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無可慰藉(2017諾獎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4145字
- 2017-10-06 16:36:56
我仍在努力回憶,這時身后一個聲音響起:
“打擾了,是瑞德先生,對嗎?”
我轉過身,看到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大概二十來歲。我打了聲招呼,他急切地走到了吧臺。
“希望沒有打擾到您,”他說,“但我剛才看到您,就只想過來跟您說,在這看到您讓我倍感激動。您看,我也是個鋼琴演奏者。我的意思是,就僅僅是業(yè)余水平而已。還有,呃,我一直以來都特別仰慕您。父親告訴我您要來的時候,我真是興奮極了。”
“父親?”
“抱歉。我叫斯蒂芬·霍夫曼。經(jīng)理的兒子。”
“哦,這樣啊,我知道了。你好。”
“您不介意我坐幾分鐘吧?”年輕人坐上了我旁邊的高腳椅。“您知道,先生,父親就算沒有比我更興奮,至少也跟我一樣。我知道父親一定不會告訴您他有多興奮。但請相信我,這對他的意義非同一般。”
“真的嗎?”
“是的,真的,我一點沒有夸張。我記得那時父親還在等待您的回復,一提到您的名字,父親就會異常寧靜一陣。后來,壓力真的太大時,他就開始成天低聲咕噥:‘還要等多久?還得多久他才回復?他要回絕我們了。我能感覺到。’然后我就得想辦法讓他開心起來。不管怎么說,先生,您應該能想象到您的到來對他意味著什么。他就是個完美主義者!他組織安排‘周四之夜’這樣的活動,一切,一切的一切,必須萬無一失。他在腦袋里思考過每個細節(jié),一遍又一遍地想。他這股一根筋的專注勁兒,有時候會有點太過了。但我又想,要是沒這股勁兒的話,那就不是父親了,他也不會有今天一半的成就了。”
“沒錯。他看起來像是個令人欽佩的人。”
“說實話,瑞德先生,”年輕人說,“我確實有些事情想跟您講,實際上是個請求。如果沒可能的話,請您直接告訴我,我不會生氣的。”
斯蒂芬·霍夫曼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給自己鼓勁兒。我又喝了點咖啡,看著我們兩個并肩而坐的身影。
“其實,也是關于‘周四之夜’的事,”他接著說,“您看,父親要我在這次活動上演奏鋼琴。我一直在練習,已經(jīng)做好準備,倒不是說我擔心這個或別的什么……”說到這兒,他那自信的語氣霎時頓了一下,我瞧見了一位心神不安的少年。但是他立即恢復了自信,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只是‘周四之夜’太重要了,我不想讓他失望。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在想,您能否抽出幾分鐘時間聽聽我彈整首曲子。我決定彈奏讓·路易斯·拉羅什的《大麗花》。我只是業(yè)余水平,您一定得多多包涵。但我想彈一遍,請您給我些建議,潤色改進一下。”
我想了一會兒。“這么說,”我停了一會兒說,“你準備在‘周四之夜’演出。”
“當然了,跟那晚其他活動相比,呃,”他笑了笑。“這只是個很小的部分。盡管如此,我仍希望我彈奏的部分盡可能完美。”
“好的。我很理解。呃,我非常樂意幫忙。”
年輕人的臉瞬時亮了起來。“瑞德先生,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正是我需要的……”
“但現(xiàn)在確有一個問題。你應該能猜到,我在這兒的時間非常有限,我必須找時間看看能不能抽出幾分鐘。”
“當然,您方便的時候,隨時都行,瑞德先生。天哪,我太受寵若驚了。老實講,我原以為您會斷然拒絕我呢。”
傳呼機的聲音在年輕人身上的衣服里響起,斯蒂芬愣了一下,把手伸進夾克口袋。
“很抱歉,”他說,“這是個急呼。我本應老早就到一個地方的,但是我看見您坐在這兒,就忍不住走過來。希望不久之后能繼續(xù)我們的談話。但現(xiàn)在,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一下。”
他下了高腳椅,然后有一秒鐘,像是要重開話題。然后傳呼機又響了,他尷尬地微笑了一下,匆匆離開。
我轉過身,繼續(xù)看著吧臺后自己的倒影,又開始輕呷了一口咖啡。然而,我已無法重新捕捉那位年輕人來之前的輕松享受的思緒。恰恰相反,想起這里的人對我的滿心期待,而目前的情況卻遠非令人滿意,困擾的感覺就再次襲上心頭。實際上,除了找到斯達特曼小姐,徹底澄清某些疑點,好像再沒其他方法,我決定喝完這杯咖啡就去找她。見面也沒必要覺得尷尬,只要解釋清楚上次的事情就好了。“斯達特曼小姐,”我或許會說,“我之前很累,所以您問我關于行程安排的時候,我有點誤會了。我以為您在問我,假如您當場提供給我一份行程表復印件,我是否有時間馬上看看。”或者我可以冒犯一點,甚至以責備的口吻說:“斯達特曼小姐,我得說我有點擔心,是的,甚至有些失望。考慮到您和您的市民朋友想要施加在我肩上的責任,我認為我有權利要求一定標準的后勤支持。”
我聽到身邊有動靜,抬頭看到了古斯塔夫,那個年長的迎賓員站在我的高腳椅旁邊。我轉身朝向他,他微微一笑,說道:
“您好,先生。正好在這兒碰見您。我真心希望您此行愉快。”
“哦,我挺愉快的。不過遺憾的是,我還沒機會參觀您推薦的老城區(qū)。”
“那真可惜,先生。那是我們市里非常美的一個地方,而且很近。現(xiàn)在的天兒也不錯。空氣中有些許涼意,但陽光明媚。溫度剛好適合戶外活動,不過我得說您得穿個夾克或薄外套。這種天氣最適合逛逛老城區(qū)。”
“您知道,”我說,“我也許正需要點新鮮空氣呢。”
“我真的推薦您去,先生。要是到您離開之時,還沒哪怕粗略地逛一逛老城區(qū),那就太可惜了。”
“好的,我想我會的。我現(xiàn)在就去。”
“您要是有時間到老廣場的匈牙利咖啡館坐坐,我保證您肯定不會后悔。我建議您點壺咖啡,點個蘋果餡酥餅。順便問您一句,我剛剛在想……”迎賓員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道,“我剛剛在想您能否幫我個小忙。我一般不向客人要求幫忙,但是您的話,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非常熟了。”
“如果可能的話,我非常樂意幫您的忙。”我說。
過了一陣,老迎賓員仍然靜靜地站在那兒。
“是件小事情,”他終于說道,“您看,我知道我女兒這會兒在匈牙利咖啡館。她會帶小鮑里斯一起去。她是個非常友善的女人,先生。你們倆肯定合得來,很多人都跟她合得來。她算不上漂亮,但外表卻很吸引人。她心地非常善良。但我覺得她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小弱點。或許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即是如此,誰知道呢?她可一直是這樣的。也就是說,她有時候會因有些事而不知所措,即便這些事情都在她能力范圍內(nèi)。小問題出現(xiàn)了,她不會采取一些必要而簡單的方法加以解決,而是自己憋在心里考慮。這樣的話,您知道的,先生,小問題就會釀成大問題。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心思重重,陷入絕望。真的沒必要這樣。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困擾她,但我肯定,并不是什么跨不過的坎。我之前很多次都看到她這樣。但現(xiàn)在,您看,鮑里斯已經(jīng)開始注意到她的情緒了。事實上,先生,索菲如果不能很快把持事態(tài),恐怕孩子會非常焦慮的。他現(xiàn)在還很開心,心胸開闊,信心滿滿。我知道他不可能一生都保持這樣,而且這樣甚至都不一定對他好,但現(xiàn)在這個年紀,我想他應該再多過幾年相信世界充滿陽光和歡笑的日子。”他又沉默了,好像陷入了一陣沉思,然后抬頭接著說:“只要索菲能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我相信她是能掌控局勢的。她有一顆非常負責任的心,非常渴望為她最關心的人付出最大的努力。可是,索菲呢,呃,一旦她陷入這樣的狀態(tài),她的確需要一些幫助以恢復她的洞察力。傾訴交談,這是她真正需要的。需要有人坐下來和她聊上一會兒,讓她看清楚事情,幫她找出真正的問題,告訴她應該采取什么方法克服。這就是她所需要的,先生,好好談談,讓她的洞察力恢復起來。剩下的她自己就能解決。只要她想,她就可以非常理智。這就要說到我的重點了,先生。您要是正巧現(xiàn)在去老城區(qū),不知您是否介意和索菲談幾句。當然,我知道這可能給您帶來不便,但既然您反正都要去,我想我還是得來問問您。您不用和她談很久,短短地聊幾句就行,找出什么問題在困擾她,幫她恢復理性。”
老迎賓員停下來,哀求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我嘆了口氣,說:
“我挺想幫您的,真的挺想。但是聽您所說,我覺得索菲的擔憂,不管是什么,很可能事關家庭問題。你知道,這種問題好像都糾結很深。像我這種外人,可能經(jīng)過一番懇談,追根究底挖掘一個問題的原委之后,發(fā)現(xiàn)又牽扯到另一個問題上去,然后又一個問題,循環(huán)不斷。坦白講,我的意見是,要談清楚整個家庭復雜糾纏的各種問題,我認為您才是最適合的人選。畢竟,您是索菲的父親,孩子的外祖父,您有我不具備的與生俱來的權威。”
老迎賓員好似立刻感受到了我這話的分量,我差點后悔說了這些話。顯然我說到了他的痛處。他稍稍轉身,目光空洞,越過中庭久久地看向噴泉。最后說:
“很感激您告訴我,先生。從權利上講,是的,確實應該我去跟她談,我知道。但是,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跟您講——跟您說實話吧,真實的情況是,我和索菲已經(jīng)好幾年未曾講話了。從她還是孩子起,就不怎么講了。所以您能理解,對我來說,完成所講的這件事有點困難。”
老迎賓員低下頭看自己的腳,等著我的回應,好似在等宣判一樣。
“很抱歉,”我隨后說,“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說這段時間您一直沒見過您女兒?”
“不,不。您知道,每次去帶鮑里斯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到她。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說話。我給您舉個例子,也許您就能理解了。比如我和鮑里斯在老城區(qū)散完步之后等她,比如說我們坐在克蘭科爾先生的咖啡店里。鮑里斯興致昂揚,大聲說話,什么事情都笑呵呵的。但一看到母親進門,他馬上就安靜了。這倒不是說他看到母親有什么不開心的,他只是會控制自己。他尊重這規(guī)矩,您明白嗎?然后索菲會走到我們桌邊直接問他:我們過得愉快嗎?我們?nèi)チ四膬海客庾娓笗粫洌颗叮堑模偸窃儐栁业慕】禒顩r,擔心我在這地方四處閑逛會生病。但就像我說的,我們,我和索菲,不直接說話。‘和外公說再見。’她在道別時會這樣對鮑里斯說,然后他們就徑直離開了。這就是我們之間多年以來相處的方式,似乎暫時真的無須改變呢。可是,您看,遇到這種情況,我就發(fā)覺自己有些迷茫了,我確實認為有必要好好談談,覺得像您這樣的人是理想的人選。就幾句,先生,就幫她確定問題到底在哪里就行。如果您能這樣做,接下來就全靠她自己了,我向您保證。”
“好吧,”我考慮了一下說。“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但我必須強調我之前講過的話。這些事情對外人來說往往是很復雜的。但我會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我欠您個人情,先生。她這個時候會在匈牙利咖啡館。您很容易就能認出她。她長著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模樣挺像我的。您要是拿不準,盡管問老板,或叫店員指給您。”
“好吧,我現(xiàn)在就去。”
“真是太感謝您了,先生。即便出于某些原因您沒法跟她談,我知道在那地方散散步您也會很開心的。”
我彎腰下了高腳椅。“那么,好吧,”我說,“我會告知您進展如何的。”
“非常感謝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