切都還順利——或者說差不多都順利——整個早上沿著這條著名的、經(jīng)常往來的大街;這個老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也會不斷地回禮——在過去的二十年里,這位極其著名的人物已經(jīng)成了許多人的老熟人,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也是如此。然而,在一個十字路口,有一件事情打破了今天早晨的生活進程:就在老人準備穿過大街到對面羅德尼公司大樓所在地的時候,一輛出租車飛快地開來,一個急轉(zhuǎn)彎,差點把他撞倒。里弗斯先生站在那里驚叫了一聲,出租車來了個急剎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也停了下來。很快,這位老人和善的面容變得怒不可遏——他快要氣瘋了,不禁大發(fā)雷霆,惡語相向。
他握起拳頭,在出租車司機的眼前晃動著,威脅著要打他,大聲地吼叫起來,聲音在一個街區(qū)之外都能聽見:“你這個混蛋!我要把你關進大牢,我說到做到!”
這個年輕、健壯、皮膚黝黑的出租車司機聽后不動聲色,身子也沒有挪動,回答說:“好啊,笨蛋,隨你的便!”
里弗斯先生嘴巴咕噥著走開了,然而,還沒走到馬路對面,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大聲地痛斥道:“你簡直就是公共安全的威脅,一點沒錯!給你這種人發(fā)駕照簡直是胡鬧!”
他走進羅德尼大樓的電梯時,仍然余怒未消,氣呼呼地咕噥著;他敷衍了事地回應了電梯管理員的問候,在五樓下了電梯,沒跟任何人搭話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不過到十點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又跟往常一樣全神貫注地分揀來信了——一些毫無價值的來信,都是認識他的那些故交們,或者認識他、他也認識的那些毫無利用價值的故交們寫來的。
有些信是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故交們寫來的介紹信,向他推薦一位毫無利用價值的老家伙,這位老家伙想要出版一部毫無意義的手稿。其他信封里裝著那些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老家伙們親自撰寫的毫無意義、老掉牙的手稿。
閱讀、回復這些信件,認真地檢查這些毫無意義的破手稿給里弗斯先生帶來了一絲慰藉。被這么多身份顯赫的重要人士如此熱切地追捧和懇求,他的確有點兒飄飄然了。一位已故大使的遺孀熱切地請他就她的手稿《大使夫人備忘錄》發(fā)表意見——天啊!這種東西還想出版!匪徒、職業(yè)拳擊手、斗牛士、街頭霸王和酒后滋事,人們早就厭倦這些了——他們已經(jīng)厭倦了所有與色情、褻瀆、粗俗、猥褻下流的東西——他們想讀那些描寫高雅人士的東西,以換換口味。
嗯,這里就有一篇,這正是他們想要的東西,全都是關于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維也納宮廷和外交生活的,關于名人們形形色色的奇聞異事——弗朗茲·約瑟夫、女皇家族、他們的子女、偉大的政治家、駐外使節(jié),是由一位精通于此的女士撰寫的,她本人和施圖伊弗桑特家族有些關聯(lián),大多數(shù)時間居住在歐洲的家中而不是在美國,天啊!人們?yōu)楹尾辉敢庾x這種書呢?由一位真正的淑女寫成,其中沒有任何可能冒犯良好教養(yǎng)和審美品位人士的內(nèi)容。
有時候,這里就有這樣的作品:這是一篇市場前景不錯的稿子。這部手稿今天早晨剛剛到手,由威廉姆·龐德克斯特·凡·洛恩夫人極力推薦,稱作者是她的小叔子,周游了全世界,曾是一名運動員、駕駛游艇的好手、大型動物的好獵手,擁有一匹賽馬,是一個外交使團的成員,是已故石油大亨亨利·C.吉普的長子。《業(yè)余探險家歷險記》——小亨利·C.吉普著。天啊!這一切聽起來還真不賴,前景似乎很不錯,他打算馬上仔細瞧瞧。
里弗斯先生“仔細瞧瞧”那些他覺得前景不錯的手稿的方法既簡單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