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論下雨或晴天(4)
- 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2017諾獎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3939字
- 2017-10-06 16:14:45
“很好。你轉過彎來了。拿支筆來,雷。記下來。啊,行李終于來了!”他一定是把手機放到口袋里了,我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他重新拿起電話說道:
“我沒時間多說了。記下來。準備好了嗎?中等大小的長柄鍋一只。可能灶子上已經有了。放入一品脫左右的水和兩塊牛肉濃縮湯塊、一小勺孜然、一大勺辣椒粉、兩大勺醋、一大把月桂葉。記下來了嗎?然后放進一只皮鞋或皮靴,底朝上,別讓鞋底完全浸在水里,這樣就不會有燒焦橡膠的味道。接著就可以打開煤氣,把這堆東西放上去煮了,讓它慢慢燉。很快就會有味道出來了。不是很難聞。托尼·巴頓原來的配方里還加了鼻涕蟲,可我這個更像狗的臭味。我知道你要問我去哪里找這些材料。所有的香料什么的都在廚房的柜子里。樓梯底下的儲物柜里有一雙舊靴子。不是那雙高筒靴,拿破破爛爛的那雙,有點像加長的鞋子。我以前常穿去散步。已經不能穿了,該扔掉了。拿一只。怎么了?聽著,雷,就這么做,好嗎?救救你自己。因為我告訴你,發標的埃米莉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得掛電話了。哦,對了,記住不要賣弄你的音樂學問。”
也許是因為得到了一系列清楚的指示,不管這些指示多么荒唐,我放下電話時,剛才害怕的感覺沒有了,變得干勁十足。我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我走進廚房,打開電燈。爐子上確實有一只“中等大小的”長柄鍋等著執行任務。我裝了半鍋水,然后放回爐子上。我雖忙活著,但心里清楚,在我往下做之前得先確認一件事:即我到底有多少時間來完成這些事情。我走回客廳,拿起電話,撥通埃米莉辦公室的號碼。
助理接的電話,告訴我埃米莉在開會。我半是親切半是堅決地要她把埃米莉從會場叫出來,“看看她是否真的在開會”。不一會兒,埃米莉來了。
“怎么了,雷蒙德?什么事?”
“沒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樣了。”
“雷,你怪怪的。怎么了?”
“什么叫我怪怪的?我只是想確認你什么時候會回來。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懶人,但我還是想要個時間表什么的。”
“雷蒙德,沒必要生氣嘛。我想想。還要一個小時……也可能是一個半小時。我真的很抱歉,公司里出了非常要緊的事情……”
“一個到一個半小時。好的。我就想知道這個。那我們一會兒見。你回去工作吧。”
埃米莉可能還想說些什么,但我已經把電話掛了,大步走進廚房,決心不讓我現在堅定的心情很快消失。事實上,我現在慢慢地越來越興奮,想不通之前怎么會讓自己那么絕望。我搜遍廚房的柜子,把我需要的香料和調味品在爐子旁整整齊齊地擺成一排。然后我各取適量倒進水里,很快地攪拌一下,開始找靴子。
樓梯底下的儲物柜里藏著一大堆破破爛爛的鞋子。我搜尋了一番,發現確實有一只查理方子里的靴子——有一只特別破爛的靴子,腳后跟的邊上結著陳年泥土塊。我用指尖捏住鞋,拿到廚房里,小心翼翼地底朝上放進鍋里。接著我打開爐子,開到中火,然后就坐下來,等水開。當電話再次響起時,我真不愿意離開我的鍋,但我聽見查理在答錄機里說啊說,最后我還是把火關小,去接電話。
“你剛剛說什么呢?”我問。“聽起來一副可憐樣。我很忙,沒聽清。”
“我到旅館了。只有三星級。你能相信這種厚顏無恥的事嗎!那么大一家公司!房間也小得要命!”
“可你就住兩三個晚上……”
“聽著,雷,之前我沒有完全說實話。我覺得對你不公平。畢竟你是在幫我,在盡全力幫我,幫我彌補和埃米莉的關系。而我卻沒有對你誠實。”
“你要是想說狗氣味的配方,已經太遲了。我已經全都弄下去了。我想也許還可以再加一種香料什么的……”
“我之前沒有對你誠實是因為我沒有對自己誠實。可現在離開了家,我的腦子清楚多了。雷,之前我跟你說沒有第三者不完全正確。有這么個女生。沒錯,年輕女生,頂多三十出頭。她很關心發展中國家的教育,關心更加公平的全球貿易。她吸引我的不是性,那只能說是副產品。是她還未失去光澤的理想主義,讓我想起以前的我們。記得嗎,雷?”
“對不起,查理,我不記得你以前特別理想主義。說實話,你一直很自私,喜歡享樂……”
“好吧,也許以前我們都是一群沒用的笨蛋,我們這些人。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有另一個我想要跳出來。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
“查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什么時候開始的?”
“婚外情。”
“沒有什么婚外情!我沒有和她性交,沒有。連一起吃飯都沒有。我只是……我只是喜歡看見她。”
“什么意思,喜歡看見她?”我邊說邊踱進廚房,盯著那鍋東西。
“啊,我喜歡看見她,”他說。“我總是找機會見她。”
“你是說她是應召女郎。”
“不是,不是,我說了,我們沒有性交。不是,她是個牙醫。我老去找她,說這里痛,那里不舒服,能多去幾次就多去幾次。當然,最后埃米莉懷疑了。”說到這里,查理好像在強忍著不哭出來。但大壩還是決堤了。“她發現了……她發現了……因為我老用牙線清潔牙齒!”他現在幾乎是在叫嚷。“她說,你從來沒有這么勤快地清潔牙齒……”
“可這說不通啊。你越保護你的牙,就越沒有理由去找她了……”
“誰管它說得通說不通?我只想取悅她!”
“聽著,查理,你沒有跟她約會,沒有跟她性交,那有什么問題?”
“問題就在于,我太想要這么一個人,一個能把關在我心里的那個自我放出來的人……”
“查理,聽我說。接了你上一次的電話以后,我就大大地振作了。老實說,我覺得你也應該振作起來。你回來以后我們可以把這整件事好好地談一談。可埃米莉再過大概一個小時就回來了,我得把一切都布置好。我這兒正忙著呢,查理。我想你可以從我的聲音里聽出來。”
“笑死人了!你正忙著呢。很好!他媽的什么朋友……”
“查理,我想你是不喜歡那個旅館才會這么心煩意亂的。但你應該振作起來。理智一些。打起精神。我這兒正忙著呢。我得先解決狗的事,然后我會盡全力幫你。我會對埃米莉說:‘埃米莉,看看我,看看我多沒用。’其實,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沒用。可是查理他不一樣。查理比我們優秀。”
“你不能這樣說。太假了。”
“我當然不是照這樣說了,白癡。聽著,交給我吧。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要冷靜。好了,我得掛電話了。”
我放下電話,查看鍋里的東西。鍋里的液體已經沸騰了,不斷冒著蒸汽,可是還沒有什么味道。我把火開得再大一點,鍋里開始不停冒泡。這時,我突然很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而我又還沒去過他們的天臺,于是我打開廚房門,走了出去。
對于六月初的英國,今晚特別暖和。只有微風中的少許涼意提醒我現在不是在西班牙。天還沒有全黑,但已經布滿了星星。越過天臺盡頭的那堵墻,我能望見數英里內的窗戶和幾碼內鄰居屋里的家具。很多人家的窗戶都亮了;瞇起眼,遠處的窗戶就像星星的延伸。天臺不大,卻很有情調。你可以想象一對夫婦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中,在一個溫和的夜晚,到天臺上來,手挽著手,漫步于盆栽的小樹叢里,交換彼此一天的故事。
我本可以再多待一會兒,但我怕我的干勁消失,就回到廚房里,走過冒著泡的鍋,走到客廳的入口,端詳著我之前的布置。突然,我意識到我犯了一個大錯,我完全沒有從亨德里克斯的角度來想問題。現在我明白了事情的關鍵是把自己當作亨德里克斯。
這么一來,我發現不僅我之前的努力全是白費,而且查理的建議大多都沒有用。一只精力過剩的狗怎么會從音響中間把一只小瓷牛拔出來砸碎呢?割開沙發、掏出海綿這事兒也太不現實了。亨德里克斯得有剃刀般的牙齒才能做到。廚房里弄翻糖罐的主意還行,可是我發現客廳得完全重新布置。
我彎著腰走進客廳,以便更好地從亨德里克斯的視角來看東西。我一眼就看見咖啡幾上的那堆雜志是最明顯的目標。于是我一把把書掃了出去,就像一只畜牲用嘴甩出去的一樣。書掉在地板上的樣子看起來很真實。我受到了鼓舞,跪下來,翻開一本雜志,揉碎其中的一頁,希望能模仿日記本的效果,但結果并不理想:一看就是人手弄的,不像狗的牙齒弄的。我又犯了之前的錯誤:我還沒有完全把自己當作亨德里克斯。
這次我四腳著地,低下頭,把牙齒伸進同一本雜志。味道香香的,不是很糟。我翻開另一本掉在地上的雜志,翻到中間,重復同樣的動作。我漸漸領悟到,最理想的動作跟在露天市場里玩不用手咬起浮在水里的蘋果的游戲類似。輕輕地咀嚼、下巴不停地輕盈擺動,效果最好:這樣書頁就會變得亂糟糟、皺巴巴的。相反,咬得太用力只會把書頁都“釘”在一起,沒有明顯效果。
我想我太在意這些細節,才沒有早點發現埃米莉站在走廊里,就在門口,看著我。看見她,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或者尷尬,而是受傷:她居然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告訴我說她回來了。想到幾分鐘前我為了避免現在這種情況還特意打電話給她,我覺得自己被騙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我的第一個動作只是疲憊地嘆了口氣,仍舊四腳著地跪在地上,沒有起來。我看著埃米莉走進屋子,一只手很溫柔地搭在我的背上。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跪下來,但她說話時,臉離我很近。
“雷蒙德,我回來了。我們坐下來吧,好嗎?”
說著,她扶我起來,我強忍著不把她推開。
“真奇怪,”我說。“幾分鐘前你才說要去開會。”
“沒錯。可是接到你的電話以后,我發現有必要提早回來。”
“有必要?什么意思?埃米莉,你不用這樣抓住我的胳膊,我不會摔倒的。你說有必要提早回來是什么意思?”
“你的電話。我后來明白你為什么打電話。你打電話找我求救。”
“沒有的事。我只是想……”我停住了,因為我發現埃米莉正好奇地打量著客廳。
“哦,雷蒙德,”她輕聲說,幾乎是自言自語。
“我剛剛不小心把這里弄亂了,正在收拾,想不到你提早回來了。”
我彎下腰去撿倒在地上的落地燈,但是埃米莉拉住我。
“沒關系,雷。真的沒關系。待會兒我們可以一起收拾。你先坐下來休息。”
“埃米莉,我知道這兒是你家什么的。可是剛剛你為什么不聲不響偷偷地進來?”
“我沒有偷偷地進來,親愛的。我進門時叫你了,可你好像不在。我就趕緊去了下廁所,出來時,咳,發現你在。好了,別說這些了。有什么關系呢?現在我回來了,我們可以一起過個輕松愉快的夜晚。坐下來吧,雷蒙德。我去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