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訴說鶴年堂的養生故事(1)
- 大國醫:長壽有“藥”訣
- 雷雨霖
- 4822字
- 2017-09-26 09:51:22
溥儀弟弟懷念的五味檳榔
中國的城市,一個上海,摩登之城,清末戰火中輝煌起來,20世紀初,萬國民眾在那里建造出萬丈高樓,濃烈的商業氣息綿延至今;另一個北京,古老帝都,一片瓦一株草里面都藏滿了厚重的歷史和文化。而要說這北京的歷史和文化,繞不開它遍布全城的“老字號”,再要細算這老字號中間最老的一家,還真是我們鶴年堂,它比故宮和天壇都大10多歲,跟我們這些90多歲老頭子一樣,經歷風雨,磚瓦廊閣里鑲刻著講不完的老故事,匾額抱柱上書寫了道不盡的舊人情。
從1405年,大詩人丁鶴年在菜市口開辦鶴年堂以來,600多年過去,鶴年堂的門前頭,有朝野重臣來抓藥,也有平民百姓來開方,有守邊元帥給寫的回謝大字,也有老人孩童給送的感恩特產;皇親貴族對它念念不忘,乞丐勞工當它救世菩薩。這個地方,滿缽滿羅的事情可以說,千頭萬緒,先從跟我們老東家劉一峰關系最密切的這個大人物開始講吧。
1943年初春的一天,我跟陳玉峰師兄在前邊兒值柜。值柜呢,其實是給前柜抓藥先生打下手的,每天兩人,一般是小學徒擔任。前柜忙,抓藥先生只顧得上拿眼前斗子里的藥,方子上若有鮮枇杷葉、鮮蘆根等鮮藥,就把手邊鈴兒按響,值柜聽見趕快跑前邊來,先生告訴你鮮枇杷葉多少、鮮蘆根多少,三服的量,值柜再回后邊院子,把冰柜里的鮮藥稱夠三服的量,鮮蘆根洗凈切段兒,枇杷葉剪絲兒,墊上蠟紙放好,送到前柜去。方子里細料和貴重藥,比如犀角、牛黃清心丸、活絡丹等,也是學徒拿上抓藥先生寫的條子,到細料房去憑條取貨,墊上紅棉紙送回前柜。再來有些方子的藥后頭寫著煨、米炒、土炒等,都由值柜去廚房給加工。這樣有兩個下手,前柜才不至于耽誤時間,安安心心接待顧客。除了這些隨時應變的事情,每天早晨起來值柜都要先做一些準備工作,瓜蔞要蒸好壓扁剪成絲,大熟地切片兒,厚樸用姜炙,諸如此類。還要整理冰箱,把各種鮮藥規整處理停當。所謂冰箱,當然不是我們現在家里擺的電冰箱,而是一個硬木大柜子,底下放天然冰,冰上有木架子,把要冰鎮的東西放在架子上。以前念《詩經》,有一句記得是“鑿冰沖沖,納于凌陰”,凌陰大概就是這種類型的冰柜,已經有3000多年歷史了,中國人真聰明。
那天10點左右,抓藥的人還不是很多,門口進來一個人,衣著整潔奢華,看著很有氣度很文雅。我覺得納悶,京城這些常來的達官貴人,大伙兒都認識,進了門就知道是找誰,或者抓什么藥,直接迎上去接到會客室,給端茶水讓坐著等。可眼下這位先生,我卻不知道是誰。抓藥先生迎上去,問:
“您,找人呢,還是抓藥呢?”
“我找你們經理。”
先生聲音沉穩,而且有種硬朗的精氣,遞來一張名片。抓藥先生交給我,叫我趕快拿著名片去后頭叫經理。我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在鶴年堂各色人物見慣了,心里知道這人不同尋常,這樣想著自然腳下的步子就加快,幾乎跑起來。
到了經理室,經理看我毛毛躁躁跑,像平常一樣斥我:“小孩子做事要穩,跑這么快做什么?”
他接過名片兒,整整衣服,立刻往前面趕。兩個人見了面,邊聊邊走往柜房去。
師兄把大褂兒帽子給客人摘了掛到木實架子上,我去端茶水,回來聽見他們聊。這位先生來為兩件事,一呢,要買我們的五味檳榔;還有他聽說鶴年堂那塊嚴嵩寫的匾,日本人出兩萬銀圓要買。
客人跟經理分析利弊,認為匾不能賣。我們經理和他想的一樣,說:“別說兩萬銀圓了,給再多錢我們也不賣,已經回絕他們了。”
事情談完,客人說要看看匾,有人送來一包五味檳榔,掌柜拆開,跟客人說:“您先含著,咱再好好聊聊我店里這些字兒。”客人接過紐扣大的檳榔,噙了顆在嘴里。客人評價嚴嵩的字說:“這‘鶴’字的寶蓋兒,放在上邊莊嚴大方,好。嚴嵩這個人,奸臣是奸臣,還真有些才。”一聽就是行家,又看楊椒山的楹聯:“欲求養性延年物,須向兼收并蓄家”,也贊了說是剛硬有力,真正的好字兒,有人品在筆墨里邊。看了看,覺得二柜上邊發空,說:“這里也該有兩幅字。”掌柜接過話頭,說:“那勞您給補上吧。”當下客人就同意了,我心里更好奇,這人到底是誰,這么容易就答應。
經理吩咐師兄去鶴年堂對面的紙店買了幾張宣紙,回到柜房,把大條案上的臺布拿掉,左右兩張紙鋪開,客人揮筆四個大字“靈丹”“妙藥”,一氣呵成,筆墨莊嚴,落款名字我沒認清楚。這兩幅字后來直接裱好,裝上鏡框就掛在兩邊兒了,特別有氣魄,懂的人見了都說功力不凡。
客人要走,經理留吃飯也沒留住,買了幾包五味檳榔拿著,上車就離開了。經理回來問我們:“你們猜剛才那人是誰?”
我們大都搖頭,“面生,沒見過。”
經理又問:“你們聽過有個說法叫南張北溥嗎?”
有人點頭了,好像是知道,大部分人還是一臉的迷惑。
“當今繪畫領域有兩面大旗,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合稱南張北溥,南張指的是張大千,北溥就剛才那位先生,溥儒,也叫溥心畬,是恭親王的孫子,正兒八經愛新覺羅家子孫。當年光緒帝病逝,他也在新皇帝候選人的名單里,跟宣統皇帝是堂兄弟。清朝皇室,他最有才氣,五歲謁見慈禧,老太后見了夸他是他們愛新覺羅家最有靈氣的。咱們劉一峰掌柜跟他熟,兩家是親家,劉一峰的兒子劉琛娶的就是他家女兒毓濤華。王爺胃不好,盧掌柜常派人往他府上送五味檳榔,今天王爺路過就自己來買了。”
經理累了半天,說了這些話,回去休息了。以后再見到劉琛,我們都開玩笑“駙馬爺來了”。王爺的女婿,擱從前可不就是駙馬爺?
南方檳榔,北方吃法
說起這五味檳榔,可真是寶貝藥,我們自己家也常備。那時候孩子都小,胃弱,偶爾不注意,吃了難消化的食物,當下身體就有反應,跟在老伴身后嚷:“肚子脹,肚子脹。”老伴去柜子里,拆開藥紙包,把檳榔鑿小塊,拿給孩子,讓含著,效果很好。原來不只我們這些平常老百姓用它治病,連堂堂皇族也將它放身邊,常常口含以緩胃痛。
五味檳榔的確是好方子,制作起來很費工夫,要用的藥料特別多。尤其鶴年堂,它不怕瑣碎、不怕費料,做出來的檳榔不僅藥效比別家強,而且好看,小小一枚枚麻花兒似的紐扣,十分精致。
先要準備蔻仁、砂仁、棗檳榔、月石、普洱茶、柿霜等24味藥,交碾房,用電碾子給軋成粗末兒。然后兌生姜和金雞納霜,金雞納霜就是奎寧的俗稱,治瘧疾的常用藥,也是針對胃病的,比例為六斤藥末兒,生姜十分,金雞納霜三分。藥料拌勻之后,用江米糊和團,放入模子,刻成一個一個的小圓錠。服用的時候,一定要是噙在口里慢慢地含化,讓藥性慢慢地滲進身體里。味道很好,沒有特別重的藥味,也沒有檳榔的沖味兒,孩子大人都可以吃,跟現在健胃消食片類似,療效要更顯著。這味藥的君藥自然是棗檳榔,檳榔未熟前采摘下來晾干制成棗檳榔。
現在超市、小賣部里都有袋裝的檳榔賣,有人常嚼,有人就受不住那個味兒,因為是北方人,還有不習慣。你看臺灣、廣州,種檳榔、吃檳榔,人人都知道檳榔是好東西。而且檳榔這名字中的“賓”和“郎”,都是貴客的意思,可見南方人眼里檳榔的貴重。有些地方兒女娶妻或者出嫁,彩禮和聘禮一定有檳榔,去人家送禮提的也是檳榔。南方潮熱,瘴氣重,人在那個環境受影響,肚里生蛔蟲,容易得痢疾,腸胃也更脆弱,檳榔殺蟲消滯,常嚼可以預防許多病癥,所以南方人愛吃。到了北方,加進各種益脾胃的藥材后,制成五味檳榔,充分發揮出檳榔治療積滯脹氣的功效,而且符合北方人口味,成為一種零食似的常用藥品。干燥的檳榔殼也是一味藥,學名叫大腹皮。
像溥心畬先生,聽說去德國留學之后,回來定居在臺灣。該說臺灣是檳榔的重要產地,制作檳榔的方法花樣百出,治療王爺胃虛弱的檳榔藥品肯定有。但是,這人吃慣了鶴年堂的五味檳榔,聽我們掌柜說,他半輩子都在念著,偶爾來信總要提及:“打小北京城長大,臺灣這種南邊地方,怎么也住不習慣。人漸漸老了,脾胃更虛弱,加之臺灣飲食的不適應,經常是胃里難受,吃什么都難消化,治療的藥也沒停過,但總覺得不起作用。還是你們鶴年堂的五味檳榔啊,又好吃,又好看,效果又好,不知何時能再回去,看看紫禁城,含兩枚你們藥店買的檳榔,我這胃病,大概也是個思鄉病。”那時候,兩岸沒辦法交往,溥心畬聲望地位不同,他的信能想辦法到我們掌柜手上,但我們卻沒有門路把他日思夜想的五味檳榔寄到臺灣去。可惜了,這也是我們掌柜一直老了還惦記的事。
人的一生,名望、家世、金錢、才華,哪怕應有盡有,總有些心愿不能順遂。溥心畬和張大千向來有“南張北溥”之稱,都是當時中國一等一的大畫家。即使在臺灣,溥心畬他畫一張畫出來,就夠吃一年半載了。士農工商各式各樣的人都爭著收藏他的手稿,連宋美齡也仰望他的畫技名望,派人去說要拜師于他學國畫、書法。你猜這先生怎么回話?先生說:“跟我學畫行,但有個規矩,必須是到我跟前兒來磕頭拜師,不拘哪個,我的規矩不能壞。”宋美齡終于是放不下架子,這師也就沒拜了。溥心畬先生的人品可見一斑,真有骨氣。我雖少年只見過一面,但至今能憶及模樣和氣度。
1968年,溥先生在臺灣病去,埋骨他鄉,再不能吃一枚鶴年堂的五味檳榔,心愿不了。1974年,劉一峰先生于北京離世,幾十年過去,終不能寄包鶴年堂的檳榔給王爺,臨終尤以為憾。當年先生豪氣題寫的“靈丹”“妙藥”四字,也早已不知所終。而這一段持續半個世紀的情義,隨著故人盡逝,逐漸消逝,成為歷史的塵煙。唯獨牽系兩者的這味藥——五味檳榔,至今未被其他藥品取代,仍舊履行它治病救人的使命。
“曹菩薩”廣施菩薩心
鶴年堂歷史上,先后經過四個家族掌管,明朝中后期到清朝中葉的200多年時間里,是在曹蒲颯家族手里。人如其名,“蒲颯”和“菩薩”同音,我們鶴年堂這位老掌柜,還真是個和“菩薩”一樣有救世功績的人物。我自在鶴年堂,就常聽老先生們講關于“曹菩薩”的種種事情,口耳相傳,雖然是四五百年前的人,但感覺其事跡影響至今,仍體現在鶴年堂的體制人事上。
明朝到了嘉靖皇帝的時候,朝廷風氣壞透了,大臣們勾心斗角玩權術,真正心系百姓的人很少。有一年南方鬧瘟疫,救濟的銀子撥不下去,大量百姓背井離鄉往北方逃。那種場面,民國時期我也見過幾次,真的是人間地獄,沿路孤兒號哭、老人病倒,天昏昏、地慘慘,誰看了都心痛,可是普通人往往沒辦法給予幫助。災民們入京,從廣安門進來就到鶴年堂門口了,大家雖然可憐那些人,但也怕傳染,說要把門關了,等這陣子過去再營業。不然的話,大批大批流民全從門前邊兒經過,累了病了的橫橫倒倒就靠著門柱子歇下,人太多,還有的直接涌進店里,讓給施舍和看病。
那么大事態,提議關門停業也是沒辦法的事,大部分人都贊成,唯獨曹掌柜不同意。帶一幫徒弟伙計去后廠庫房,把連翹、大青葉、天花粉、葛根等藥材全搬到大廚房,生起火,藥料倒大鍋里,開始熬。藥味鋪鋪灑灑,漫得整座宅子都是,人們經過門前,都能聞出來,好奇這藥店在做什么這么大動靜。
熬好了,幾個人抬出去,難民們以為是施粥,全都涌上來,一問說是防瘟疫的藥湯,災民找來破罐兒瓦片兒,街坊四鄰拿著鍋碗瓢盆兒,都來打,回去喝下。這湯還真管用,那段時日,不僅鶴年堂自己人,所有喝過這藥湯的人,都避過了那次大瘟疫,平平安安,沒染上病。
后來事情傳開了,整個北京城沸沸揚揚,老百姓都說:“朝廷靠不住,不管百姓死活,這鶴年堂出菩薩,世上哪有這樣大慈大悲的人吶。”
朝廷里的宰相嚴嵩這批奸臣,年輕時候也受過我們曹掌柜照顧,可惜當了權,忘了百姓,只顧著自己斂財升官,聽說鶴年堂舍暑湯的事兒,不知道臉紅不臉紅。而忠臣良將楊椒山和戚繼光等人知道了“曹菩薩”的善舉,都寫折子讓皇帝表彰,甚至到鶴年堂替朝廷給曹掌柜道謝。這些個人,都是給鶴年堂題過匾額寫過祝詞的,與曹蒲颯終身為友。
戚繼光打仗,前邊兒講過,虧得鶴年堂大量行軍丹和刀傷藥的供給,使得千萬士兵,雖身處南國戰亂,卻保住一條命回到家鄉與親人團聚。暑藥也好,行軍丹也好,這些針對眾多不知姓名的勞苦大眾所施散的藥品,一股腦兒救助無數人,此種大功德,老百姓稱之為“菩薩”并不為過。
“曹菩薩”熬的這藥,其實是用“清瘟解毒湯”的方子配成的,稱作“避瘟金湯”。那次瘟疫以后,夏天舍暑湯的習俗就在鶴年堂保存了下來,近600年的漫長時間里,年年如此無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