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一直朝著一種意識進化的方向發展,這種意識進化使人類擺脫了個人的隔絕限界,而在群體關系之中,實現了其全一境地。這種關系雖非完全出自本能,但卻能通過自身的維系力,實現人類結合的完美性。無論是在其倫理生活中的責任感及自由感,而這就是所謂的美善,還是在其精神生活諧和感與意志感,而此兩者,都在人性的完善過程中,獲得了根本性的提升,并將自身的力量與自然力相結合,在社會與自然的領域里,獲得了自由的機會。同時在社會關系的形式領域中,人通過自身對社會、對他人及自身的責任,從而得到了個人的自由,并通過社會的力量來實現其個人的價值。人在其意識自由之下,實現了與社會相融合的偉大感受,并在人生與藝術的追尋奉獻中,實現其生活的完美性。所以,自由、正義、美、真理、愛、理想、進步等這一切美好的境況,皆是人類心目中一種永恒的向往、追求和安慰。這樣,人類不僅在身體上獲得了多元性質的完美形態,甚至在其人性上也獲得了這種多元性質的完美,人類也因此逐漸開始顯現其意義。生物的進化,僅限于物質上的發展,即器官的改進,機能的提高,它事實上只是生理進化過程的煩累循環而已,蜜蜂眼睛的無數復眼非人類單眼所能相提并論,螢火蟲不斷閃爍的光亮也非人類所能望其項背,這些長處也只使得它們不過是在循環往復的道路上延續旅程而已,它們并沒有躍出生物界限而開創新的精神領域。不只生物的生理機能有此現象,即使在生物外表上,也可看到同樣現象,如有些深海魚類其色調之美、體態之艷,簡直令人嘆為觀止;蝴蝶雙翼之奇艷、孔雀羽毛之瑰麗,皆令人感其造化之極致。但它們始終給予人一種秀外之美,它們的美妍是表面,它的自在是勉強性的,它們的自由是有限制的,這就是將生命局限在傳統的習性里,自身的全面發展卻因此遭到極大阻礙。當人類逐漸免于衣食無憂后,便有余力從事于自我神圣領域的開拓,而人類則正是通過文化藝術使生命獲得真正博大無阻的自由,它超越生命慣性,得到心靈質性,并領悟到自身人性與生命精神的協和一致,才能實現自身的完美性。人類體能上的進化,使其與物質世界取得完美的交流;而人類的意識進化則使其在一種完美的和諧中,努力尋求到人生的意義。人類正是在人性進化更迭中,不僅僅滿足生存方式的連續,而在不斷的生存發展的過程中,有著不同的更高、更遠的追求目標,人類正為此許多目標而開始顯示其意義,這也是人生的意義。
康德以啟蒙主義者的立場,強調人的獨立、尊嚴和價值,強調個人幸福,使整個人類成為有文化、有德行的人。他說:“在一個有理性的存在者里面,產生一種達到任何自行抉擇的目的的能力,從而也就是產生一種使一個存在者自由地抉擇其目的之能力的就是文化。因之我們關于人類有理由來以之歸于自然的最終目的的只能是文化。”【5】康德并在《實用人類學》中,回答了他一生探討的最后一個問題:人是什么?他說:“人具有一種自己創造自己的特性,因為他有能力根據自己所采取的目的來使自己完善化;他因此可以作為天賦有理性能力的動物而自己把自己造成為一個理性的動物。”【6】康德對人類的未來始終是充滿希望的,他堅信:“人類應該而且能夠自己成為自己幸福的創造者,不過這一點不能先驗地從我們所知道的人類稟賦中推來,而只能從經驗和歷史中,帶著建立于某種必要性之上的期望推出來,這種必要性在于,不能對人類的善的進步絕望,而都要以一切聰明和道德的示范來促使對這個目的的逼近。”【7】當人類在人性的提升中,獲得了新的基礎之后,便進化為一種更高的價值階段。而人性區別于動物性的本質,實際上都是建立在人的生命具有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意義這樣一個文化藝術價值的基礎之上,這也說明了文化藝術在社會價值體系中卻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前提,而在人類全部的文化藝術價值體系中,人都是在為自己的生活確立一個目的,賦予自身的生存以超生物學的意義。
作為探索人生意義的哲學家叔本華,也對人生問題進行過深入的思考與探索,他認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現象包括個體的人都是意志的客體化。意志是一種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命沖動,個人受這種沖動的驅使,不斷地產生欲望,欲望意味著使人不滿足,得不到滿足意味著痛苦。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質上即是痛苦。當欲望休止,又會感到無聊,人生就搖擺在痛苦與無聊之間。不僅于此,作世界本質的生命意義是無限的,他在有限的個人身上必然得不到滿足。人的個體生存必然結局是死亡,所以,個人應當“認清意志的內在矛盾及其本質上的虛無性”,自覺地否定生命意志,進入類似印度教的“歸入梵天”和佛教的“涅槃”那樣的解脫境界。【8】正因為如此,他認為世界意志之客體化為個別存在物的形式被稱作“個體化原理”,其個人正是因“個體化原理”而受意志的奴役,只有當人進入審美狀態中,個人暫時擺脫了“個體化原理”,從而暫時擺脫了意志的奴役,成為無意志的純粹的認識主體。在他看來,悲劇的意義更是要人們看穿“個體化原理”,認清生命的原罪,從而放棄整個生命意志。所以他強調,悲劇是生命意志的鎮靜劑。顯然他的人生悲劇的觀點是以否定生命為歸宿的。而以探索人生問題為使命的尼采,受到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思想的影響,但卻不能容忍與接受叔本華全然否定人生意義的悲觀主義結論。尼采曾多次強調人是未定型的動物,由此而生發出人的自我超越性,人的自由和創造性。可是,具有本質意義的人卻是尚未定性的動物,人正是借此而同其他的動物區別開來,并且戰勝其他動物。其他動物在物種上都已固定,沒有發展的自由和可能性了,人卻沒有一成不變的既定的本質,人可以自己改變自己,塑造自己,創造自己的本質。在尼采看來,縱使人生本來沒有意義,也要賦予人生一種意義。現代西方哲學的諸多流派,包括現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于人性的看法逐步趨向于一個重要的認同,就是強調人性的未完成性、開放性和發展的無限可能性。
尼采反復強調人的本質的不確定性和可塑性。他認為:“我們人類是唯一的這樣的創造物,當其有錯誤時,能將自己刪改,如同刪掉一句錯誤的句子。”強調人的自我創造,這是馬克思、尼采以及許多現代哲學家的共同觀點。但馬克思認為,人是通過勞動自我創造的,“全部所謂世界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的誕生”【9】。尼采則認為,人的自我創造的途徑是評價,而且往往是錯誤的評價。他說:“如果沒有置于道德假定中的誤解,人就仍是動物。”【10】在尼采看來,人既然是未定型的動物,面臨著向各種不同方向發展的無限可能性,那么,到底向何種方向發展,那種可能性才得以實現,當取決于人的價值取向時,評價就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所謂評價就是賦予生命以目的和意義的過程。動物只有求生的本能,人則不然,要賦予生命以高于生命的目的,借此來肯定人在宇宙中的價值,人正是通過幻想、藝術和誤解而成為人的。
人類通過藝術的價值定向而選擇自己的道路,這原是人類超出動物的優越之處,人的藝術創造行為是人的意志對宇宙生成變化的自覺體現。可以說人類對文化藝術的創造是人的天性的最內在的性質,是人的本質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本質的實現,是人生意義之所在。宇宙永遠存在著,變化著,又永遠沒有意義,也為自身的無意義而苦悶,人的誕生,本身是對無意義的一種有力抗議。對于人類來說,求藝術、求幻想、求假象的意志比求真理、求現實、求存在的意志更深刻,更原本,更形而上之。人必須有意義才能生存,如此也就發現了藝術和存在的意義。
當人類走過20世紀,面向21世紀時,其思想所面臨的致命的問題是中西方傳統文化中的價值觀念都遭到普遍質疑,要解決這一問題,從一方徑直走向另一方都不是出路。正如劉小楓所作過的結論,深淵與拯救,乃西方精神中涉及個體與社會的生存意義的恒長主題,一如出仕與歸隱是中國精神中價值抉擇的恒長主題一樣,任何文化精神都只能在自己的根性之處才可以尋找到盨生的根源。因此,尋求人類文化精神的歷史事實中所蘊涵的現實意義,仍將成為當今追尋人生意義的迫切而必須的精神活動。在中國幾千年文化精神活動的不斷尋求過程中,所積淀的精神品質特征是社會生活的道德化和個體意識的超脫空靈境界等多種品質的交融與互生。孔孟、程朱、陸王之學,為人格的成圣化和生活的倫理化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莊學、玄學、禪理透徹展示出超脫的人生理據。這些精神品質的特征純粹是屬于精神性的,并與人類追尋人生意義連結在一起的,而在種種偉大思想、行為中,所追尋的人生問題的殷切希望,也應該成為當今借鑒與吸納的人生要義。
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其實也是人對生活世界的意義真實的普遍的內在要求。人生若有高遠而鮮明的目標,有堅定的意志,則人生就有一種充實與激越之感。人因為追求而獲得了生命的豐富與滿足,獲得自我價值的實現與確證。有目的有意義的人生,是超越生物生命的人生,即為文化或藝術的人生,來區別于自然的人生,即以求生存為唯一目的的人生。當然在文化或藝術的人生之外,仍然有自然人生的存在。如果只為飽食暖衣,只為房為車,這只是為生存而生存,便與其他動物一樣,只求生存,更無其他更高的目的,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不能算是有真正價值的人生。藝術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藝術的人生,是在人類達到其自然人生目的的以外,或正在其努力實現自然人生的目的同時,用剩余的精力來充實和豐富人生的生活。藝術是人類在自然人生的基礎上創造發展起來的,是人對自身的一種超越和對自身的自由的渴求。人類的生活在于人滿足生存的目的后,還有以文化藝術來提升人性,來豐富人生的目的,并具有選擇其目的的自由,這是人類生活的兩大特征和本質。
人的精神性存在恰恰在于能超越傳統和一切自然性的束縛,這種真實的意義才是人的最終歸屬。人生的終極目標,并不在于一時的某種滿足,而在于對人生的追問中,不斷地向前邁進、發展和完善。人不能想象一種沒有向往與追求的人生生活,正如錢穆所認為的:“對精神世界的向往的最高發展有宗教,對物質界向往的最高發展有科學。前者偏于情感,后者偏于理智。”【11】也就是說人生應該有一種向往與追求,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其實,人生的意義就在無盡的追求過程之中,越是向前,便感到前面越是綿綿無盡,向外無盡,向內也無盡,而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的空虛。一般而言向外的人生,更多是追求外在的即物質名利的滿足,是向外拓展的,因而是一種顯擺的人生;而向內的人生,則更傾向于內在的體驗的愉悅,是一種心性的熏養,是導向內心的博大與空靈,所以是一種洗漱的人生。向外的人生要在外面建立,向內的則要把外面拆卸,不斷將外面遺棄與擺脫。外面的遺棄了,擺脫了,然后才能走向內心的空靈、平和與寧靜,獲得豐富的生命感受與體驗。換言之,當人進入內在心靈的體驗后,自然不免要遺棄與擺脫外在的束縛,而這種向內的人生便是一種曠達與超越的人生,更是審美化的人生。
第二節 人生價值與自我實現
在人類文化史上,科學、倫理和藝術是三個能改變人類發展的元素。科學利用理性思維,倫理求之道德規范,藝術使用非邏輯性思維;而與此相應的科學、道德和審美同樣是三個能改變人生發展的要素。就人生而言,只要在科學、道德、藝術中有意義,其實也是人生的價值體現。如孔子有“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12】的感慨,是他用幾十年的生命經歷了無數磨難之后,鑄就了自強不息、屹立挺拔的人格精神。如司馬遷在命運多舛時,堅信自己的人生信念與價值,其“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呼喚,至今仍然振奮人心。像范仲淹面對社會、面對人生時,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廣闊胸襟和博大的氣度,無不感召后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在社會歷史的發展中留下自我追求和創造的文化精神方面的痕跡,這既是文化的價值、精神的價值,也是人生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