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論下雨或晴天(3)
- 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2017諾獎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4810字
- 2017-10-06 16:14:45
他說著說著就嚷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出發大廳里太吵了。現在他不說話了,我仔細聽他是不是又哭了,但是只能聽見機場里的嘈雜聲。突然,他說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好吧,沒有其他女人。但會不會是其他男人呢?你就認了吧,你是這么想的,對吧?快說!”
“沒有。我從沒想過你會是同性戀。即便是那次期末考以后,你喝得酩酊大醉,假裝……”
“閉嘴,你這個白癡!我是說其他男人,埃米莉的情人!會不會有一個他媽的埃米莉的情人?我是這個意思。而我的回答是,根據我的判斷,沒有,沒有,沒有。在一起這么多年,我很了解她。可問題就在于,就因為我太了解她了,我還能看見些別的。我能看出她開始想找個情人了。沒錯,雷,她在物色男人。比如說大衛·科里!”
“大衛·科里是誰?”
“大衛·科里是一個虛情假意的飯桶,一個混得不錯的律師。我知道怎么不錯,因為她告訴我怎么不錯,很他媽的詳細。”
“你覺得……他們看上了?”
“沒有,我說了!還沒有,什么都沒有!大衛·科里根本不會理她。他娶了一個在康泰納仕出版集團工作的漂亮妞兒。”
“那你不用擔心……”
“我要擔心,還有個邁克爾·艾迪生。還有美林銀行的新星羅杰·范德伯格,年年都參加世界經濟論壇……”
“聽著,查理,聽我說。我有麻煩了。不是大麻煩,可總歸是個麻煩。你聽我說。”
我終于把剛才的事情講給他聽,盡量忠實地敘述一切,雖說我把我覺得埃米莉給我留了秘密信息的想法輕輕帶過。
“我知道我很蠢,”末了,我說道。“可本子就放在那里,在廚房的桌子上。”
“是。”查理現在聽上去冷靜了許多。“是。你有麻煩了。”
突然他笑了。我受到鼓舞,也跟著笑了。
“我想我反應過度了。”我說。“畢竟那不像是她的私人日記什么的。只是個記事本……”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查理還在笑,笑聲有點歇斯底里。他不笑了,冷冷地說:
“她要是知道了,會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的。”
一陣短暫的沉默,我只聽見機場里的嘈雜聲。然后,他接著說道:
“大概六年前,我自己翻過那本子,應該說是當年的那本日記本。很偶然,我坐在廚房里,她在做飯。你瞧,就是邊說話邊無意間隨手翻開。她馬上就發現了,說她不喜歡人家看她的東西。就是那次她說她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那時她揮著根搟面杖,我說用搟面杖可不好挖眼珠。她就說搟面杖是眼珠子挖出來以后用的。眼珠子挖出來以后她要用搟面杖碾碎。”
電話那頭通報了一則航班信息。
“那我該怎么辦?”我問。
“你能怎么辦?把紙弄平唄。她可能不會注意到。”
“我試了,就是不行。她不可能不會注意到……”
“聽著,雷,我要操心的事多著呢。我要告訴你的是埃米莉夢想的這些男人不是真的可能的情人。她只是覺得這些人很不錯,那么有成就。她沒有看見他們的缺點。他們根本就是……畜牲。總之這些人跟她不是一路的。關鍵是,這個關鍵既讓人痛心又諷刺,關鍵是,歸根結底,她愛我。她還愛我。我知道的,我知道。”
“查理,這么說你沒有什么辦法咯。”
“沒有!我沒有什么他媽的辦法!”他又開始大嚷起來。“你自己想辦法!你坐你的飛機,我坐我的。我們看看哪架會掉下來!”
說完,查理把電話掛了。我倒進沙發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告訴自己要理智,可是我心里一直感到隱隱的害怕。我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一種辦法是就這么溜之大吉,幾年都不再跟查理和埃米莉聯系,幾年以后我會寫一封措詞謹慎的信來。即便事已至此,我也覺得這么做太絕望了。好一點的辦法是我把他們柜子里的酒一瓶瓶喝掉,等埃米莉回來的時候就會發現我爛醉如泥了。那時我就告訴她我看了她的日記,在酒精的作用下把紙張給捏了。而且,我還可以借著酒瘋扮演受害者的角色。我可以沖她嚷嚷,指指點點,告訴她看了她寫的話我受了多么深的傷害。我是多么珍視她的愛意和友誼,是她支撐我在孤獨的異鄉度過那些最難過的日子。可她卻那樣子說我。雖然這個計劃挺可行的,但我隱隱覺得這里頭——在這個計劃的底下,有什么東西是我不敢去碰的——所以這個計劃對我來說也行不通。
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答錄機里又傳來查理的聲音。我拿起電話,查理的聲音顯然比剛才平靜了許多。
“我到登機口了,”他說。“很抱歉我剛剛的胡言亂語。我到了機場就這樣。要在登機口坐下來才能覺得安穩。聽著,雷,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關系到我們的計劃。”
“我們的計劃?”
“對,我們的全盤計劃。當然了,你也已經發現現在不是粉飾形象、讓埃米莉對你改觀的時候。絕不是掩蓋缺點、炫耀你自己的時候。不是,不是。你還記得我當初為什么會選你吧。雷,我全靠你在埃米莉面前做真實的你。只要你做到這點,我們的計劃就沒有問題。”
“咳,聽著,我現在很難成為埃米莉的大英雄了……”
“是,你明白目前的情況,我很感激。可我剛剛想到一件事情。就一件事情,你的條件里有一件小事,跟目前的計劃有出入。是這樣,雷,埃米莉覺得你很有音樂品位。”
“啊……”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她說我不如你,就是音樂品位。除了這一條,你就是這個任務十全十美的人選了。所以,雷,你得答應不提音樂。”
“哦,天啊……”
“答應我吧,雷。這個要求不過分。不要提起那些……那些她喜歡的抒情老歌。要是她提起了,你別搭腔。我就要求這一點。剩下的你只要跟平時一樣就可以了。雷,你能做到這點,對不對?”
“這個,我想可以。反正這些都只是理論上說說而已。我想我們今天晚上不會聊什么天。”
“很好!那就沒事了。現在來說說你那個小問題。我想了一下你那事兒,你高興吧。而且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你在聽嗎?”
“在,我在聽。”
“有一對夫婦經常到我們家來。安杰拉和索利。他們人還行,可要不是因為是鄰居我們不會跟他們打交道的。反正就是他們經常到我們家來。不事先打招呼就過來喝杯茶。然后關鍵一點是,他們經常是白天什么時候帶亨德里克斯出來時,順便過來。”
“亨德里克斯?”
“亨德里克斯是一只臭烘烘、脾氣暴躁,甚至可能殺人的拉布拉多獵狗。當然了,對安杰拉和索利來說,那畜牲就像他們的孩子。他們沒有孩子,可能他們還不算太老,還能生孩子。可他們更喜歡親愛、親愛的亨德里克斯。每次過來,親愛的亨德里克斯都會像個很不爽的小偷一樣盡力搞破壞。砰,落地燈倒了。哦天啊,沒關系,親愛的,你嚇到了嗎?你明白吧。聽好了。大約一年以前,我們買了一本放在咖啡幾上擺設的大畫冊,花了不少錢,是一幫年輕的男同性戀在北非城堡拍的藝術照片。埃米莉就喜歡翻開那頁,覺得跟沙發很配。你要是翻到別頁去她會很生氣。反正就是大約一年以前,亨德里克斯過來的時候把那照片啃了個精光。沒錯,就這么把它的牙齒伸到蠟光紙里去,啃啊啃,總共啃了二十來頁它媽咪才讓它停下來。知道我為什么跟你說這些吧?”
“是。我知道你說的辦法了,可……”
“很好,我來給你解釋清楚。你這樣跟埃米莉說。有人敲門,你開了門,那對夫婦牽著亨德里克斯站在門口。他們跟你說他們是安杰拉和索利,是我們的好朋友,來喝杯茶。你讓他們進來了,亨德里克斯胡鬧起來,咬了日記本。能混過去的。怎么了?你怎么不謝我?你不滿意?”
“我很感激,查理。我只是在考慮。你瞧,比如說,要是他們真的出現怎么辦?我是說在埃米莉回來以后?”
“我想有這個可能。我只能說若真的是這樣,你真的是太背、太背了。我說他們經常過來,意思是頂多一個月一次。所以別挑刺了,快謝我。”
“可是查理,那狗只咬那本日記本,還剛好咬到了那幾頁,是不是太牽強了?”
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我以為不用說得這么詳細的。你當然要把整個地方都弄一弄啦。把落地燈弄倒,灑點糖到廚房的地板上。你要弄得好像亨德里克斯把那里弄得亂七八糟的。聽著,在叫登機了。我得走了。我到了德國再跟你聯系。”
聽查理說話讓我感覺像在聽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講他做過的夢,或者講他的車門是怎么被撞到的。他的辦法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天才——可是我看不出這跟埃米莉回來以后我想說的或做的有什么關系,我越聽越不耐煩。但是掛了電話以后,我發現查理的話對我有一種催眠的作用。盡管我腦子里覺得他的辦法很白癡,但我的手腳卻開始把他的“辦法”付諸實踐。
我把落地燈放倒,小心不撞到其他的東西。我先把燈罩拿掉,把燈放倒,再把燈罩歪歪斜斜地放回去。然后我從書架上拿下一個花瓶,把它放到地毯上,把里面的干草灑在旁邊。接著我選了咖啡幾旁的一個好地方把垃圾桶“撞倒”。我做這些的時候感覺很奇怪,很不真實。我不相信這樣做能有什么用,可我發現做這些事讓我覺得心里好過一些。突然我想到我搞這些破壞都是為了那本日記。于是我走進廚房。
我想了想,從碗柜里拿出一罐糖,放在桌子上日記本旁邊,慢慢傾斜,讓糖倒出來。我本來還想讓罐子從桌子邊掉下去,但最后沒有這么做。因為這個時候,一直折磨著我的害怕的感覺揮發殆盡了。我并不是恢復了平靜,而是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太傻了。
我回到客廳,在沙發上躺下,拿起簡·奧斯丁的書,讀了幾行,感覺累得不行,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我被電話吵醒。聽見埃米莉的聲音出現在答錄機里,我坐起來接電話。
“哦天啊,雷蒙德,你在啊。你還好嗎,親愛的?現在感覺怎么樣?有好好休息嗎?”
我告訴她別擔心,我很好,剛剛正在睡覺。
“哦對不起!你可能已經幾星期沒好好睡覺了,可是你好不容易睡著了,我又把你吵醒!太對不起了!還有一件事我也很抱歉,雷,我要讓你失望了。公司里出了要緊的事情,我沒辦法早回去。我至少還得再過一個鐘頭。你能堅持一下吧。”
我重申我現在很好,很舒服。
“是啊,聽你的聲音確實挺好。太對不起了,雷,我得掛電話去做事情了。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再見,親愛的。”
我放下電話,伸了伸胳膊。天色漸暗,我起來打開公寓里的燈。我看著被我“破壞”了的客廳,越看越覺得不自然。害怕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
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查理。他說他現在在法蘭克福機場的行李傳送帶旁。
“真他媽的慢。到現在一件行李都沒有。你那里怎么樣了?女主人還沒回來嗎?”
“還沒。聽著,查理,你的辦法行不通。”
“你說行不通是什么意思?不要告訴我你到現在還沒動手,還在猶豫。”
“我照你說的做了。我把房間弄亂了,可是看著不像那么回事。不像有狗來過,倒像個藝術展。”
他沒有說話,可能是在注意看行李來了沒有。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理解你的顧慮。因為是別人的東西,你一定會縮手縮腳。聽好了,我點名幾樣東西我衷心希望你把它們砸個稀巴爛。你在聽嗎,雷?我要你把這些東西砸爛。那個垃圾瓷牛。在CD機旁邊。那是王八蛋大衛·科里從拉各斯回來的時候送的。你就從那個開始。事實上,我不在乎你砸什么東西。統統都砸了吧!”
“查理,你要冷靜。”
“好,好。但那個房子里的東西全是破爛。就像我們現在的婚姻。全是一堆破爛。那個紅色海綿沙發,你知道我說哪個吧,雷?”
“是。我剛剛還在上面睡覺來著。”
“早就該扔到垃圾桶里去了。把外面的皮撕開,把里面的海綿統統翻出來。”
“查理,冷靜一下。你這根本不是在幫我。你只是把我當作發泄你的憤怒和沮喪的工具……”
“別胡說八道了!我當然是在幫你。而且我的辦法很好。我保證能行的。埃米莉恨那條狗,恨安杰拉和索利,她抓住一切機會更恨他們一點。聽著。”他的聲音突然變成近乎耳語。“我教你這個最大的秘訣。用這個秘密配方一定能讓埃米莉相信。我早該想到了。你還有多少時間?”
“大約一個小時……”
“很好。仔細聽好了。味道。沒錯。在房子里弄出狗的味道。她一進門就會察覺到,即使只是下意識地。然后她走進房間,看見親愛的大衛的瓷牛在地上摔成粉碎,看見那個破沙發里的海綿到處都是……”
“聽著,我沒有說我……”
“別插嘴。她看見屋子里亂七八糟的,馬上就會有意無意地聯想到狗的氣味。你什么都還沒說,她就會想到是亨德里克斯干的。太漂亮了!”
“瞎說,查理。那好,我怎么把你家弄出狗的味道來呢?”
“我知道怎么弄。”他的聲音還是低低的,但很興奮。“我清楚得很。以前我和托尼·巴頓在中學六年級時干過。他弄了個配方,我改進了一下。”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他的配方更像臭白菜,而不是狗,這就是為什么。”
“不是,我是說你們為什么……好了,算了。你告訴我吧,只要不用出去買一套化學品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