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1章 好人歌(41)

說罷,蓮嫂用腳尖鉤開門簾,飛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個,對著滿窗的綠蔭發呆。蓮嫂口中的土匪窩和他預想中的差異實在太大,大到幾乎讓人難以接受。他事先的預想中,流寇們巢穴根本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既然能四處打劫,就根本沒必要再種田打漁,織葛紡紗。他們懶惰、粗野、甚至不知廉恥。他們當中無論男人女人都應該是無法無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剛剛探到的消息卻恰恰相反,土匪們有著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著和外邊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如果不仔細區分,你甚至無法找出蓮嫂和驢屎胡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間的差別,同樣喜歡給別人做媒,同樣喜歡在人背后嚼舌頭根子……

“既來之,則姑且安之。”對著窗外的樹葉發了一會楞,程名振笑著自我安慰。無論土匪們是茹毛飲血的禽獸,還是世外桃源的遺民,在傷好之前,他都必須留在這里了。那個逃走的武將兩次見過他的面,如果在城里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無人能幫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還是由蓮嫂送來的,同來的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駝子。看到程名振已經可以扶著墻慢慢走動,駝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兩股亮光。“你居然沒死?”他驚詫地問,仿佛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讓我摸摸,看看你是什么做的!”

“是孫大夫吧?”程名振從對方滿身的藥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著跟他打招呼。“這些天給您老人家了添麻煩了,程某不勝感激!”

“啰嗦!”駝子沖他連連翻白眼,“坐好,別動!我不會吃了你!”

一雙大手緊跟著伸過來,像挑牲口一樣將程名振渾身上下捏了遍。中間幾次捏得不過癮,干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開來,將眼睛湊過去仔細檢視。

長這么大,程名振還沒在母親之外的女人面前露過這么長時間身體,不由被窘得滿腦袋是汗。蓮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著嘴似笑非笑。他們到底還是土匪!程名振心里剛剛建立起的好印象蕩然無存。只盼著自己盡快好起來,盡快離開這個混亂之地。

“不錯!三歲牦牛十八漢,你長得夠瓷實!”就在少年人即將崩潰之際,駝子終于完成了他的“檢查”。用手捶打著對方的脊背,大聲夸贊,“這么瓷實的男人,我還第一次見。隨便套上絡頭,都能趟八十畝地!”

“晚輩從小練武,十幾年沒間斷過!”實在不想被駝子繼續當牲口來夸,程名振大聲解釋。雖然對方曾經用藥保住了他的小命兒,但那也不意味著可以隨隨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對了,否則即便不死,也得癱上個把月!”絲毫感覺不到程名振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快,駝背郎中繼續道。“鵑子是個有眼光的丫頭,挑人挑得就是準!她拿人參給你吊命,我還覺得可惜了。現在看來,那幾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惱怒,又是羞愧,程名振連脖子都開始發紅。偏偏跟土匪們沒法講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飯碗里的老米發泄。飯菜已經擺到了桌子上,卻不留訪客一道用餐,無論在哪里都不是禮貌行為。孫姓駝子卻也不著惱,笑著觀賞了片刻程名振吃飯的姿勢,又自言自語般說道:“你小時候是個使奴喚婢的吧?這個吃相很好,容易調養。不要吃得太飽,外邊還有一罐子藥,飯后慢慢喝了。晚上記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塊吃點兒!”見對方始終不慍不火,程名振反而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指了指裝飯的木桶,低聲邀請。

“那是病號飯,你一個人享用吧,老駝子可沒那個福氣!”孫姓郎中笑著搖頭,又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幾個已經被汗水漚臭了的小木盒,“這里邊是我剛剛配的油膏,臨睡覺前將裹傷的布解開,把藥膏抹上。半個月后,即便有疤留下,也不會太大!”

“讓您老費心了!”程名振趕緊放下碗筷,雙手去接藥盒。無論對方如何粗鄙,畢竟是在真心真意為自己診治。其中人情好歹,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分辨得出來。

“嗯!”有感于年青人的禮貌,駝子微笑著點頭。無論從任何角度,程名振都比營地里的同齡人耐看得多。他談吐大方,舉止彬彬有禮,身架結實,人長得也英俊。與杜鵑配起來,那簡直是……想著想著,孫駝子的平和的目光突然閃了閃,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藥有問題么?”程名振會錯了意,手停在半空中,訕笑著追問。如果駝子討要診金,自己一時半會兒可拿不出來。上次在周記藥鋪隨便一幅藥就是幾百個錢,這回吃了人家好多人參鹿茸之類的大補特補之物,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還得上!

“藥沒問題!”駝子繼續搖頭,然后長長地出了口氣。“晚上臨睡前,讓蓮嫂幫你抹吧。背上的傷,你自己夠不到。”

“晚輩,晚輩自己想辦法!”程名振沒料到老不正經猶豫了半天,居然就為了這樣一個餿主意,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怕什么!這幾天你昏迷中,哪里她沒看到過。”孫駝子突然抖起了威風,拂袖而起,“蓮子,你照顧好他,別讓他一個人瞎對付!”

“嗯!哎!”素來大方利落的蓮嫂楞了楞,神情突然變得十分古怪。不敢與駝子的目光相接,她低下頭,默默地看向自己的鞋子尖兒。

“多,多謝蓮嫂仗義相救!”程名振臉紅得像個熟蝦米一樣,長揖及地。這份人情可是欠大了,蓮嫂年齡雖長,畢竟也是個女人。恐怕今后自己只能認她當了姐姐,才能報答這份救命之恩!

“別,別這樣!程爺,程爺你別客氣!您,您救了那么多弟兄,伺候您,伺候您是應該的……””蓮嫂依舊不敢抬頭,滿是繭子的手掌在身前來回擺動。

她不敢面對程名振的感激,更不敢違背孫駝子的吩咐。這些天來,的確有人每天為昏迷中的少年擦背裹傷。但那個人根本不是她,駝子叔為什么偏要安在自己頭上,其中原因,善良的女人理解不了,才猜度不到!

盡管心里藏著無數困惑,傍晚時分,善良的蓮嫂還是趁著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傷口,重新換上了藥膏。兩個人都很尷尬,相互之間的配合難免生疏了些,偶爾用力不勻,程名振身上的傷口便流出股股膿血。把個蓮嫂嚇得臉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責罵自己。程名振卻很大度,沒事人一般說道:“嗨!不疼!那些膿血早晚要淌出來的。淌干凈了,說不定傷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會伺候人!”蓮嫂眼圈一紅,訕訕地道歉。

見到他流淚,程名振心里更慌,趕緊扭過頭來笑著安慰“你又不是郎中,會綁這些布帶子才奇怪!這些天我昏迷時,你不是也將我照顧得挺好么。這樣,我閉上眼睛,直著腰不動,你就當我還昏著就是了。”

“程少爺是個好人!”蓮嫂抽了抽鼻涕,低聲回了一句。按照對方說的話去處理,涂藥和纏布帶的進度果然快了許多。即便如此,幾道大大小小的傷口處理完畢,也足足耗去了小半個時辰。把程名振疼得臉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著鬢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滾。

蓮嫂見狀,顧不上再胡思亂想,趕緊跑出去找蔘湯。兩大碗蔘湯落肚,程名振的臉上終于返回了一絲血色,歪在榻上,虛弱地喘氣!

“少爺,程少爺?程少爺,您可不能走啊!”蓮嫂心里害怕,小聲替程名振喊魂兒。

“我,我沒事兒。這個該死的孫駝子,今天的藥怎么這般煞人。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昏迷著!”程名振喘息了一會兒,閉著眼睛回應。

“那可不行。少爺如果還不醒過來,肯定把七當家給急死了!”蓮嫂見程名振終于能開口說話,破涕為笑。話音落后,猛然發現子又犯了口無遮攔地毛病,趕緊低下頭去,唯恐與少年人的目光相對。

程名振根本沒力氣睜眼睛看她,渾身上下的傷口無一處不疼得鉆心。為了避免蓮嫂過于著急,他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七當家,你說得是杜鵑么?這些天,我恐怕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少爺知道啊?”蓮嫂驚詫地抬頭,然后又迅速將頭低了回去,“少爺知道,知道七當家每天,每天都,都來看你么?為了這事兒,三當家跟七當家鬧得很不痛快。可七當家……”

話剛剛開了個頭,旋即被程名振沒頭沒腦地打斷,“三當家,是疤瘌叔么?他已經回到老營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只比你們晚回來一天。這些日子,陸陸續續有弟兄們從外邊回來。聽說大當家反敗為勝,打得那個叫王世充家伙抱頭鼠竄,周圍還有些小綹子主動前來商量入伙。但那些人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正經玩意兒,七當家正勸著大當家不要收留他們!”

“哦!”程名振昏昏沉沉地答應。傷口上的藥開始發揮作用了,熱乎乎的感覺開始取代疼痛,整個人的身體也開始變得軟軟的,費好大力氣才能集中起精神。

“六當家說大伙能活著回來,多虧了你的計策好!那個姓王的好像很有名,綽號叫做什么碧眼狐貍,兩淮一帶不少當家人都敗在了他手上”唯恐程名振就此睡過去,蓮嫂不斷地給二人找話題。

“哦!”程名振迷迷糊糊地點頭。到現在,他終于探聽出了自己當天在跟誰拼命了。王世充,這員將領很厲害么?名頭好像不怎么響亮啊!程名振最近只聽說過來護兒、張須陀、李旭和宇文士及,比起這些當世豪杰來,王世充可謂名不見經傳。但那個人用兵卻很果斷,居然打了流寇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自己那個簡單的埋伏,未必能見得了什么效果。

“在運河邊吃了一敗,姓王的便縮進了館陶縣!周圍幾個縣城和堡寨俱不敢出頭惹事兒,這樣,被打散的弟兄們才找到機會渡過運河,陸續回到澤里。開始的時候,聽說張大王戰敗,澤里邊幾乎家家掛黑,都以為出去的人回不來了。結果你猜怎么著?”蓮嫂輕笑,瞥向程名振的目光中充滿了贊賞,“結果紙錢和香燭正冒著煙,人卻囫圇個回來了。弄得一家大小又哭又笑,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怪不得土匪們肯花本錢救我!”程名振心中暗道。他也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好生虧心,卻強迫自己不去尋找其他被救的理由。土匪就是土匪,即便他們中間出現幾個蓮嫂這樣的善良人物,也無補于他們的名聲。而平恩程家卻是世代忠良,絕不應該于土匪扯上太多瓜葛。

這樣想著,他對蓮嫂的態度也慢慢淡了起來。善良的婦人看不見程名振內心里的掙扎,只是以為少年人是因為傷勢過重,所以才精神萎靡。反倒愈發仔細地照顧他,不停地拿濕布替他抹汗。

濕布醶上傳來的涼意讓程名振的靈臺一陣陣變得清明,但藥力和本能的逃避又讓他的心神一陣陣陷入模糊。迷迷糊糊間,他聽見蓮嫂給自己講巨鹿澤里邊的趣事,講野鴨子如何在蘆葦叢中孵蛋,講狐貍如何鉆進籬笆中偷雞卻被狗捉,講夏天時的荷花,還有冬天時的落雪。迷迷糊糊間,他說自己當年如何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看長安燈火,如何走丟了路,站在賣糖人兒的車旁大聲哭泣……

那些快樂和憂傷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偶爾提起來是如此地親切。程名振記得自己好些年沒跟人提起過了,不敢對娘親說,唯恐看到娘親的淚眼。也不敢跟王二毛等人說,否則必會被當做炫耀。只有躺在巨鹿澤蘆葦編織的草席子跟不相干的人說,才不必有任何顧忌。反正自己終歸要離開,離開后就跟此地沒任何瓜葛。

“那你沒哥哥么?”一只略顯粗大的女性之手抹去少年人額頭的汗水,手的主人柔聲追問。

“沒!我家里就我一個!本來該有個弟弟,但阿爺出了事兒,沒保住。”程名振吐了口氣,苦笑著答道。

“我以為你們家會有很多婢女,很多仆人。每次你出門時都是前呼后擁的,威風百倍!”女人用一只小勺舀了些蔘湯替程名振潤唇,然后笑著說道。

“京師那邊米貴,阿爺是個好官,沒太多錢拿。并且我當時小,還不到單獨配婢女的時候。”程名振閉著眼睛將蔘湯咽下,繼續又一句沒一句地跟對方閑扯。

蔘湯是重新溫過的,隱隱地還透著股子蜂蜜味兒。應該是野蜂產的蜜,家蜂產的蜜沒有這么濃郁的花香。不對,那股花香應該不是來自蜂蜜中,而是女人的手上,淡淡的,甜甜的,若隱若現。

“蓮嫂,大哥平素做什么?也在張大王帳下行走么?”突然想到這樣的問題,程名振鬼使神差地問。

“你大哥?”蓮嫂楞了一下,沒想到程名振回這樣稱呼自己的男人,“他是個沒福氣的,早在前年就被抓差去了遼東,到現在也沒回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張大當家入了巨鹿澤!”

“哦!”程名振輕輕點頭,故意裝傻。去遼東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來的。蓮嫂可真夠堅強,平素總是一副笑臉,從不讓別人看到她心里的苦楚。既然她不肯承認丈夫已經戰死的事實,自己又何必戳破。就這樣糊涂著,反而讓生活里邊有點兒盼頭。

“狗皇帝,笨得像頭豬!”捧著蔘湯的女人小聲咒罵。

這好像不是蓮嫂的聲音。程名振輕輕皺起眉頭。他記得自己換過藥后一直被蓮嫂照顧,一直被蓮嫂逗著說話,卻不記得什么時候屋子里又多了個人!“現在是什么時辰了?”輕輕推開送到嘴邊的蔘湯,他大聲問,然后用力睜開干澀的眼皮。昏黃的火把下,他看到了一張清秀且疲倦的臉。

外邊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很多小蟲子圍著火把在盤旋。為了對付這些吸血的家伙,屋子里邊點了無數根艾草挫成的土香。但再濃烈的艾草香氣也遮不住另外一種味道,輕輕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鉆。

“大概是戌時一刻!天已經黑了!”渾身散發著野蜜香氣的杜鵑笑了笑,低聲道。額頭上有幾處明顯的紅腫,涂過藥,卻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剛才是你?是你一直陪著我說話?”程名振又是驚詫,又是感動,用胳膊努力支撐起半邊身體。

主站蜘蛛池模板: 邳州市| 旬阳县| 台东市| 兰西县| 木里| 桐乡市| 镇雄县| 汾阳市| 诏安县| 厦门市| 大冶市| 林芝县| 喀什市| 元朗区| 镇沅| 天祝| 青铜峡市| 方城县| 安仁县| 图木舒克市| 宜都市| 成都市| 易门县| 吉水县| 龙岩市| 忻城县| 博爱县| 纳雍县| 乌鲁木齐市| 赤城县| 岫岩| 新乐市| 遂昌县| 甘孜县| 南丹县| 沁阳市| 鄂伦春自治旗| 汨罗市| 大冶市| 上林县| 古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