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好人歌(27)
- 開國功賊(全集)
- 酒徒
- 4955字
- 2017-10-24 15:30:38
“戰馬來之不易,他未必舍得!”程小九皺著眉頭,對張金稱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斷。“我估計他出動騎兵只是為了給自己人壯膽,順便打擊我軍士氣。南城的殘墻還有半丈高,不事先鋪出一條魚梁道來,戰馬無法接近柵欄!”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土黃色的煙塵在卷入戰場后,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約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戰馬排成一個五縱長隊,在距離城墻二百步左右的位置來回馳騁。看到自家騎兵,正如螞蟻般聚集在城墻附近的大小嘍啰們士氣大振,歡呼聲不絕于耳。但他們的攻勢卻一點點減弱下去,最后將所有活著的人都撤離了城墻。
騎著戰馬的嘍啰兵們身上穿著簡單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統一成了橫刀。他們先是耀武揚威在城墻下兜了幾圈,然后慢慢整隊,慢慢變成了一個齊整的方陣。緊跟著又是一通鼓響,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壯漢策馬沖出,風一樣馳騁到了木柵欄近前。
隔著大約五十步的距離,此人帶住坐騎,沖著全神戒備的眾鄉勇們大聲喊道:“誰是這里的主事人,出來一下,我家大王有話對你說!”
“出來,出來!不敢出來就是大姑娘養的!”吃了虧的嘍啰兵們滿臉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嘩。
“你們才都是大姑娘養的呢,沒有爹教導!”
“沒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當賊!”眾鄉勇大多出身于市井,嘴上的功夫一點兒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順著對方的話題回罵,登時將眾嘍啰們氣得七竅生煙。
騎著戰馬的壯漢見自己一方在口頭上討不到任何便宜,趕緊揮了揮手,將嘍啰兵們的喧嘩聲壓了下去。“請守城主將出來一見!張大王有話要說!”扯開嗓子,他繼續沖著木柵欄后的鄉勇們叫喊,中氣十足的聲音居然壓過了雙方發出的所有嘈雜。
身為臨時的行軍長史,程小九當然不能讓對方給小瞧了。分開保護著自己的鄉勇,向前急走了幾步,沖著城外的壯漢抱拳施禮,“程某奉縣尊大人之命守衛南城。壯士有什么話,盡管跟程某說。程某若是覺得還有道理,定然將你的話轉給縣尊大人!”
一番成熟老到的場面話從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口中說出來,令聞者無不覺得愕然。騎馬的壯漢歪著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訓道:“你這小子好不懂事。張大王給你家縣令的話,關系到全縣百姓的生死。你一個毛孩子出來逞什么強?趕快回去,叫城上帶頭的人出來見我,遲了便耽誤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這匹夫好不懂事!”程小九老氣橫秋地一揮衣袖,以前輩長者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說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年齡大便本事大,孫伯符豈不是到死也沒機會在陣前露臉?趕快回去,叫一個有見識的出來跟我說話。免得耽誤了你家張大王的大事,害得全營嘍啰們無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小九大言不慚的話逗得開懷而笑,彼此之間的敵意瞬間減輕了不少。
那馬上壯漢既然練過武藝,自然知道孫策孫伯符是哪般人物。此人弱冠之年帶兵征討四方,所向披靡,曾經被時人稱為虎雛。魏晉之后的練武者無不以其為榜樣。柵欄后的少年看上去年齡可能比孫策初陣時還小些,但氣度風范上卻不輸給身邊任何一名成年鄉勇。
想到這一層,壯漢忍不住搖頭苦笑,收起身上的輕慢之氣,沖著程小九抱了抱拳,大聲說道:“既然小將軍能做得了主,郝某便將我家大王的話直接對你說了。希望你聽完之后還能撐得住。我家大王的意思是,館陶縣的城墻早已坍塌,你等即便能擋了我軍一時,最終也難免兵敗身死的命運。不如認清形勢,早一點兒把館陶獻出來。念在你等都是漢子的份上,張大王不會難為你等。在此籌集到了足夠的糧草軍餉后,轉身便走,決不輕易傷害貴縣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寬厚洪亮,長相和打扮上又帶著股豪氣,勸降的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倒是平添幾分可信度。眾鄉勇們早就殺得精疲力竭,聽了這番話,未免有些心動。紛紛將目光轉向程小九,眼巴巴地等著他一句回應。
“這么說,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大王好意,憑空生事了?”程小九心道一聲不好,趕緊出言反駁。“那平恩縣最后落了什么下場?劉家堡又毀于誰手?別告訴我不是你家大王干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話含著憤恨和斥責說出去,頃刻間便驚醒了麾下眾鄉勇的投降美夢。平恩縣距離館陶縣只有百里之遙,春天時該縣被張金稱所破,城內八千多人,最后幸運活下來的還不到八百。鄉勇們的家眷都居住在館陶城中,一旦城破,誰也無法保證自己的妻兒老小都能在這幸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竟然冒犯我家大王虎威。我家大王當然要給其以教訓!”騎馬壯漢無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辯解,只好強詞奪理地說道。
“那我等從昨夜殺到現在,算不算冒犯了你家大王虎威呢?”程小九抓住他的話柄,毫不客氣的質問。“對了,你家大王的糧食和軍餉從哪里籌集,能不從我等手中拿么?莫非館陶縣地下埋著銅錢,你家大王進城后,隨便一挖便挖出來?!”
山賊在城里籌集糧餉,自然只有搶掠一途了。眾鄉勇們越聽越絕望,指著騎馬壯漢破口大罵,“少裝好人,有本事就殺過來。咱們拼個你死我活!”
“想入城,奶奶的,除非我等都死絕了!”
看到城上同仇敵愾,騎馬壯漢也知道勸降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這個結局也早在他的預料之內,因此,他挨了罵,既不生氣,也不懊惱。笑著從馬鞍后取下一張大弓,然后又將一支纏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沖著程小九晃了晃,大聲道:“這是我家大王的親筆信,煩勞小將軍交給縣令大人。從現在起,三個時辰內請縣令大人做出決斷。三個時辰后如果還繼續頑抗的話,一旦城破,館陶縣定然人芽不留!”
說罷,他猛地一拉弓弦,只聽“崩”地一聲脆響。長箭如電,直撲小九面門。程小九早就防備著對方這一招,迅速將身體蹲了蹲,避過箭首,然后用纓槍一挑一壓,將綁著白葛的長箭瞬間擊落于地。
這一下射的精準,擋得利索,城上城下見到者忍不住猛喝一聲彩。程小九被喝彩聲激得血脈賁張,伸手從弟兄們那里接過一張竹板弓,兩支長箭。沖著城外大喊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勸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話音落下,兩支竹箭一一離弦。那壯漢在眾目睽睽之下豈肯向一個毛孩子示弱,帶住戰馬,揮弓撥箭。第一支射向面門的竹箭輕飄飄地被擊落于地。第二支箭卻掠著風聲直撲他的胯下。
“卑鄙小賊!”到了這時,倒霉的壯漢才發覺程小九的真正目的是禍害自己的坐騎,急的破口大罵。想要拉起馬頭躲避羽箭,哪里還來得及。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到了馬脖子上。雖然沒有當場取了畜生的性命,也將其疼得厲聲咆哮。
“唏溜溜!”隨著一聲長嘶,戰馬的前蹄高高揚起。張金稱麾下的壯漢應變不及,被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激起塵埃一片。
“哈哈哈哈!”眾鄉勇們放聲大笑。在笑聲中暫時忘記了心內恐懼,在笑聲中,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纓!
在鄉勇們的狂笑聲和嘍啰們的喝罵聲中,地上的壯漢慢慢爬起了身子。他的臉色黑得可怕,卻強忍著怒氣不去看程小九,而是小心翼翼地去安撫自己的坐騎。那坐騎是匹來自突厥的良駒,筋骨健壯,皮肉本來就比中原戰馬糙厚。程小九的弓又沒什么力量,所以僅僅在馬的脖頸和前腿交界處戳了個小洞,并未造成任何致命傷。
憤怒的突厥良駒嘶鳴了一小會兒,也就在主人的照顧下漸漸安靜了下來。壯漢再三檢視坐騎的傷口,確信沒有什么大礙后。翻身又跳上了馬背,雙腿一夾馬肚子,先“的的的的”跑出五十余步,自己估摸著與程小九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到了百步之外,突然又“刷”地一擰身,彎弓搭箭,將三支雕翎連珠般射回。
這三支狼牙箭上沒有綁葛布,因此來勢又狠又急。程小九見狀趕緊蹲身躲避,三支白羽卻沒有掠過他的頭頂,而是“啪”“啪”“啪”地依次釘在了距離他僅有數步之遙的木柵欄上,筆直地豎成了一個縱排。
“好啊!郝頭領好手段!”嘍啰兵們見自家人又將失去的風頭搶了回來,迫不及待地大叫。
“有本事別射木樁子!”“有本事別跑那么遠!”鄉勇們不懂射藝,兀自硬著頭皮死扛。
聽了城上的反應,那姓郝的頭領也不著惱。冷笑著收了弓,沖著程小九所在位置伸出三根手指頭,連連晃了幾下,帶領著一干嘍啰揚長而去!
城頭上的弓箭手都歸董主簿統帶,在這么遠的距離向對方還擊,他自問沒那個本事,手中的竹片弓也沒那個勁道。只好望著馬蹄帶起的煙塵咬牙。眼看著對方越走越遠了,也不管別人聽見聽不見,跺著腳咒罵道:“呸,不就仗著弓好么。能連射三箭的人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比你強些!”
他的話又引起了一陣哄笑。眾鄉勇們識不得“連珠三射”的妙處。只覺得對方挨了自家長史兩箭,又射了三箭回來,不過是意氣之爭而已,算不上什么本事。程小九卻心知不妙,趁著大伙哄笑的時候,悄悄拉過隊正蔣百齡,低聲吩咐道:“你組織弟兄們輪流下城去用飯。然后就在城墻根兒附近找民居休息。三個時辰內賊軍不會再發起進攻。三個時辰后,大伙繼續按昨晚的班次輪換!”
“遵命!大人!”通過一夜的戰斗,幾個低級軍官已經對程小九的指揮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聽到吩咐后想都不想,立刻抱拳回應。
“董主簿,能不能跟我去一趟縣尊大人那,把張金稱的信給他送過去!”程小九從地上撿起郝姓壯漢射上來的箭書,平靜地向董主簿詢問。
“那,那是當然!”董主簿為人素來機警,先前看見程小九望著敵軍出神,已經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再聽見對方找借口邀請自己離開,趕緊一連聲地回應。
二人又跟眾鄉勇交代了一番,拎著箭書,慢慢走下殘城。待離得弟兄們稍遠了,程小九才用衣袖擦了把額頭上的污漬和汗水,低聲向董主簿交代道:“那姓郝的家伙箭術遠在我之上。照這樣看來,今天早上這仗,張金稱依舊沒盡全力。若是他三個時辰之后再度來攻,估計咱們也得把所有老本都押出去了。情況基本是這樣,見到大人之后,還請董主簿幫忙斟酌一下說辭。別讓衙門里的同僚受了驚嚇,也別讓大伙過于小瞧了賊人,以至輕敵誤事!”
“你,你是說張金稱還在試探?他,他這樣做不是在拿人命開玩笑么?”董主簿眨巴眨巴眼睛,滿臉詫異。他倒是不懷疑程小九的判斷,從昨夜到今天早晨這一段時間里,少年人的表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但張金稱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就讓人很是迷茫了。流賊向來是依多為勝,驅趕這幾千老弱病殘白白送死,除了讓他自家實力受損外,董主簿從中看不出其他任何意義。
“我也不知道張金稱到底要干什么!”程小九仰面朝天,長長吐氣。從昨天半夜到現在,已經有太多難以理解的行為在他眼前發生了。林縣令如此,張金稱又如此。這些動輒可以決定人生死的“大人物”們,仿佛個個都生就了九曲十八彎的腸子。讓誰也看不清楚他們肚子里想什么,誰也摸不透他們的真正打算。
“但姓郝的和他麾下的騎兵,無論素質和裝備都和其他嘍啰不在一個層面上!”嘆過之后,程小九又壓低了聲音向董主簿解釋。“那些騎兵進退有序。沒有主將的命令決不擅自行動。而那個姓郝的統領摔下坐騎后,先看戰馬,再找場子。想必也是個久經戰陣的老手!”
一些理論上的東西,他也是從父親留下的書籍和筆記中囫圇吞棗地記了個大概。與眼前的實際情況互相印證之后,原來很多根本無法理解的內容才慢慢開朗起來。郝姓統領是個老手,其麾下騎兵“訓練有素”。照著這個思路分析下去,不難推斷出張金稱的真正實力絕不會像老弱殘兵們表現出來的那樣虛弱。那些殘兵也許只是他的外圍力量,他的棄子。他把殺招藏在了這些棄子背后,隨時準備給對手致命一擊。
“也許流賊也不是一條心。所以張金稱必須保持著最強實力,才能壓服手下的頭目們聽從他的號令!”董主簿對兵事了解不多,對人性和官場規則卻揣摩得非常透徹。以他的眼光看來,這強盜也好,官場也罷,有些道理原本是通用的。當上司的一定要有使得下屬服從于自己的實力,當下屬的一定不要搶了上司的風頭,這樣,才能上下和諧,秩序井然。
但照著這個道理……,從昨夜到今晚這段時間內程兵曹的表現就過于扎眼了。再次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小九,董主簿悄悄地將自己的身體向外蹭了蹭,與少年人拉開了一些距離。
縣令林德恩昨夜一直在城下苦熬,拂曉前實在熬不下去了,才在兩名捕頭的勸說下征用了一處靠近南墻的民宅,躺在里邊的床鋪上休息。人雖然安靜下去了,心思卻一直懸在半空中。忐忑不安地來回翻滾,直到朝霞紅透半邊窗子時才勉強瞇了一小會兒。聽到了院子外有腳步聲響,又立刻坐了起來。
透過薄薄的窗紗,他看見渾身是血的程小九和董主簿兩個并著肩走進了院子。各處廂房門頃刻間全部敞開,郭捕頭、賈捕頭以及衙門里邊的諸曹小吏全都急切地迎了上去。“程兵曹,張賊退了么?”“董主簿,戰況如何?你們兩個怎么一道回來了?張金稱走了?”一句句大伙都關心的話題接二連三地問出來,吵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縣尊大人醒了么?”程小九沒有立刻回答眾人的問話,在距離正房遠遠的位置停住了腳步,壓低了聲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