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后悔!”朱萬章悻然道。二十貫銅錢,那可不是小數目。前幾年,精米才折合五文錢一斗。二十貫銅錢,以程小九在碼頭上賣苦力所得,這輩子都甭想有指望。自己的脊梁骨是被人戳定了,不過為了杏花,再被人戳也值得!
“后悔也晚了!”朱杜氏用力一拍桌案,“老娘說過的話,那是板上釘釘子,決不更改。什么味道這么香!”她抽了抽鼻子,快速跑到門邊上,撿起程小九送來的精米口袋,打開繩子,用手向里邊利落地掏出一把,對著落日仔細端詳,“嚇,上好的精米啊,還是今年的新稻子呢。晚上咱們熬粥吃,保證能熬出一鍋油汪汪的米粥來!”
遠遠地逃離了朱家夫妻的目光,程小九忍不住仰天長嘯。那孤獨又蒼涼的嘯聲驚動了許多街坊,大伙站在家門旁,遙遙地對其指指點點。
“那不是老程家小九么,剛搬到驢屎胡同的那家?”有人眼尖,一下子就認出了長嘯擾民者的身份。
其他街坊互相看了看,小聲嘀咕,“不是被雨淋傻了吧。再不就是被雷震得。街上的疤瘌頭今天就被淋出了瘋病來,幾個壯漢都按不住!”
“不會,小九是個好孩子,不像疤瘌頭,干盡了缺德事情。”有人搖頭否決。在大伙的印象中,新搬來的程小九做事沉穩,待人禮貌,還長得一幅白白凈凈的富貴面孔。這樣的好孩子應該福澤綿長才是,絕對不會被老天降下災難來!
“也不一定,修橋補路雙眼瞎,大道挖坑是好人!”有人繼續否決。目光看向程小九,里邊充滿了憐憫與同情。
我才不會瘋掉!程小九咬著牙對自己說,然后強迫自己裝出一幅平淡的笑容來,沖著大伙抱拳,“我剛才學道士煉氣胡鬧來著,諸位街坊別怪!”說罷,他甩甩袖子,大搖大擺地走向城南。
原來這樣!眾街坊的眼神立刻釋然了。道士煉氣,可不就神神叨叨的么?程小九這孩子看著就聰明,說不定能被仙人點化了去。憑著他的好心腸,那也是一個有求必應的善良神仙。
我不會瘋,我不會讓你們看到笑話!我要好好活著,好好活出人樣來。程小九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默默嘀咕。人情冷暖,自己今天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就當那兩斗米喂了狗吧,可惜了,那是自己一天半的工錢!
沉沉想著心事,冷不防被迎面走來的身影撞了個滿懷。“抱歉!”他習慣性地抱拳躬身,向被撞著賠禮。卻聽見一個清脆嬌柔的聲音在耳邊抱怨:“小九哥,你怎么走路不看人啊。我都喊了你好幾聲了!”
詫異地抬起頭,他看見已經注定要失去的未婚妻笑殷殷地站在自己面前,眉頭微蹙,雙目流波。
“我剛才在想事情!”程小九趕緊調整了一下情緒,強笑著解釋。
“反正你想不理我時,總能找到借口!”少女敏感地察覺到隱藏在程小九笑容下的冷淡,跺了跺腳,恨恨地抱怨。
“我哪敢啊!”程小九又笑,嘴角上彎,兩眼瞇縫成一條細細的直線。他不想讓小杏花看到自己心里的悲傷。那份悲傷是朱萬章夫妻剛剛強加給他的,他要將其隱藏起來,慢慢融化。在此之前,誰也不能看見,包括朱萬章夫妻的女兒。
“天底下會有你程小九不敢做的事情?我聽人說了,剛才打雷的時候,你一直站在船頭上。”小杏花瞪大眼睛,似笑非笑。
她和程小九二人之間的婚約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幾個閨中好友偶爾聽到任何有關男方的消息,總會第一時間讓她知曉。漫天驚雷閃電嚇跑了所有力棒,嚇趴下了周府的誠伯和家丁,唯一在電閃雷鳴中保持鎮定的,就是程家小九。這消息在別人眼里算不得什么新聞,聽在少女耳朵里,卻多多少少有一些甜蜜與自豪。
“不是一回事兒!”程小九被少女熱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尷尬,趕緊將頭側開去,如實說道:“天上打雷,每年都要聽上十幾回。有什么可怕的,況且,人家誠伯答應幫忙干活的都給五斗米……”
“反正,小九哥一直很勇敢!”小杏花的關注重點顯然不在程小九“聞驚雷而不懼”的原因上,咬了咬牙,滿臉歡喜。四下看了看,發覺除了自家丫鬟外沒人注意自己。她靠近幾步,大著膽子拉起對方一只胳膊,“到我家去慢慢說,我喜歡聽小九哥哥的事情。我春天時學會了做衣服,剛好拿尺子量……”
如同被雷劈了般,程小九的身體哆嗦了一下,猛然僵直。被少女強行抓在手里的胳膊依舊堅硬如鋼,卻有股滾燙的感覺順著皮膚鉆進血管,一路上行,徑直鉆進他的心里頭。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非得娶小杏花過門不可,對朱萬章夫婦的惱恨也主要出于他們狗眼看人低的態度,而不是因為他們悔婚。而現在,剛剛遭受過一番折辱,內心孱弱敏銳如草尖微霜的他卻清晰地感覺到了少女手指間傳過來的那份溫柔,就像春天的風一般,輕而易舉地便鉆透了他心中的堅冰,將里邊刻意修筑起來的冷淡吹了個粉身碎骨。
“走啊,你怎么不挪窩啊!死小九,你又發什么呆?!”耳畔又傳來小杏花的嗔怪聲,讓人的心忍不住發顫。程小九木然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又慢慢地站住,強笑著請求道:“杏花妹妹,小杏花,改天再去行不行,我今兒個還有急事兒要做。真的是急事兒!”
“什么急事兒?”小杏花迷惑地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從小就愛敷衍自己的程小九。“你是不是不想上我家?是不是怕我阿爺又叨嘮你?”
程小九感覺到自己臉上的僵硬,咧了咧嘴,低聲回應:“沒有的事兒!舅舅他對我一直很好!很好!我剛剛從你們家告辭出來,立刻就返回去,不太合適!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看你。順便讓你量一量我又長高沒有!”
“被我說中了吧?你總是有借口!”小杏花眼里涌起一絲失望,輕輕地放下了程小九的胳膊,“反正,衣服料子我已經替你買好了,你愛來不來!”
“我保證,真的保證!”程小九信誓旦旦地舉起右手,“我發誓,過幾天一定去你家!如果我出爾反爾……”
后半句誓言被腳尖上傳來的疼痛憋回了肚子里,“死小九,你瘋了你!大庭廣眾之下,也不怕人看見!”少女恨恨地從程小九從來舍不得穿的布靴上抬起腳尖,然后快速四下看了兩眼,又狠狠地踩將下去!
甜蜜的痛楚讓程小九呲牙咧嘴,卻不敢大聲呼痛招引路人的關注,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任小杏花的腳繼續在自己腳上肆虐。而少女身體的幽香卻不疾不徐地鉆入他的鼻孔,繼續考驗著他的定力。
一直跟在小杏花身邊的婢女巧兒看得想笑,又怕未來的姑爺難堪,無可奈何轉過身去,閑看路邊的風景。
路邊的風景一下子便明亮了起來,徐徐的炊煙和雨后的茅草屋頂靜謐如畫。幾滴七彩雨珠兒正掛在樹梢上,引來無數鳥聲吱喳。寂寂鳥語里,偷看人間風物的夕陽羞紅了臉,目光流轉處,染赤半天璀璨。
“讓你下次再裝著看不見我!哼哼!”小杏花終于發泄夠了,從程小九靴面上跳下來,揚長而去。剛走出幾步,又猛然轉身,用力揮了揮拳頭,“死小九,下次記得小心些。我可不想天天去給你去抓藥!”
“唉,唉!”程小九訕笑著回應。目送未婚妻的背影遠去,心里充滿了蜜一樣的滋味。‘她不想天天去給我抓藥,那就是如果我沒病沒災,她就會跟我在一起。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追在我身后一刻也無法擺脫!’
如是想著,少年人原本冷硬的目光慢慢變得生動。轉身向自家方向挪了幾步,腳面一疼,差點兒摔了個跟頭。“這小丫頭片子,死沉死沉的!”他呲牙咧嘴地嘀咕,拖著腫起來的右腳,慢慢消失在街道盡頭。
轉過成賢街,朱雀巷、甜水井兒,他又聞到了熟悉的煙火氣息。居住在驢屎胡同的人家買不起大塊木柴,做飯時要么拿自己從郊外砍回來的枯樹枝,要么拿一些干草,牛糞之類的東西對付。所以炊煙的味道很獨特,常住在這里的孩子閉上眼睛,光靠鼻子都能走回家。
王二毛正坐在胡同中央的井臺上,跟一群年齡與他差不多的半大小子們胡吹。憑著上午在碼頭上的經歷,他過足了被人羨慕的癮。“我當時心想,人死卵子朝天,大不了被龍王爺捉了去,我還能順帶看看水晶宮到底什么模樣。所以拎起一個洗臉盆朝腦袋上一扣,就沖上了大船。當時的雹子砸得臉盆咚咚響,個個都有這么大……”他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環來形容雹子的大小,“褲襠胡同那個疤瘌知道不?就是天天在街上耍橫那家伙,才被砸了三兩下,就給砸成了傻子!”
“我姥爺說,疤瘌頭是不合抓了龍王爺的魚,才被龍王爺給變成了傻子的!”一名長著蒜頭鼻子半大小子甕聲甕氣地插嘴。
“去,別聽你姥爺瞎說!”王二毛不屑地撇嘴,“下魚是后來的事情。搶魚的人多著呢,除了疤瘌頭,也沒見誰變成了傻子!”
“那倒也是!”蒜頭鼻子說不過王二毛,搔著后腦勺附和。
“我當時頂著雞蛋大的雹子,跟小九哥一道幫老周家給糧食蓋漆布。天上的閃電就在我們兩個身邊轉。小九哥不怕,我也不怕,船上的其他老少爺們當時都嚇癱了,就剩下我們兩個還……”
他心虛地四下看了看,以防被人當眾戳穿。恰恰看到程小九的身影,高興得一個箭步竄下井臺,把住對方的肩膀喊道:“小九哥也來了,你們可以問他,當時是不是這樣子的。連誠伯那老扣兒都佩服我們兩個膽子大,別人都是五石米,一吊錢的酬謝,我們……”
“呵呵!呵呵!呵呵!”程小九趕緊大笑幾聲,將王二毛的炫耀從中途打斷。驢屎胡同的鄰居們都是好人,但不代表他們不會嫉妒別人發意外之財。遇到境況不如自己的可憐人,他們會毫不吝嗇地幫上一把。但遇到突然境遇好轉的同伴,他們目光未必如表現出來那樣良善。
“那老扣兒!呸!”王二毛立刻醒悟了財不外露的古訓,恨恨地向地上唾了一口唾沫,“本來答應給我們加一些工錢的,臨了卻又改了主意,我呸!”
“你這小子,當心被周家的人聽見!”程小九笑著捶了王二毛一拳,罵道。
“除非他們家的人長了驢子耳朵!”王二毛晃晃腦袋,大咧咧地回應。“小九哥,剛才我還去你家找你呢。咱們今天吃了個大虧,明天不知道能否找回來!”
“什么虧?”程小九不清楚王二毛是故意在岔開話題,還是真有事情找自己,順著對方的話頭追問。
“那老家伙本來答應咱們卸一天船,給一斗半米的酬勞。卸到一半天上下起了大雨,背糧食的人都跑光了,所以船沒卸完。那些背米的人手里有竹簽,明天可以繼續用,也不算吃虧。可咱們的半天活兒算給誰干了啊?不給咱們一半的工錢,至少得給五斤米吧!”王二毛歪著脖子,理直氣壯地說道。
周圍的伙伴對這個話題遠不如剛才那個話題興趣大,拍了拍屁股,紛紛散去。程小九在井臺上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沉吟了片刻,低聲道:“你不說,我真的忘記了。不過咱們兩個既然拿了后面的報酬,前面的事情的確不好再出頭討要。否則,肯定會被大伙說不知足。”
王二毛悻悻地點頭,“就是。我也覺得咱們兩個再提這事兒,姓周的肯定有一番說辭。可那畢竟是半天的工錢。整個夏天,咱們也就干過這么一回大活。下次有活還不知道要等哪輩子呢!”
被他這么一說,程小九也覺得非常可惜。半天的工錢不值得他斤斤計較,可眼下自身的境況又不容自己大方。嘬著腮幫子想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有了計較,將王二毛的頭按到嘴邊,低聲叮囑道:“咱們兩個已經領了人家的好處,再帶頭鬧,肯定會被嫉恨。但那姓劉的和姓史的卻沒有幫忙蓋漆布。所以他們兩個肯定沒得到五斗米的報酬。明天上船,咱們跟緊那兩個家伙。他們肯定不愿意一天半的工錢只算一天,只要他們帶頭去討工錢,咱們就混在人堆里。反正老周家糧食多,不會差咱們這一斗半斗!”
王二毛的雙眼中立刻冒出了喜悅的光澤,“對。咱們就這樣辦。跟緊了姓劉的和姓史的。”
“別被他們看出來!”程小九笑著點頭。
“小九哥讀過書,心思就是比我好用!”王二毛又是佩服,又是羨慕。目光朝四下掃了一圈,他看到其余伙伴們都走光了。將嗓音壓到更低,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程度詢問道:“小九哥。俺娘還讓我問你一件事情。咱們今天賺到的那兩吊錢怎么辦?是都買了米存放著防饑,還是先挖坑埋起一部分來?否則那么多錢放在家中,早晚得被小賊惦記上!”
程小九被嚇了一跳,趕緊從井臺上站起身。兩吊錢在驢屎胡同可不是小數字,要是真的被蟊賊惦記上,平素只有一個人在家的阿娘可就太危險了。可能將它藏到哪去呢,整個院子只有巴掌大小,屋子里邊也將將能轉開屁股。
“要不?咱們明天直接推著跟老周家換米?”王二毛見程小九滿臉鄭重,小心翼翼地問。他父親早已過世多年,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再無男丁。萬一小賊偷上門來,只有老娘帶著幾個妹妹可奈何對方不得。
“別跟老周家換!”程小九輕輕搖頭。“老周家的米剛剛被雨水澆過,你拿錢去換,肯定換到的是濕米。擱不住。城北李記米鋪有去年的粟和椒[9],價格比米便宜,吃起來還抗餓。咱們現在就推車過去,當著眾人的面兒換幾袋子粟回來。然后就說把錢都花光了,省得別人再動歪心思。”
王二毛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將程小九的話全部理解透徹。“全換了?那可得推好幾車!咱們兩個,今晚又得折騰到半夜去!”
程小九笑著點頭,“找人借雞公車,咱們兩個一人推一輛。換一吊錢的粟,半吊錢的椒。剩下的半吊錢,今晚悄沒聲地埋起來,別告訴外人。我算著,往后糧價只可能漲,不可能落。咱們今天狠狠跟張記糧鋪剎剎價,如果咱們自己吃不完,趁著糧價高時賣一半出去,還能有些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