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特殊的文體,駢文的發展經歷了漫長而又富于變化的歷程。伴隨著駢文的發展,中國駢文理論的發展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程,可分為漢魏六朝的萌芽期、隋唐五代的駢散相爭期、宋代的興起發展期、清代的形成期以及清末民初的興盛期這么幾個階段,即使到了新中國,駢文理論也依然在發展,而且每一個階段都有其獨特的地方。
一、萌芽期:魏晉南北朝殘叢小語式的理論的出現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學的自覺發展時期,文學理論上出現了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等重要的文學理論著作。在駢文理論上,也出現了一些萌芽形態,主要集中在一些文學理論著作的片段中,具有殘叢小語的特點,如劉勰《文心雕龍·麗辭》等。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駢文理論的萌芽時期。由于駢文創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為一代之文學,為理論建設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因而駢文理論也開始了它的歷程。這一時期的駢文理論主要體現在這幾個方面:一是對駢文產生的探討;二是對駢文歷史的追溯;三是對駢文價值的評定;四是駢文選本的出現。
首先是對駢文產生的探討。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1]自然界與人類社會都有一個共同的法則,那就是成雙成對的事物占了很大的比重。作為反映生活的文學必然對此有所反映:“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2]早在上古時期,中國語言文字中就已經存在了對偶的句式。由于語言的發展還處在比較原始的階段,書寫工具也比較原始,人們的交流主要靠口耳相傳,對句這樣的形式比較適合于人們的記誦與傳唱。后來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也說:“對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矯揉而成也。”[3]
六朝時期的人們還對駢文的形式美問題進行了一番探索。當時的文人已經注意到駢文形式上的一個突出表現,即外在形式的華美。葛洪在《抱樸子·鈞世》中指出,“古者事事醇素,今則莫不雕飾,時移世改,理自然也”[4],認為文學講究雕飾之美乃是文學自身發展的一個客觀反映。文學自其產生到魏晉南北朝,確實在形式上發生了非常巨大的變化。隨著語言藝術的不斷發展,文學語言在句式的字數、修辭、詞匯等方面上都有了新的創新。漢代大賦的出現,就是一種文學趨向華麗的表現。六朝時期,這種華麗的傾向在許多文學作品中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尤其是以徐陵、庾信為代表。但是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一個度,“過猶不及”,超過了事物發展的度,就會走上另一個極端。因此,當六朝駢文極度發展的同時,也就走上了形式主義的道路。裴子野在《雕蟲論》中明確指出,“學者以博依為急務,謂章句為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于管弦,非止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云。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5],文學作品并不是以形式為最重要的,“興”、“志”才是重要的,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應該是“禮義”。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中說“今之文章”是“雕藻浮艷”[6],蕭綱《與湘東王》書中對“京師文體”作了這樣的描述:“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7]他們都從儒家的觀念來看待文學,因此,對文學的創作就提出了一個方向性問題。
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六朝人又強調了情的重要性。蕭繹《金樓子·立言》說:“至如文者,惟須……情靈搖蕩。”[8]蕭統《文選序》也說“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9],“情”成了評價文章的標準。如蕭統《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10]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11],要求情的抒發要符合一定的標準,要有一個“發乎情,止乎禮”的度。這與儒家的經典提法是非常相似的,孔子就曾經說過,“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論語·雍也》),“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詩大序》也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從這些主張可以看出,六朝一部分文人對當時極度興盛的駢文還是持批評態度,但是這與當時駢文的興盛相比,聲音無疑小了許多。不過,這對后世反對駢文倒是起了很大的理論準備作用。
在六朝時期還出現了中國文學史上一部重要的選本,即蕭統的《文選》。這部著作雖然是一部各類文體作品的選本,包括詩歌辭賦,但其中的文則基本上是駢體的,因而本書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六朝駢文興盛的狀況。
處在萌芽時期的駢文理論,雖然說涉及駢文的許多方面,但是,六朝的駢文理論也存在著這樣的問題:一方面,這些理論還不是專門討論駢文的,許多是評論家對整個文學的認識;另一方面,這些理論都是散見在各種文本之中,頗有一種殘叢小語的味道。
二、反復期:隋唐五代的駢散相爭
唐代是詩歌的時代,駢文與古文的發展都受到了詩歌的沖擊。雖然說在文壇上也出現過初唐四杰和燕許大手筆、陸贄以及晚唐三十六體等駢文的興盛時代,也出現了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但在整個唐代,詩歌的光芒卻壓住了所有其他文體。但這并不是說唐代文學理論就沒有成就。
隋唐五代的駢文理論建樹主要體現在對駢文的批評上,說是駢散相爭,其實倒是批判的多,爭的成分相對少了一些。整個唐代,聽到的幾乎都是批判的聲音——盡管許多人都在作駢文。一直到晚唐時期,李商隱才出來對駢文作了新的闡釋。從初唐到晚唐,剛好是一個反復。
在隋及初唐,繼承六朝以來的反對駢文形式華美與內容空泛的觀念就已經形成了。首先是對駢文形式美的批評。隋朝李諤說六朝文學是“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12],過分追求形式,可謂一無是處。其后,魏征對六朝文學的形式美問題也給予猛烈地批評,“近古皇王,時有撰述,并皆包括天地,牢籠群有,競采浮艷之詞,爭馳迂誕之說,騁末學之博聞,飾雕蟲之小伎”[13],“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14],他把六朝那種重文采、追求形式美的風格稱為“亡國之音”。到了初唐四杰和陳子昂時代,王勃從國家利益出發,對六朝駢文作了這樣的評價:“沈謝爭騖,適先兆齊梁之危;徐庾并馳,不能免周陳之禍。”[15]
當然,對于駢文這樣一種文體,唐代的批評家不僅僅是從形式上給予了否定,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從儒家觀念出發,對六朝的駢文在思想情感上的傾向性進行了猛烈地批判。王勃說:“文章之道,自古稱難。圣人以開物成務,君子以立言見志。遺雅背訓,孟子不為;勸百諷一,揚雄所恥。”[16]陳子昂也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17]說的雖是詩,但用在文上,也毫不為過。
而真正對六朝文風給予巨大打擊的,應該說是中唐時期的韓愈、柳宗元。他們繼承了自六朝以來歷經隋代及初盛唐的反駢觀念,明確地提出了“文以載道”、“文以明道”的思想。柳宗元批評駢文是“駢四儷六,錦心繡口”[18],說自己是“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19]。韓愈則認為,“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20],“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21],“愈之為古文,豈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22]。雖然說韓愈、柳宗元的思想是繼承和發展了隋代王通以來的儒家所謂“貫道”、“濟義”的文論觀,但韓愈、柳宗元依然將駢文作為抨擊的目標,他們把學古文當作是學古道的工具。為了宣揚古文,他們把六朝以來的駢文作為批判的對象。所以柳宗元說駢文是“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啽哢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23]。韓愈在對他所提到的各個時期的文學中,多數都予以肯定,唯有六朝,“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馳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24],他們反對駢文,仍然是對六朝以來駢文的兩大方面不滿:一是內容空洞無物;二是形式的桎梏,歸根結底則是駢文缺乏政教作用。
但是,當文學發展到晚唐,李商隱的駢文創作又取得了突出的成績,他對駢文也作了新的界定。李商隱在其文集的序言中說:“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六甲之取也。”“因削筆衡山,洗硯湘江,以類相等色,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25]“因懇索其素所有,會前四六置京師不可取者,乃強聯桂林至是所可取者,以時以類,亦為二十編,名之曰《四六乙》。”[26]
三、興起發展期:宋代評點式四六話形式的形成和駢文理論專著的出現
如果說唐代還是一個情感勝于理智的時代,則宋代剛好倒過來,人們更多了一些理性。在這一時代,出現了文學理論興盛的局面。對于駢文理論來說,四六話的出現無疑是駢文理論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的演進。
宋代的駢文理論的成就,一是在駢文的作法理論上;一是在駢文史上。既包括對作家作品的評析,也包括對文學現象的描述。把這一時期的駢文理論稱為興起發展期,原因在于這一時期出現了專門的駢文理論著作,如王铚的《四六話》、謝伋的《四六談麈》。同時,在許多詩話、隨筆中都出現了大量的四六話,如洪邁的《容齋隨筆》、楊萬里的《誠齋詩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