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使之夢(5)
- 天使,望故鄉(xiāng)(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87字
- 2017-09-14 10:58:52
“哎呀,我的小寶貝!”他大聲吼叫道,可憐巴巴地用雙手畫了個大圈。“你好嗎?”她放下湯。他一把將女兒摟在懷中,用他那板刷一般、堅硬的胡子茬在她的臉上來回摩擦著,滿口的酒臭一齊噴向了她。
“啊,他被劃傷了!”小姑娘幾乎快要哭了起來。
“寶貝兒,看看他們干了什么。”他指著傷口悲苦地說。
就在這時,威爾·彭特蘭到了。他不愧是彭特蘭家族的好兒子,他平時深居簡出,但除非在死了人、發(fā)生了瘟疫、出現(xiàn)了恐怖事件的時候,他才會親自現(xiàn)身。
“晚上還好嗎,彭特蘭先生?”鄧肯跟他打招呼。
“還好還好。”他一邊回答一邊像鳥兒似的點了點頭,眨了眨眼,和善地同兩位鄰居打了招呼。他站在壁爐前面,拿出一把鈍刀子,神情專注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來。當他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他認為,只要你在修剪指甲,那么誰也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一看見他,甘特猛地又恢復了精神。他想起了他們曾經合作后又散伙的事。威爾·彭特蘭往火爐前一站,他那早已讓人熟悉的態(tài)度,勾起了甘特內心深處對彭特蘭家族的討厭情緒:他討厭那種得意、傲慢的樣子,討厭頻繁出現(xiàn)的雙關語,甚至討厭他的成功。
“山里來的懶豬!”他破口大罵,“山里來的懶豬!最愚蠢的蠢貨!最壞的壞蛋!”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簡那度在一旁懇求他住口。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WO?”威爾·彭特蘭暫時停止修剪指甲,然后不動聲色地抬起頭,若無其事地問,“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對勁的東西啦?”他機靈地朝鄧肯眨了眨眼,然后又低頭專心地修起指甲來了。
“你那個沒用的老爹,”甘特仍在吼叫著,“他欠債不還,被人在廣場上抽馬鞭子哪!”這些完全都是甘特自己杜撰出來用于羞辱對方的。其實,類似的老套說法還有很多,因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會感到心情舒暢。可是說的次數(shù)多了,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你是說他在大街上用馬鞭子抽人嗎?”威爾又眨了眨眼,忍不住開玩笑地說,“那些人一個個都服服帖帖的,對不對?”他的臉上雖然堆著笑容,但是眼光卻狠狠的。他噘了噘嘴巴,又專注于自己的指甲了。
“說起我的老爹,WO,”他停了一下,接著又說了起來,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睿智,“他最終讓他的夫人在床上自然辭世,而從來沒有想過殺死她。”
“不對,上帝做證,”甘特反唇相譏,“他硬是把她給餓死了。如果老夫人這輩子曾經吃過一頓飽飯的話,那也是在我家里吃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要是她上地獄里走一遭,再走回來,她也不可能從老彭特蘭那兒或者從她兒子那兒吃到一頓像樣的飯的。”
威爾合起那個鈍刀子,然后裝進口袋。
“彭特蘭上校一輩子都沒有老老實實干過活。”甘特大聲地加了這句話,覺得很開心。
“得啦,得啦,甘特先生!”鄧肯用責備的語氣提醒他。
“噓!噓!”小女孩使勁地打著噓聲,一邊把湯勺拿得離他更近一些。她把熱乎乎的勺子塞到他嘴邊,可是他卻把頭偏向了一邊,準備再次污辱別人。這時候她抬起手直接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把這個喝下去!”她低聲說道。他溫順地看著女兒,微笑著,然后開始大口地吞咽起熱湯來。
威爾盯著這個女孩,看了好幾分鐘。然后掃視了鄧肯和簡那度一眼,沖他們點了點頭,眨了眨眼,一言未發(fā)地離開了房間,轉身上了樓。他的妹妹正仰著面、靜靜地躺在床上。
“感覺怎么樣了,伊麗莎?”屋里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熟梨香味,壁爐里正燃燒著平日難得一見的松枝。威爾站在壁爐前,開始修剪起他的指甲來。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哪,”她剛一說話,眼淚便像泉水似的汩汩而出,“我過的這算是什么日子啊。”她用被角輕輕地擦拭著眼淚。過了一會兒,她白凈面龐上寬大結實的鼻子被擦得通紅,像一團火焰。
“你這兒有沒有什么好吃的?”他沖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副饞相來。
“那邊架子上有幾個梨,威爾。我上星期放在那兒等著它們熟透。”
他走到那間相當大的儲藏室里,回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只巨大的黃色梨子。他回到壁爐前面,掏出刀子,扳開了刀刃。
“說真的,威爾,”她頓了一下,然后平靜地說,“我已經受夠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搞的。不過你放心,我決不能再這樣忍受下去的。我知道自己該怎么辦。”說完,她精神飽滿地點了點頭,他明白其中的含義。
一時間,他不知如何作答。“依我看,伊麗莎,”他說,“你如果打算在某個地方蓋房子,那我……”但是他馬上又清醒了過來,于是連忙改口道,“我可以按最便宜的價格賣給你材料。”說完這句話,他趕忙向嘴里塞進一片梨。
她一連噘了幾下嘴。
“不用了,”她說,“我還沒有準備好呢,威爾,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這時候,壁爐里燒紅的木炭嘩啦啦塌落了下來。
“我會告訴你的。”她又重復了一遍。他折起小刀,把它塞進褲子口袋里。
“晚安,伊麗莎,”他說,“我想佩特會來看你的。我會告訴她你一切都好。”
他悄悄走下樓,從前門走了出去。正當他走過高高的門廊臺階時,鄧肯和簡那度也從客廳里悄悄地走了下來。
“WO怎么樣了?”他問。
“哦,他現(xiàn)在沒事了,”鄧肯高興地說,“他已經睡著了,睡得很熟。”
“他罵夠了才睡得著嗎?”威爾·彭特蘭眨了眨眼睛說。
瑞士人簡那度聽了他這句挖苦的話后并不以為然。“真是可惜哪,”簡那度用低沉的喉音說道,“甘特先生喝了酒,要不然憑他的腦子,前途更加無量啊。他頭腦清醒的時候,誰也比不過他的。”
“頭腦清醒的時候?”威爾邊說邊在黑暗里沖他眨了眨眼,“那么在他昏睡的時候怎么樣呢?”
“只要海倫照顧他,就不會有事了,”鄧肯先生用他那渾厚的嗓音說道,“一個小姑娘竟然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真了不起。”
“哦,聽我說,”簡那度笑的時候,喉嚨里咕嚕嚕直響,“那個閨女把她爹的心思給摸透了。”
小姑娘坐在爐火旁的一張大椅子上,正在給爸爸念書。這時候,爐火越來越弱,最后變成了黑色的灰燼。于是她便輕輕用煤灰把最后的一點火星給蓋住了。甘特躺在墻邊光滑的皮沙發(fā)上,睡得正香。小姑娘剛才已經用毯子把他蓋得嚴嚴實實的,這時候她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只枕頭,然后把他的兩只腳給搭了上去。他渾身散發(fā)出威士忌的臭味,打呼嚕時窗戶都震得直搖晃。
就這樣,在沉醉中他忘記了一切。在他的昏睡中,伊麗莎于夜里兩點迎來了臨產前的陣痛。他在昏睡,而醫(yī)生、接生婆、妻子都在痛苦而耐心地期待著。
4
借用一句老話來描述這個孩子的降生,這就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可是,到第二天上午10點鐘左右,甘特酒醒以后,他感到頭痛欲裂,他一邊喝著海倫為他沖的咖啡,一邊因想起昨晚的胡鬧行為而后悔不迭。忽然間,從樓上傳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他痛苦地呻吟起來,用手指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還沒見著呢,爸爸,”海倫回答。“他們不讓我們進出。不過卡迪亞醫(yī)生剛才出來對我們說,要是我們表現(xiàn)得好,他可能會給我們抱一個小男孩來。”
鐵皮屋頂上傳來咔嗒咔嗒可怕的聲音,接著便是接生婆粗魯?shù)呢熈R聲。原來史蒂夫像個貓兒似的從門廊頂上跳進了甘特窗前的百合花壇里。
“史蒂夫,你這個可惡的小鬼!”這位一家之主大吼了一聲,表明他已經恢復了精神,“你小子到底在這里干什么呢?”
孩子翻過柵欄跑掉了。
“我看見啦!我看見啦!”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
“我也看見啦!”葛羅夫尖聲叫著,激動地沖進屋里,然后又快活地跑了出去。
“如果我再看見你們這幾個小家伙爬上屋頂,”接生婆在上面大聲地喊著,“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甘特在得知自己的這個后人是個男孩以后,心情的確很高興,但是馬上又開始在屋子里來回踱起步來,而且還不停地發(fā)著牢騷。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都這把年紀了,還用得著受這份罪嗎?又添了一張吃飯的口啊!太可怕了!太糟糕了!太殘忍了!”他邊說邊開始做作地哭了起來。后來,他馬上意識到身邊并沒人在場為他的哭聲而動容時,便突然停了下來,然后猛地朝門口跑去,穿過餐廳,跑過走廊,然后高聲地哭訴起來:
“伊麗莎!我的老婆喲!哦,我的小寶貝,請你原諒我吧!”他走上樓梯,同時使勁地啜泣著。
“別讓他上這里來!”屋里那位寶貝尖聲叫著,顯得渾身是勁。她并沒有被他的哭訴打動。
“告訴他現(xiàn)在還不能進來,”卡迪亞醫(yī)生用干巴巴的語氣對接生婆說,一邊緊盯著磅秤,“我們這里除了人奶以外,再沒有其他喝的東西了。”
甘特已經來到門外。
“伊麗莎,我的老婆喲!發(fā)發(fā)慈悲吧,我求求你啦,要是我早知道……”
“要是,”接生婆粗魯?shù)卮蜷_房門說,“狗要是不停下來抬腿撒尿,它早該逮著兔子了,你最好還是走開吧!”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他垂頭喪氣地走下樓。可一想起接生婆剛才說的話后,他又頑皮地咧嘴笑了起來,然后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
“仁慈的主啊!”他一邊說,一邊咧嘴笑著。然后他又像個籠中困獸似的呼號起來。
“我看這下子大事成了。”卡迪亞說著,舉起一個通體發(fā)紅、發(fā)亮、滿身褶皺的小東西來,并朝屁股使勁地拍了一巴掌,想讓他活動活動。
事實上,甘特家的這個小繼承人已經為自己的出世完整地裝備了所需的部件。眼耳口鼻、頭腳四肢,一應俱全,大可在這個充滿活力而又競爭激烈的世界上應付自如了。他是個小小的男子漢,是個能長成大橡樹的小樹苗,是歷史的結晶,是未來的希望;他是人類進步的孩子,是黃金時代的寵兒。不僅如此,他有幸降生在這樣一個時代,誕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他一定會得到良好的關愛與照顧,直到有朝一日,前程似錦,后福無窮。
“不過,你們打算給他起什么名字呀?”卡迪亞醫(yī)生指著這個皇家小精靈,用粗率的職業(yè)口吻問道。
伊麗莎倒是同宇宙互通。雖然她不一定能做出精準的預言,但是她卻成竹在胸。于是她便給這個幸運的兒子起名為“尤金”,聽起來像“優(yōu)生”,非常好聽,但正如各位以后會明鑒的,這個名字并不含有“優(yōu)教”之意。
這位蒼天遴選的聰慧之子,早早地就有了一個美好的名字。本書中的各項事件都將圍繞他發(fā)生。我們在前文中已經提到,他出生在人類歷史的偉大時期。讀者也許已經想到這點了吧?如果還沒有想到,那就讓我們一起回顧一下吧。
到1900年的時候,奧斯卡·王爾德和詹姆斯.A.M.惠斯勒差不多已經把他們的名言說完了,這些名言都是尤金在20年后肯定要聽到的。在這盛世來臨之前,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多數(shù)偉人都已經去世了;威廉·麥金萊正在爭取總統(tǒng)連任;而西班牙海軍已經乘拖船回老家去了。
在國外,態(tài)度嚴厲的英國已經于1899年向南非人發(fā)出了最后通牒;羅伯茨(同胞們都深情地稱他小鮑勃)在英軍幾次失敗后被任命為總司令;德蘭士瓦共和國于1900年9月被英國吞并,而在尤金出生的那個月里,前者才被正式吞并。兩年后召開了和平會議。
那么這一段時期日本發(fā)生什么事了?聽我慢慢講來:1891年召開了第一屆議會,1894至1895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1895年臺灣被割讓給日本。不但如此,華倫·海斯汀斯受到指控并被判刑;教皇希斯特斯五世登基又退位;達爾馬提亞被提比略征服;貝里塞里亞斯被約斯汀尼恩害瞎了眼;喬治二世與威廉敏娜·卡羅琳的婚禮與葬禮先后舉行;而理查一世與皇后幾乎成了遙遠的歷史;地奧克利提安、查理五世、薩丁尼亞的國王維克多·阿瑪?shù)碌热硕枷群笸宋唬挥⒏裉m桂冠詩人亨利·詹姆斯·派伊早已謝世,卡西奧都拉斯、昆提利蓮、朱維納爾、盧克萊修、馬西爾以及外號狗熊的勃蘭登堡王阿爾伯也都撒手西去了;安梯塔姆、司莫連斯哥、德魯姆克洛、尹克曼、馬蘭哥、孔坡爾、吉利克蘭基、司萊斯、阿克西姆、里潘托、圖克斯伯里、布蘭德維恩、霍亨林登、薩拉米斯以及其他荒野地帶都經歷過陸海戰(zhàn)役的洗禮;希庇亞斯已被阿爾克蒙尼第人和拉西第蒙人趕出了雅典;西蒙尼德斯、米南德、司特拉波、莫淑斯、以及品達等人都已壽終正寢;歐斯比耶斯、阿桑那休斯以及克里索斯托姆都已宣福升天了;蒙克拉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阿斯帕爾塔統(tǒng)率著他的勝利之師;遙遠的百慕大、馬耳他和“隨風島”已經變成了殖民地。此外,西班牙大艦隊已被打敗;林肯總統(tǒng)已被暗殺,“哈利法克斯?jié)O業(yè)案”判給英國550萬美元作為12年捕魚權的補償。最后,不到三四千萬年前,我們最早的祖先才從原始的淤泥中爬出來。毫無疑問,當他看到新的環(huán)境后并不滿意,于是便又掉轉方向爬了回去。
當尤金1900年在人生的舞臺上出現(xiàn)時,人類的歷史過程就是如此。
我們很樂意談一談他與這個世界相接觸的頭幾年的情形,從不同視角探討一下他從地板上、搖籃里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但若要把這些印象講述出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倒不是因為知識水準不夠,而是因為肌肉尚未發(fā)育得靈活自如,口齒也不夠清楚。另外加上反復出現(xiàn)的孤獨、疲倦、沮喪、情緒的變化不定、大腦不斷出現(xiàn)的空白等,都是一個人在三四歲以前所面臨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