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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私人回憶錄(2)

我在芝加哥大學的法學院待了三年,沒有什么好講的。我?guī)缀跏裁炊纪耍挥浀梦覀儼嗌嫌幸粋€黑人——來自非洲的王子,他的領地屬于英國(還是法國來著?)。還有一個案件我記得很清楚——涉及法定強奸罪。我什么都沒記住也怪不得那些教授,他們?yōu)槿松屏迹覍W識淵博。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總是昏昏欲睡。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這是不是一種我自己當時沒有意識到的感覺——一天天過得無關緊要?還是一個懶學生事后的文飾心理?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在大學的那幾年(1931年—1934年),我確實學了點兒東西。從威爾斯-格蘭旅館到大學校園,我得經(jīng)過黑人區(qū)。我是不是為了逃避“侵權”和“不動產(chǎn)”這些東西,才找到了藍調(diào)音樂。我不清楚。

我知道的是,我在其中挖到了寶藏:那些見錢眼開的人稱之為“種族唱片”(race records)。我記得的歌手有大比爾(Big Bill)、孟菲斯·梅尼(Memphis Minnie)、坦帕·雷德(Tampa Red)和大馬塞奧(Big Maceo)。他們讓我知道生活之外還有很多東西,甚至超出了維斯特布魯克·佩格勒的想象——就此而言,他們說的是巴特林·西基和塞內(nèi)加爾。

生存。不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黑人藍調(diào)音樂的核心就是貧窮。盡管它們顯而易見的主題和歌詞通常都關乎女人、變化無常或永恒持久,以及征服者約翰(John the Conqueror)的英勇無畏[4],然而真正吟唱的卻是他“貧困潦倒”的生活狀態(tài)。這位年長的黑人小聲低語:“黑人本就生來貧苦。如果有人可以告訴我現(xiàn)在的不景氣和1932年的大蕭條對黑人有什么不同,我倒是很想聽一聽。”

這就是他在回憶那些“艱難的日子”時笑得如此苦澀的原因。“這些大人物為什么要自殺?他無法忍受只能帶豆子,而不是牛排或雞肉回家給他的女人。很少聽說黑人會因為錢自殺。在他們當中,很少有人有錢。”

即便是在“大蕭條”時期,白人過得“窮困潦倒”,黑人的境況也更加不堪。在他們的藍調(diào)音樂里,這一不爭的事實被反復吟唱。

我就像約伯那可憐的火雞,[5]

無事可做,只能咯咯咯,

我太窮了,親愛的,

不得不靠著籬笆嘟噥。

哦,親愛的,我要換個地方待,

天啊,我太窮了,親愛的,

我在黎明的時候向上看。

親愛的,那些還在礦井下的人兒,

都抬頭瞧著我……

——大比爾·布魯茲尼(Big Bill Broonzy)

畫面開始模糊,時光流轉(zhuǎn)。接著就到了解禁年。我和一個同學出現(xiàn)在突然之間就變得合法的酒館里。當時開始流行一種做法:酒館為客人的第三杯酒免費。我們?nèi)ミ^的所有酒館都是如此。現(xiàn)在還是不遵守這一習慣比較好。

在我認識的人當中,老銅匠海尼克(Heinicke)因為禁酒令的解除受益最多。他原本總在旅店前廳閑坐,一把年紀,病懨懨的,耳朵又背,被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突然之間,好些釀酒廠急需有他這門手藝的人。人們有多渴望喝到啤酒,熟練銅匠就有多短缺。

他一周工作六天,意想不到的高收入和(最重要的是)工作帶來的快樂讓他變年輕了許多,就像浮士德一樣。他新買了一臺超外差收音機,擱在占了房間一半的巴洛克式櫥柜里,音量開得特別大,可以清楚地傳到旅館全部的五十個房間。一半是因為他實在高興,一半也是因為他耳背。

其他人則打破以前的沉默,熱衷于政治爭論,言辭尖刻,通常熱鬧又滑稽,除了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D.R.)的爐邊談話。每到周日,前廳里都會響起一個新的聲音,那就是查爾斯·E.考福林(Charles E.Coughlin)神父,他的聲音會從一臺放置在高木架上的收音機里傳出來。有人低聲說:“關掉,關掉!”但是,馬修·麥格羅(Matthew McGraw)堅持要聽下去。這個干瘦的老人是我們的夜班職員,戴著眼鏡然而目光炯炯(長得和考福林神父極像)。

馬修有幾分像知識分子。在股市崩潰之前,他是一位木匠師傅。他經(jīng)常引用書中或者是激進周刊、月刊里的句子。他反對有錢階層、權貴還有壟斷。他會引用德布斯(Debs)、達羅(Darrow)和潘恩(Paine)的話。……1929年10月到1934年11月[社會正義聯(lián)盟(Union for Social Justice)此時成立]之間的某個時間,馬修·麥格又遇上事兒了。這個被人遺忘的人,手邊的那杯苦酒滿得都溢出來了。

一個印刷工還記得他的父親從鮑勃·拉福萊特——威斯康星州力主改革的議員——轉(zhuǎn)向了考福林神父。這個沮喪的人想要一個答案。那個態(tài)度溫和、講話輕聲細語的推銷員也是一樣,他之前從未質(zhì)疑過任何事情。他的女兒還記得他說起這位來自羅亞爾歐克的牧師:“他是對的。”這位推銷員投了羅斯福一票。

而我的母親,手緊到吝嗇,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錢也隨著塞繆爾·英薩爾(Samuel Insull)[6]帝國的坍塌打了水漂。這樣看起來,我之前跑銀行費的工夫全是白忙一場。這對母親的打擊特別大。幸虧她之前沒有聽信街區(qū)里一位銀行家的話。這位R.L.奇澤姆(R.L.Chisholm)先生吹噓自己的銀行——諷刺的是,居然叫作信任國家銀行——是如何如何好。盡管他恨不能跪在自己母親墳前發(fā)誓,并對我母親的節(jié)儉表示欽佩,她還是把自己的幾千塊錢取了出來。第二天,這家伙的銀行就倒閉了。到頭來,這位公共事業(yè)巨頭還是吞掉了她這筆錢。母親為此恨上了英薩爾,還有她自己。[7]

那是1936年。我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決定放棄走上法律這條道路,在這一年加入了“伊利諾伊州作家計劃”(Illinois Writers' Project)。我是電臺部門的一員。我們撰寫腳本,靈感源于芝加哥藝術學院(Art Institute)的畫作。這些稿子會在《芝加哥論壇報》的電臺WGN[8]上播出。這些對城市文化的貢獻讓報紙的出版人麥考密克上校(Colonel McCormick)感到非常自豪。在他報紙的頭版,總是登載著一幅漫畫,要么是方帽長袍、瘋瘋癲癲的教授,要么是公共事業(yè)振興署(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無足輕重的人物,靠在自己的鐵鍬上。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制作《偉大的藝術家》(Great Artists)系列節(jié)目。在節(jié)目尾聲,有這樣一段話:“……本節(jié)目由公共事業(yè)振興署支持播出,署長哈里·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有人告訴我他經(jīng)常聽節(jié)目,而且聽得還挺開心。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開始錄制廣播肥皂劇,參與過的節(jié)目包括:《帕金斯媽媽》(Ma Perkins)、《貝蒂和鮑勃》(Betty and Bob)和《首場常客》(First Nighter)。工作機會很多,而且沒有任期限制。解雇人的理由只有:電刑、終身監(jiān)禁或者槍斃。

隨著工會活動愈演愈烈,在《瓦格納法案》(Wagner Act)的支持下,美國廣播藝人聯(lián)合會(American Federation of Radio Artists)成立。廣播人幾乎都贊成。但總有一些固執(zhí)的高管,扮演著卡紐特大帝的角色。但工會運動的大潮席卷了他們。就此而言,當時的氛圍是相當宜人的。

其他行業(yè)的工會也不盡然。就以美國報業(yè)協(xié)會(Newspaper Guild)為例。對于三十年代,我最鮮活的記憶——當然也是最悲痛的記憶——就與芝加哥的這場沖突有關,它給我之前的印象畫上了句號。赫斯特集團的早報《先驅(qū)考察家報》(Herald-Examiner)正在進行一場漫長而嚴重的罷工。記者們在辦公樓外聚集抗議。赫斯特集團的運貨車上裝了好些人。我記得其中一些是我的高中校友,還有一些曾有過合作。他們現(xiàn)在是雙重身份:送貨人和恐怖分子。一旦出現(xiàn)情況,他們就會沖擊聚集的記者。

我目睹了戲劇化的一幕:一個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的記者躺在人行道上,他的同事和路過的行人驚恐地瞧著。大街的中間站著一個結(jié)實的大塊頭,手里拿著車用千斤頂。他四肢張開,似乎在向所有的來人發(fā)出挑戰(zhàn)。然而,我在他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恐懼。

其余的已成為歷史,我就把它交給那些記憶更完整的人們。這本書就是他們的記憶和反思。

注釋:

[1]出自美國現(xiàn)代小說家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的作品《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

[2]出自卡羅琳·伯德(Caroline Bird)的作品《無形的傷痕》(The Invisible Scar)。

[3]傳統(tǒng)釀酒業(yè)會雇用專業(yè)的銅匠照看蒸餾器。——譯者注

[4]征服者約翰是非裔美國民間傳說中的英雄。——譯者注

[5]“約伯的火雞”(Job's turkey)比喻一個人一貧如洗。——譯者注

[6]塞繆爾·英薩爾(1859-1938),英裔美國人。1881年赴美任愛迪生的私人秘書,1892年成為芝加哥愛迪生公司總經(jīng)理。1912年他的大型電力公司已擁有數(shù)百座發(fā)電廠。他又組織一些持股公司,供電網(wǎng)又迅速擴大。1932年這些公司因大蕭條而倒閉,英薩爾逃至歐洲;1934年被迫回到芝加哥,因詐欺、違反破產(chǎn)法和侵占罪而三次受審,均被判無罪。——編者注

[7]之后,英薩爾在芝加哥受審期間,漫畫作品《孤女安妮》(Little Orphan Annie)反映了瓦伯克爸爸——勇敢的紅頭發(fā)小姑娘的恩人——的痛苦經(jīng)歷。他自己也被釘在了十字架上。

[8]全稱為“World's Greatest Newspaper”,即“世界上最偉大的報紙”。——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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