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傳來一陣異動,村民們紛紛朝祭臺那邊涌動,原來是族長派人從山上砍下來一棵桃樹,用來驅鬼避邪。云皎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不由得覺得好笑,然而下一刻立即愣住了,她僵硬著脖子慢慢朝向祭臺看去,那株桃樹被置于木塔之下,而姜雪羽已經不見了蹤影。
云皎心中大急,銀時月現在還未回來,她連忙擠入人群中去尋找,不多會兒便在木塔之下找到了姜雪羽,此時熱情的鄉民們圍著那株桃樹跳起了舞蹈,而姜雪羽被幾個年輕的小姑娘拉著脫身不得。
她連忙擠過人群向姜雪羽走近,月影西移,皎潔的光輝繞過高大的木塔灑在了桃花之上,盈滿月圓,照應著狂歡的人們像是圣潔的洗禮,云皎心中更是焦急,耳畔隱約響起了云初末的警告——
滿月之下的桃花。
木塔之下,人們還在跳著舞,姜雪羽惦記著秦錚,但是面對鄉親們的熱情,又不好意思拒絕,只能焦急地尋找著秦錚的身影,忽然聽得“咔嚓”的聲響,正在燃燒的木塔忽然傾斜了一下,中間部分的幾截木頭燃燒殆盡,承受不住力量紛紛斷裂落下,上面的木頭受到牽連,整座木塔以一種極其詭異危險的姿勢矗立著。
方才還載歌載舞的人們見此情景,驚慌失措地四處逃散,姜雪羽被擠在人群中無法移動,幾個村民跌跌撞撞地躲避,她被撞得跌在地上,剛想要站起又蹙眉捂了捂腳,顯然腳踝受了傷。
熊熊燃燒的木塔,此刻像是拉人墮入地獄的惡魔,不時有木塊掉落下來,人群漸漸疏散了,安全的村民都在遠處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木塔之下,姜雪羽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即將傾倒的火塔,一時間忘記了逃命。
云皎費力擠過逆流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朝向姜雪羽跑過去:“快起來,跟我走!”在距離不到三尺的地方,她朝姜雪羽伸出了手,然而下一刻,她聽到了轟然倒塌的聲音,下意識地抬頭看時,燃燒的木塔宛若一條火龍向她們撲了過來。
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云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伸手去擋,熱浪席卷而來,此時此刻,面對生死一瞬,她居然沒有一點害怕的念頭,甚至很可笑地想到:如果她被燒死了,云初末會不會覺得她黑乎乎的很難看?
然而幾乎是同時,一個身影毫不遲疑地擋在了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按在懷里,她聞到云初末身上特有的好聞的幽香,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再次睜眼時,他們都半蹲在地上,跳開了數丈。云初末將她的頭按在懷里,他的手指微涼發顫,她甚至都能感覺到他不穩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
恐懼感遲鈍地縈上心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差點兒死在火海里,所以不等云初末開口罵她,她先撲倒在云初末懷里,緊緊抱著他的腰,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云初末慘白的臉色映在火光里,他先是皺了皺眉,接著道:“現在……才知道害怕了嗎?”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而且語氣輕柔,沒有多少責怪,反而更像是在安撫她。
云皎趴在他的懷抱里,撇了撇嘴,眼淚鼻涕全都蹭在他的身上,哽咽囁嚅道:“對不起……”云初末嫌棄地皺了皺眉,輕輕拍著她的頭,沒有說什么,也沒有把她推開。
“對了……”云皎忽然想起姜雪羽,一把將云初末推坐在地上,連忙站起來朝向祭臺望去,等看清了火塔下的情景,頓時啞然無聲。
銀時月頎長的身影佇立在祭臺前,他一手將姜雪羽護在懷里,另一只手微微抬著,淡藍的光點肆虐在半空中,那座即將傾倒的火塔凝固在夜色里,唯美而又詭異。此刻,他已經顯現出了銀時月原本的模樣,大概是阻擋火塔傾倒消耗的靈力太多,而那副泥捏的軀殼又岌岌可危的緣故吧。
他蹙著眉,手輕輕一抬,飄浮在半空中燃燒的木塔齊齊地朝祭臺砸去,連個火星都沒能傷害到姜雪羽。而那些在遠處圍觀的村民,直愣愣地看著祭臺前的兩個人,一時間忘記了反應。
云初末一臉不爽地從地上站起來,隨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著銀時月冷哼道:“愚蠢之輩,現在功虧一簣!”
比起這個,云皎比較擔憂姜雪羽會有什么反應,只見她緩緩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臉色蒼白,不確定地問:“你……是誰?”
銀時月的長眉微蹙,攬著姜雪羽的手放松了下來,他局促地偏過頭,不敢去注視她疑惑的眼睛。姜雪羽更加震驚地望著他,臉上詫異的表情顯露無遺。她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這身衣服,是我送給他的,你……你到底是誰?”
心愛的情郎忽然變了模樣,成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很久都沒有從這樣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如果這個秦錚是假的,那么,他們的感情呢?
這段時間,他一直溫柔細致地愛護著自己,在她完全沉浸在幸福和歡樂時,忽然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是這個人欺騙了她,他根本就不是秦錚!那么,秦錚在哪里?她心愛的秦錚哥哥,到底在哪里?
姜雪羽掙開了他的懷抱,驚慌失措地要離開,這個人不是秦錚,不是她愛的以及愛她的那個秦錚,她要去找秦錚,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在心里告訴自己,然而淚水卻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雪羽……”銀時月快走幾步,擋在她的面前,“對不起,雪羽……”
姜雪羽臉上毫無血色,她怨恨地瞪著銀時月,用力掙開了他的手:“你不是他,你把他怎么樣了……”
銀時月心疼地皺起了眉,他伸手去拉姜雪羽,又不敢用力,只能黯然重復著:“對不起,雪羽,我……”
“放開!”姜雪羽失控般大喊了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銀時月推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后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嚇得連連退后,她的聲音顫抖,淚水漣漣,“你不是他,秦錚哥哥……我要去找他……”
銀時月偏著臉,發絲擋住了秀美的容顏,幽涼的眸子在黑暗中顯得無比哀傷,像是自嘲無奈的悲涼。全都完了,他犧牲一切所換來的,因一時的貪心和眷戀,最終毀于一旦,明明還有一天,所有的緣都會隨著他的消逝而終結,僅僅剩一天……
他想起了云初末的警告,悔恨、自責的情緒瞬間縈上心頭。然而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交換了。他聽見身體開始崩塌的聲音,這副泥土捏成的身軀終于承受不住強大的靈力,逐漸從外面開裂,靈力外泄,從他的身體中溢出淡藍的光點,越來越多,幾乎將整個人都湮滅其中。
姜雪羽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震驚地望著眼前這一切,恐懼、害怕,還有發現真相之后的茫然無措,令她完全忘記了反應,只能愣愣地站著。
銀時月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弱,身上泛起淡淡的白光,單薄脆弱得像是一吹即散的塵沙,身體裂開的痛苦宛如千萬只毒蟲在啃噬血肉,他痛苦地捂著胸口,顫著手伸向了姜雪羽:“不要怕……我……”
他祈求地望著姜雪羽,帶著無限的思戀和不舍,猶記得許多年前的藥廬之中,杏樹下那個美麗純凈的姑娘,壯著膽子告訴他——
“我并不怕你?!?
她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心的邪魔?!?
她說:“銀時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一個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可是現在,那些曾經已被他親手抹殺,長空之境里,隱藏在心底的美好只有他一個人記得而已,雪羽在怕他,在她的心目中,他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瘋子,一個可惡可恨、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
他的唇角流出鮮血,卻還是硬撐著朝姜雪羽伸手,帶著無比的絕望和期許,艱難地邁著步子,淚水順著臉頰落了下來,聲音哽咽而嘶?。骸把┯稹?
“你別過來!”姜雪羽驚恐地退了好幾步,望著眼前的怪物,全身都在發抖,此時她已經忘了逃跑,或者說,是嚇得根本邁不開步子。
不知不覺,銀時月已經淚濕了臉,姜雪羽的身影在淚光中模糊不清,她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就像無數個夢中,他苦苦追尋著,無論花費多大的力氣,卻總是差那么一點點,他的身體正在逐漸消散,光點從外側散開,很快融入空氣中,頓時就消散了蹤影。
銀時月淚流滿面,蒼白的容顏在藍光和血色中顯得凄楚決然,他的聲音柔和悲涼,像是來自亙古的自語:“一千年了,或許你不知道……我竟是這般……深愛你的……”
長空之境的力量緊緊地包圍著他,他的身體像是寂靜燃燒的藍色之火,非常縹緲,最終在夜色中湮滅了最后一點痕跡。
姜雪羽怔怔地站在原處,良久,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那些圍觀的村民,驚恐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走上前。
擺脫銀時月魔力的影響,村中的景象立即發生了變化,樹木抽出新的枝芽,連成茂密的樹林,花蕾悄然開放又迅速落下,田野中的油菜花海此時此刻豐收碩碩,就連氣候也明顯炎熱了許多,一切,終于回歸了原位。
云初末站在不遠處打量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伸手將面紗扯下。他邁步走向姜雪羽,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淡漠疏離:“他已經死了,魂飛魄散連渣子都不會剩下,所以你放心好了,以后他都不會找到你,生生世世,都不會煩著你了?!?
說完,他偏過頭望向地面,在銀時月隕滅的地方,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枚玉佩。他邁步走了過去,俯身撿了起來,這枚玉佩玉質低劣,做工粗糙,不過是尋常百姓家最普通的款式,值不了多少錢。
云初末幾不可聞地勾唇冷哼,不知是不屑還是不值,站起身走了回去,把它遞到姜雪羽的面前:“我想,這個應該是你的?!?
姜雪羽一愣,望著那枚玉佩靜默了良久,又怔怔地抬頭看向了云初末,死寂的面容下沒有一絲表情。云初末顯然不耐煩,皺了皺眉,傲慢地輕哼了一聲,態度很囂張地隨手一揚,將玉佩丟在地上,繞開姜雪羽邁步走了。
此時的云皎還在撇著小嘴啜泣,小身板一抽一抽的,難過得差點兒哭出聲來。避免她一會兒又來糟踐自己的衣服,云初末很有先見之明地將手上的絲帕隨手捂在她的臉上,臉色不好,語氣也不太好:“走了?!?
云皎悶悶地哦了一聲,跟上他的腳步,走到不遠處,又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何,心里總是感到不是滋味?;叵肫疸y時月剛來明月居的時候,還只是一縷殘破的魂魄,在人世間流浪了千年,神情孤獨,淡漠疏離,然而每當提及姜雪羽時,他的面容里總是會出現柔和的笑意,好像這個女子是世間最為溫暖的存在。
她記得,當日遭受天譴,銀時月的命魂已經消逝在榕樹之下,只有一縷魂魄掙脫詛咒休養在灌木之中,靠吸取天地精華來維持靈力,那時的他還未成形,混沌污濁,不知自己來于何處又會歸于何方,更不知在自己先前的生命中,曾有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女子存在。
或許,這樣的遺忘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卻花了一千年的時間,記起她,追尋她,然后再次愛上她。
情愛之事,大抵便是如此吧,像是附骨之疽,又如飲鴆之毒,若是愛得夠深,便會溶于血肉,鐫刻于靈魂深處,怎么也忘不掉,如何也抹不掉,無論經過多少年,無論發生多少事,冥冥之中,總有一天他會跨越時間和生死,不顧一切地回到她的身邊。
不記得在過去的多少年間,她曾經路過長街的一隅,偶然看過這樣一出折子戲,臺上戲子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地唱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只是不知道,銀時月的一腔繾綣思念,深沉心事,姜雪羽最終懂還是沒懂?;蛟S,在她的生命中,從來只存在秦錚一人。
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邪魔,為了她留在王宮之中,默默無言地守護著她,想跟她說話,想讓她高興,想為她做任何可能或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邪魔,曾經溫柔地對她說起過,是那個人讓你傷心,是他讓你難過、心里充滿了悲傷,而我不愿讓你悲傷。
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邪魔,曾經甘愿忍受天譴,企圖用自己永恒的性命來交換她短暫的人生,可惜宿命的結局終究無法更改,千萬年的修行也因此毀于一旦,可是即使他死了,還是千辛萬苦地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只知道,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可惡的邪魔,變作秦錚的模樣將她騙出王宮,而現在,她要離開這里,去找她的秦錚哥哥。
最后,云皎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望著天際掩月的流云,心底升起莫名的哀傷。
這次的交易,還真是亂七八糟,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