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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人歌(6)

“嘿嘿,嘿嘿!”程小九解釋清楚了與娘親之間的誤會,一顆心立即輕松起來。“怕啥,我這不是好好的么?”他笑著說道,伸手將娘親喝剩下的米湯倒回瓦盆,重新在碗里盛上了滿滿的干飯。“我從小到大,都沒做過缺德事情。雷公怎么會劈我啊?您趕緊趁熱吃飯吧,冷了,飯就不松軟了!”

“就吃,就吃!”程朱氏歉疚地看了一眼兒子,坐回桌案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米飯。這是兒子賺來孝敬她的,兒子長大了,能讓一家人吃飽飯了。她幸福地咀嚼著,心里邊充滿自豪。

唯恐娘親留下心結,程小九一邊吃,一邊比比劃劃地,將今天的全部經歷講述了一遍。從開頭替王二毛擋災,到在船上借監工之手教訓兩個欺生的力棒,再到天上如何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一直講到張姓商販如何重金招募人手幫忙,自己如何帶頭沖上甲板。諸如此類,講得興高采烈,得意洋洋。

程朱氏靜靜地聽著,目光中不時流露出一絲贊賞。兒子像極了他父親當年的模樣,有膽氣,有擔當,樂于助人,并且性格中帶著一點點小聰明。如果他父親還在的話,應該能給他謀到一個好差事。想到這些,她心中又覺得十分不甘。如此聰明又善良的兒子,不該淪為一個力棒。他應該有自己的一片天地,頭頂金盔,身穿錦袍,而不是連雙像樣的鞋子的都穿不起。

吃完了飯,母子二人將碗筷收拾干凈。以往這個時候,是程朱氏為兒子小九規定的讀書時間,她會做著針線活,在旁邊笑著聽那些自己根本不懂的章句。可今天,做母親的卻不想再讓兒子繼續用功。她笑著從包裹里翻出一件沒有打補丁的長衫,又拿出一雙千針百納底的布靴,輕輕擺在兒子身邊。

“穿上他,從米缸里舀兩斗米,給你岳父送去。讓他也嘗嘗新鮮。如果娘猜得沒錯,你拿回來的是湖廣的新米呢。”在程小九狐疑的目光中,做娘的笑著叮囑。

“去給姓朱的送米?”很少跟母親頂撞的程小九立刻皺起了眉頭,“娘,您想什么呢。姓朱的根本不在乎這點東西。您對他再好,他也不會看上咱們母子兩個!”

“說什么呢你?”程朱氏少有地板起了臉,低聲斥責道:“再怎么著他也是你的長輩,你不能如此不分大小。”看著兒子委屈的目光,她心里有沒來由地一軟,收起怒容,強笑著補充,“去吧,聽娘的話,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他好一些,他也就對你好一些。怎么著兩家都是換過八字的,你堂舅是讀書人,即便想悔婚也未必拉得下臉。”

唯獨有最后一句,程小九認為娘親說到了點子上。“他的確拉不下臉來悔婚。但咱家有起色之前,他也不會將杏花嫁給我!”

“你這孩子啊!”程朱氏用手指戳了兒子額頭一下,嘆息著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說死了咱家在你手里不會重新好起來!他是你岳父,也是你堂舅,如果他能拉你一把,你將來的路也會順利些!”

“找他幫忙,不如找門后的灶王爺!”程小九低聲嘟囔。卻不敢再跟娘親頂撞,病怏怏接過衣服,穿戴整齊。然后肉疼地看到自己辛苦一整天都未必能賺來的白米被娘親舀到口袋中送人,只為了換取一個渺茫的希望。

而某些人的心,真是肉長的么?他不相信,半點兒都不相信。

他知道堂舅兼岳父不會領娘親的情分。雖然娘親與他是親叔伯姐弟。當年父親沒出事時,堂舅朱萬章可不是這般冷酷。程小九記得堂舅帶著表妹小杏花幾乎每年都會不遠千里地到京城探親,每次在自己家里一住便是三、四個月。盡管自己厭煩透了帶一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玩耍,堂舅還是硬與父親換了八字,把小杏花許給了自己。

而自從父親受了賀若老將軍的牽連,被剝奪車騎都尉職務,發配邊塞之后。堂舅便再沒登過門。雖然那時自己家從京城搬回了平恩縣,堂舅家就住在館陶,與平恩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百里之遙。

惡賊張金稱攻破平恩,自己與母親到館陶,來投奔堂舅這個距離最近的親戚。結果,除了一口裂了紋的鐵鍋,幾件舊衣裳外,別無所獲。即便連驢屎胡同這個破院子,還是自己娘親用最后的積蓄從堂舅家租來的,租金一收便是三年整,價錢一文都沒比別人少要。

“你岳父這樣做,也是為了逼你上進。凡事往好處想,別把人想得太壞!”程朱氏將米袋遞給兒子,絮絮叨叨地叮囑。“杏花今年也不小了,等過了明年,便到了可以過門兒的年齡。你好好跟她說幾句話,別對人家不理不睬的。她是個好孩子,你不在時,曾經來看過我好幾回!”

“嗯!”程小九無可奈何地應付。提起娃娃親小杏花,他又是一頭霧水。照理兒,他應該滿意這門親事。小杏花為人不像他父親那般勢利眼兒,長相也女大十八變,再看不到當年那個鼻涕蟲的模樣。早已出落得如春天里的苞蕾,只要暖風一吹,便能綻放出絢麗的顏色。但在內心深處,程小九卻找不到半點對小杏花的親近感覺。也許是因為其父親的緣故,恨屋及烏。也許是性子合不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反正,他并沒有迫切地娶小杏花過門的欲望,無論家境寬裕還是窘迫,都沒有過。甚至在關于未來無數個絢麗的白日夢中,也融不進對方半點影子。

但他卻不能拒絕這份婚事。雖然他知道,只要自己提出退婚來,朱萬章老前輩肯定沒口子答應。甚至會因為擺脫了自己這一家窮神,會原封不動地返還聘禮。類似的暗示,后者不止一次說過,甚至越挑越明白。可程小九不敢答應,他怕娘親為此難過。朱家不可能存在的幫助,是娘親的生活希望。如果這最后一絲希望也斷掉了,他不知道娘親的身子骨能不能熬過下一個寒冬。

驢屎胡同在城南最破敗的地段,朱家的大門卻位于城北的成賢街,緊鄰香火鼎盛的夫子廟。據說家住在這條大街上的人,兒孫們都會中進士,做大官兒。雖然朱萬章在此住了三十多年,連郡里的第一波選拔都沒能順利過。

從城南走到城北,足足花了程小九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里,他終于強迫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那么僵硬,以配得上一個未來女婿的身份。可剛剛與岳父大人見了面,所有的努力便在瞬間崩潰了。朱老夫子最擅長的本事也許就是惹人發怒。雖然他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總是能保持一幅彬彬有禮模樣。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老夫子抽動著鼻翼,不滿地質問。從程小九進屋到現在,他連碗茶都沒有命仆人端,反而毫不客氣地對未來的女婿品頭論足。

碼頭上扛了半天大包的人,身上自然帶著股濃烈的汗臭味道,無論怎么洗,也不會輕易洗干凈。程小九被問得窘迫,低下頭,強忍住怒氣回答,“不瞞舅舅,我今天找了些力氣活干,所以才賺了些白米。娘親說讓我送過來些,算不上什么東西,但好歹新鮮。”

“嗯,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你能出去做活補貼家用,也是件好事!”朱萬章將胡凳向遠處稍稍挪了挪,避開少年人身上那令人窒息的窮酸氣,沉吟著道。看在放在屋子腳的米袋面子上,他不想立刻趕對方走,但也提不起太多說話的興趣,只好有一句沒一句的瞎掰。

“多虧了舅舅的點撥!”程小九咬咬牙,低聲回應。

“點撥談不上,你明白我對你的良苦用心便好!”朱萬章笑著擺擺手,毫不客氣地將奉承話當做感激,“你們母子兩個現在住的那個胡同,原名本是禮士胡同。取的是禮賢下士之意。是坊間的閑人愚昧,領悟不到古人勸晚輩上進的本意,硬將好端端將禮士誤解成了驢屎。真的是侮辱斯文,侮辱斯文!”

程小九心中不信,卻也好生佩服堂舅的口才,抬起頭,笑著回應:“怪不得自從搬到那里,外甥就覺得讀書越來越有精神。很多原本覺得生澀的地方,讀著讀著便順暢了。原來是先賢暗中庇佑的緣故。我回去后一定把這件事情跟我娘說說,讓她也明白舅舅的居心!”

“沒必要跟你娘說這些。都是一家人,不用說兩家話!”朱萬章很受用程小九的馬屁,手捋胡須,本來就不甚大的眼睛笑得愈發模糊,“你努力讀書,舅舅看好你。一旦哪天魚躍龍門,也不枉了你娘這些年的辛苦!”

“是了,舅舅放心!”程小九笑著拱手。“只要朝廷重開科舉,我一定去郡里邊嘗試一下。”

“其實你這樣子,最適合去做驍果。可惜朝廷點兵的時候,平恩被賊人圍困,你沒看到邸報!”朱萬章見程小九絕口不提婚姻大事,心中巴不得對方忘記了,因此將話題越扯越遠。

“嗯,我也覺得可惜了一次機會!”程小九笑了笑,順著朱萬章的話頭回答。

如此干巴巴的話題,自然持續不了太長時間。又勉強應付了幾句,朱萬章便起身送客。程小九本來就沒賴著不走的打算,笑著向堂舅告辭。臨出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靴子底,確信沒踩走了堂舅家任何富貴氣,才邁開腳步。

朱萬章將未來女婿的小動作全看在眼里,偏偏抓不到對方的把柄,發作不得。正憋得火燒火燎間,一個粗壯的身影硬生生從正房追了出來,三步兩步追上程小九,熱情十足地問候道:“是小九啊。好不容易來一次,怎么不多坐一會兒?杏兒帶著貼身丫頭去她好朋友家里了,估計再過片刻就會趕回來!”

光聽身后的動靜,程小九就知道說話的是自己的妗子朱杜氏。連忙笑著回頭作揖,斟酌著答道:“不坐了,舅舅很忙。我也得回家去讀書。再晚了日頭就落了。”

“你這孩子,每次都急匆匆的,凳子都沒坐熱就走!”朱杜氏擋住丈夫,用七寸長的繡鞋狠狠地踩了后者的腳面一下,滿臉惋惜。“杏兒前幾天還說給你做件衣服呢。我見天熱,便讓她入了秋再動手。反正你夏天時也穿不到。”

“多謝杏花妹妹。也多謝妗子!”程小九再次抱拳,“我這次來得匆忙,也沒給杏花妹妹帶什么禮物,妗子別怪我疏忽便是!”

“嗯!”朱萬章剛欲開口,腳上一疼,呲牙咧嘴。

“你這孩子!”朱杜氏換了一只腳去踩丈夫,將丈夫的客氣話硬生生給踩回喉嚨里。“怎么還叫我妗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和杏兒沒定親呢!該改口了,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咱們親上加親,這是十幾年前就說好了的!”

程小九笑著點頭,卻不肯順著對方的意思來。“我知道,妗子。不過我現在還沒有任何出息,不敢委屈了杏花妹妹!等過兩年吧,我把程家振作起來,肯定拿轎子抬杏花過門!”

“那我可等不及了!”朱杜氏一手掐腰,一手在面前上下晃動。把個老夫子朱萬章晃得頭暈眼花,牙根底下蹦不出任何說辭。“杏兒既然許了你,是穿綾羅綢緞,還是吃糠咽菜,都是她的命,怪不了別人。我們做父母的也不能拖著不讓她出嫁。前天我去隔壁的老吳家,他的女婿也是像你這般大年齡,卻早早地把女兒嫁了過去等著抱外孫。嘻嘻,那女婿怯生生的,看上去就是個懂得對妻子好的男人。”

還沒等朱萬章和程小九兩個說話,她再次用力跺了下腳。“不過,那老吳夫妻也挺有意思,居然討了男方二十貫[8]彩禮錢。街坊門笑他們夫妻賣女兒,他們卻振振有詞。說什么禮錢要少了,顯不出女兒的身份來,會讓女兒被夫家和街坊鄰居們瞧不起。我呸!呸!就他們家荷葉那模樣,居然也好意思談什么身份!”

程小九心下透亮,連對朱家的最后一絲好感也消失殆盡。笑著點點頭,冷靜地答應道,“我當然不能讓杏花妹妹等成老姑娘。舅舅,妗子大可放心,我最遲在今年臘月,肯定給你們個準信兒!”

“那就好,那就好,我等你改口啊,你這倔孩子!”傍晚的夕陽下,朱杜氏不停地揮手,就像剛剛做成了一筆生意的老鴇。直到程小九背影在街盡頭消失,才轉過頭來,狠狠地掐了丈夫一把,低聲啐道:“沒用的老東西,眼瞅著女兒要掉火坑,還吭吭哧哧出不來一句正經話。回家,關起門來咱們再算賬!”

“你下手輕一點,給我在人前留些顏面!”朱萬章皺了皺眉頭,小聲抗議。在這個家中,他的抗議素來是沒有效果的。腰間又挨了幾下后,只好耷拉著腦袋返回家門。

“二十貫,他們老程家到年底能拿出二百個余錢來,我就不姓杜!”夫妻兩個進了屋,朱杜氏拍著手炫耀。女兒已經出落成了一朵花,無數有錢有勢的人家上門求肯。把女兒嫁給程家的窮小子,難道自己夫妻兩個瘋了么?

朱萬章也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與堂姐家恐怕已經恩斷義絕。想想當年自己落魄時在姐夫那里得到的幫助,心情在輕松之余,隱隱又添上了幾分愧疚。可自己就這么一個掌上明珠,嫁入程家,的確等同于跳進了火坑里。所以無論如何愧疚,也得盡早將這段不該有的親事了結掉。

“你怎么不說話啊,難道我的辦法不好么?”炫耀了半天卻得不到丈夫的附和,朱杜氏有些惱怒地追問。

朱萬章先是嘆了口氣,然后鄭重點頭。“好。當然好。有些話我不方便說,你說出來,也是應該。但我總覺著小九這孩子不像個窮困潦倒的命兒。他小時候是我親自啟的蒙,無論教給他多難的字,一學就會,從來不需要我重復第二遍!”

“好,好,舍不得你這外甥了是不是?他好,人品好,武藝也好,學問也拿得出手!”朱杜氏不斷冷笑,“就是命不濟啊。攤上一個圖謀造反的爹,還有個多災多病的娘。再好的學問,能頂飯吃么?反正你也別指望著后悔,我今天已經把話挑明了,要不他年底拿二十貫銅錢來,要不他主動提出退婚,反正別指望杏兒過去跟著他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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