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多未央(1)
- 畫骨(全集)
- 蘇訣
- 4973字
- 2017-10-11 15:16:10
明月居中,云皎蹲在池水旁眼淚汪汪,她難過地抽噎了一下,注視著水池上方的幻影,心里一陣凄涼。
找他們畫骨重生者,無不是對從前有著深深的眷戀和遺憾,所以才甘愿出賣靈魂作為交換回到過去,可是她沒有想到,屬于銀時月的過往,居然會是這樣!
身旁有個身影悄悄接近,她斜了半趴在自己身邊、企圖靠近的云初末一眼,吸了吸鼻子,哽咽問:“做什么!”
云初末的動作一頓,順勢坐了下來,他的眼里帶著笑意:“我還以為,你終于覺悟到自己長得丑,想開了,準備跳水自殺呢。”
云皎氣得頭暈,伸手向前一指:“你難道不覺得他們很可憐嗎?”
云初末不屑地輕嗤了一聲,語氣很蠻橫:“我為什么要覺得他們可憐?”
云皎十分鄙夷,十分憤怒:“你這個人當真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見到這樣悲傷的事情居然無動于衷!”
云初末無所謂地扯了扯唇角,看著她的眼神很復雜:“我曾見過一對情侶,歷經生死磨難最后終于走到一起,卻在成親那天,新郎醉酒撞到門檻上磕死了。”
云皎現在真是哭笑不得,方才的傷心、陰郁因他的這番話,頓時煙消云散,她抽噎了一下,又哭又笑:“你這個人真是……討厭!”
云初末臉上露出了笑容,寵溺地伸手替她擦眼淚:“好了,不過是個故事而已,看看就好,何必認真?”
云皎微微嘟著嘴,表現得有些不滿,雖然是個故事,但也是真實發生過的故事,云初末這個人真是沒心沒肺,沒有一點惻隱之心!正想著,只見云初末站了起來,慢悠悠地道:“比起這些,我倒是比較好奇銀時月的形體究竟是何人所毀的。”
云皎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銀時月身為十大魔君之一,在那個天神歸隱、萬魔歸墟的時代,應該鮮有人可以跟他匹敵了,即使真的遇到強敵,以他的修為,逃跑是綽綽有余的,怎么會慘到被人完全毀去形體,只剩下一縷魂魄流落世間?
云初末將凝結靈力的手一揮,幻影迅速閃變,畫面里頓時出現了銀時月的身影。月影當空,他孤身站在一處懸崖之上,身著雪色的衣袍,銀狐的尾巴環繞在他的身邊,顯得高貴優雅,不可一世。
他的臉上泛著兩道銀白的魔紋,容顏柔美絕艷,一雙眼眸居然變成詭異幽涼的冰藍色,佇立在月色里,仿佛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凜冽的寒風乍起,素白的衣袂隨風飄蕩,他的身上開始泛起淡淡的藍光,與此同時,身體從上而下,開始顯現出九尾銀狐的原身。
這是一只巨大的九尾銀狐,銀白色的皮毛泛著皎月般的光華,九條華麗的尾巴裝點在身后,隨風舞動著,它的臉上有兩道和銀時月一模一樣的魔紋,只不過此時已變作深紫色,彌漫著森森的魔氣。
云皎一驚:“這……這是銀時月的原身,他要做什么?!”妖魔在現出原身的時候,魔力亦會達到頂峰。不過一般情況下,若不是遇到了足以威脅生命的危險,他們是絕不會現出原身的。
此時的九尾銀狐站在懸崖之上,遙望著遠方的銀月,冰藍的眼眸中竟然流下了悲傷的淚水,它仰天長吼了一聲,懸崖上的碎石塊被震得掉了下來,天際不知為何飄來滾滾烏云,遮掩住了月的光華,大地陷入一片黑暗,狂風好像永無止息。
不遠處的空地上,駐扎著黑壓壓的軍隊,他們見此情景都驚慌地從軍帳里跑出來,身上穿著森寒的鎧甲,手里緊握著刀劍:“怎么回事,什么聲音?”
黑暗中,一雙冰冷的藍色眼眸忽然閃了一下,看著那群弱小的人,眼神里充滿了凜冽的殺氣,好像正在獵食的猛獸,悄然潛伏接近自己的獵物。它的身體后退了一下,朝向那群人猛然躍起,龐大的身姿穿梭在長空之中,一如既往地優雅敏捷,卻帶著死亡的氣息。
大地忽然震動了一下,成千上萬的軍帳之中彌漫著被九尾銀狐震起的灰塵,它的氣勢所帶起的狂風還在刮著,然而,在昏暗中,人們卻聽到了野獸隱忍的低喘聲。
“啊……這是……什么東西……”
漫天的灰塵終于平靜了下來,九尾銀狐銀白的皮毛即使在黑夜中也泛著白光。有人睜開眼睛,見到眼前的情景,忍不住嘶喊出聲。
“妖怪……妖怪……快跑啊……”
大俞國最為強悍的鐵甲騎兵,在這只銀狐面前竟然潰不成軍,人類的脆弱,在上古魔獸的面前,瞬間就顯現出來。這種時候,沒有人敢拿起手上的刀劍,上前挑戰它的威嚴與強大,他們在恐懼面前,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逃亡,求生的意志驅使著他們四處逃散,即使馬蹄踩踏到同伴的身體,也沒有停下。
黑暗中,九尾銀狐的唇角似乎泛起冷冷的笑意,它仰天長吼了一聲,狂風乍起,那逃散的人群,連同他們引以為傲的戰馬和刀劍,瞬間飄蕩在半空中,一切恍若靜止。
慘號聲不絕于耳,人類溫熱的血液染紅了它干凈雪白的皮毛,那只銀狐飛躍著穿梭在半空中,像是地獄歸來的游魂,瞬間奪走了數萬人的性命。微風中,飄蕩著溫熱的血,仿佛是最為迷醉溫柔的醇酒,氤氳在天地之間,連夜色都被染得血紅。
殺戮戛然而止,那只銀狐緩緩地落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血海滔滔的戰營,邁著步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天空中,隆隆地響起滾雷聲,不多會兒下起了大雨,血跡和著雨水順著低洼處緩慢流動著,連成觸目驚心的一片,那些殘肢碎骸暴露于大雨之中,逐漸變得冰涼。
這是上古魔獸最為慘烈的報復,十萬鐵騎在揚揚得意于自己的強大和勝利之時,幾乎頃刻便全都化作了烏有。天上的雨還在下著,冰涼而凄婉,不知是為了這些可憐又脆弱的人類,還是為那個執迷不悟、鑄下大錯的魔獸銀時月,雷電交加的夜晚,神魔契約中的天譴,將要執行……
第七十八次被雷電擊中,九尾銀狐身上已經傷痕累累,魔血染紅了它的身體,縱使天上還下著大雨,也無法清洗它身上的血污。它邁著蹣跚的步履朝森林深處走去,嘴角流著一道道鮮血,皮毛被雨水淋濕,不時滴落著水珠,大雨擊打在它的身上,泛起一層薄薄的光暈。
此時,天色已經漸亮,森林里有人的氣息,他們還不知道昨晚駐扎在山下的大軍中發生了怎樣恐怖的事情。
“妖……妖怪……”微弱顫抖的聲音從叢林里傳出,一個早起砍柴的樵夫瞪大了眼睛看著不遠處的龐然大物,將斧子和草繩往地上一丟,連滾帶爬地逃跑了。
九尾銀狐淡淡地朝那人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疲憊地邁著步子走進了森林深處,腳步沉重,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傷。
在這片森林的中央,長著一棵高大的榕樹,枝葉茂密,足以擋住昨晚的傾盆大雨,四周靜寂,仿佛沒有生靈的氣息,然而,在那棵榕樹下,卻靜靜地躺著一位美麗的女子,她的眼睛平靜地閉著,面容沒有一絲的痛苦和遺憾,臉色蒼白,長發散落在地上,渾身血污,卻依舊純凈美麗。
九尾銀狐沉默地注視了一會兒,邁步走了過去,輕輕臥在她的身邊,毛茸茸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嫻靜溫和,像是被馴服的寵物。它的一條尾巴搭在那個女子身上,仿佛是在為她抵御雨后的寒冷。
烏云消散,樹林蔭翳,鳥兒歡快地鳴叫了起來,溫暖的陽光透過翠綠的榕樹形成一道道光束,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純凈清澈,美麗動人。
抵擋不過天劫的九尾銀狐,終于靈力枯竭,它的身上開始泛起點點流動的藍光,飄蕩在森林中,猶若舞動的精靈,和所有的草木生靈一一告別。
榕樹之下,藍色的光點在藤木之中跳躍,催動著枝條迅速伸長延展,絲絲纏繞,緩緩綻放出鮮艷的花朵,為“他們”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它的身體正在逐漸消散,化作千萬個點點藍光,隨風而逝,然而又好像受到某種力量牽引般,幽幽地升騰起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弧形光芒,繞著森林盤旋了幾圈,流動著注入粗壯的樹藤中。
銀時月死了,陪伴著那個他最愛的姑娘,化作山川草木中一縷溫柔的微風。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這曾是他喜歡的美好,因此,即使死亡,也不該有什么遺憾。然而,卻有一縷不甘的靈魂掙脫了天譴的詛咒,沒有跟隨銀時月消散在天地之間,它在草木中滋養了千年,一點一滴,休養生息,好不容易修成了現在的模樣,卻還是固執地要回到過去。
天上人間,昨日別年,無論輾轉了多少日月,又經過了多少個滄海桑田,那份深深的眷戀從來都不曾改變,只要他還活著,哪怕只剩下一縷魂魄,都要穿越時光的禁錮和層層阻隔,重新守護在她的身邊。
明月居里,云皎一陣沉默,顯然沒想到銀時月之所以會形神俱滅是因為遭受了天譴。云初末卻沒什么反應,好像早有預料一般。良久寂靜后,云皎首先開口:“天譴之力,原來這般厲害,竟連上古魔獸銀時月都抵擋不了……”
云初末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十分不屑:“顯然是他太笨,如果那時候化成人形,躲在人類之中的話,即使不能躲過天譴,也不會這般嚴重。”
云皎不滿地斜眼瞪他,沒好氣地指責:“你以為人家都像你?”
云初末一愣,反問道:“什么意思?”
云皎輕哼了一聲:“銀時月肯定是見姜雪羽死了,自己也沒有活下去的欲望,所以才甘愿忍受天譴,隨她而去的。”她瞟了一眼云初末,陰惻惻地打擊他,“不過像你這么惜命的人,肯定是無法理解的。”
云初末動了動唇角:“你想太多了……”
他呼啦一聲展開折扇,動作瀟灑風流,慢悠悠地道:“邪魔的生命甚至可與天地同壽,若是活著的話,說不定還能等到那女人的轉世,殉情這種事,對邪魔來說是不可能的。”
云皎聽他這樣說,仔細想想也對,如果銀時月沒有死去的話,一千年的時間,以他的修為早就找到姜雪羽的轉世重新開始了,何必執著于那一世?她抓了抓腦袋,疑惑地問:“那是為什么?”
云初末唇角上揚,傲慢勁兒十足,折扇順手敲了敲她的頭:“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是因為他太笨,沒有想到這一層?”
“這怎么可能!”云皎很是憤怒,氣呼呼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胡說八道!
云初末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藐視她:“怎么不可能?上古魔獸化出原形時,本就不如原先那般聰明……”
他頓了頓,柔美精致的面容竟然有些孤獨和迷茫:“一旦化出原形,失去了人的意識,眼里便只剩下殺戮和戰爭,和野獸沒有什么區別,這也是妖魔們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會化出原形的原因。”
云皎聽此,立即對他肅然起敬:“沒想到你懂得還挺多。”
云初末傲慢地輕哼了一聲,露出“那是自然”的表情,偏過頭打哈欠去了。云皎趁機問道:“其實我比較好奇,你的原身是什么?”
她是人類,卻可以看到人類看不到的東西,妖魔鬼怪,天神精靈,六道之內沒有她看不出的生靈,可是每當她嘗試著去看云初末的原身時,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他不是人類,不是天神,亦不是妖魔鬼怪。
云初末鄙夷地看著她,折扇啪啪地敲著她的肩膀:“想套我的話,門兒都沒有!”說著,動作很夸張地舒展成樹枝形狀,伸了伸懶腰,走回房間睡覺去了。
云皎看著他的背影走遠,仰頭望了望懸掛在天邊的明月,手指若有所思地托著下巴。
她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另外一種生靈,他們超越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內,亦不在六道之中。換一種說法,他們其實什么都不是,活著的時候煢煢孑立,即使死了,也無法墜入輪回,連鬼魂都不如,哦……這么一想,云初末他真是太可憐了!
第三天的時候,銀時月如約來到了明月居。自從看到那些過往,云皎就對他抱有同情和敬佩之心,覺得銀時月沒有必要用自己的魂魄來交換一場虛妄的過去,因為太不值得了。
云初末已經開始準備替他畫骨重生的東西了,銀時月坐在院落的石桌前,靜靜等候著那一刻的來臨。云皎端著重塑身軀所用的泥土,緩慢地接近他,問道:“其實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那位姑娘也該投胎轉世了,想必現在過得很好,你又何必執著于過往呢?”
銀時月一愣,他看向了云皎,又微微笑了:“我知道。”他的聲音輕淺,一如既往地淡漠溫柔,“可是人死了,靈就散了,縱使還能投胎轉世,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
云皎沉默了,她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也不用考慮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去這種事,所以,不知道那會是一番怎樣的場景和怎樣的一種感情。
所謂的畫骨重生,就是以畫為媒介,借助上古禁忌之術賦予魂魄以生息,然后再利用術法將魂魄引到泥塑的身軀中,死去的生靈便可以獲得新生。
不過這種重生維持不了多久,泥塑的身體承受不了強大的靈力,通常不到三個月便會土崩瓦解,就連身體里的魂魄也會隨之散盡,永遠地消逝在三界之中。換句話說,畫骨重生之術,便是放棄了千萬次轉世的機會,以靈魂來交換這短暫的三個月。
當然,她和云初末還懂得回饋客戶,如果有需要的話,他們會編織幻夢長空之境,令重生的人回到過去,去彌補生命里欠缺的遺憾。顯然這是一樁極不公平的交易,宿命的結局不可更改,那些人以靈魂為代價換來的,不過是又一次遺憾和分離,然而面對這樣一場騙局,有人卻心甘情愿、甘之如飴。
其實,她一點都不懂,這樣的犧牲究竟有何意義,過去種種,終究如鏡花水月,不過一場虛妄而已。如果哪一天她死了,云初末肯定不會做出這樣傻的事來,說不定還會搖著扇子仰天長嘆:“哦,云皎死了,我的晚飯該怎么辦?”
想到此,云皎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真的值得嗎?”
銀時月的表情淡然,他沉默了良久,才慢慢說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呢?在我眼中,從來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