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使之夢(4)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25字
- 2017-09-14 10:58:52
而甘特呢?他面對的現實就是失去了感官上的享受。他心里明白,自己大吃大喝、沉湎肉欲之歡的日子即將結束。他明白,自己一旦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補償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非常后悔,覺得自己曾經有過力量,但他卻錯過了最佳的時機。比如同威爾·彭特蘭的合作,要是他當時能抓住機會的話,如今他也應該成為有地位、有錢的人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已經隨著過去的世紀逝去了。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感到生存在這個地球上的那份陌生與孤獨。他回想起在荷蘭農場里度過的童年時光,想起在巴爾的摩的那些日子,想起在這塊大陸上漫無目的的飄蕩,想起自己這一生里發生的一連串偶然片段。那些偶然發生的事件就像厚重的陰云籠罩在他的生活中。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就是一位生活在異鄉的陌生人。最奇怪的是,在他的腦海里,最為陌生的事情就是自己和身邊這個女人的結合,這種結合讓他們得到了一幫靠他來養活的孩子。而那位女人,卻在心靈上與他天各一方,難以相通。
他不知道1900年這一年對他來說是開始還是終結。但是對他那樣一個放縱享受的人,酒癮一旦發作,就根本難以抵抗,只好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結果只能任憑自己身上的欲望之火燃燒,留下最后的灰燼。在元月份的前半個月里,就在他新年悔過自新的心境中,伊麗莎又有了身孕。等到春天結束的時候,伊麗莎的肚子已經明顯地鼓了起來,而他卻再次開始縱酒狂飲起來。這一次爛醉之甚,就連1896年那次一連四個月的大醉都沒法比。日復一日,他瘋狂飲酒,終日爛醉如泥,最后近乎不省人事了;5月的時候,她又一次送他到彼得蒙的療養院去接受“治療”。所謂治療,其實也就是給他吃些清淡的東西,讓他在六個星期內滴酒不沾。她們發現這種辦法施行了一段時間以后,他的飯量沒有增加,對酒的渴望卻絲毫不減。6月底的時候,他又回家了,表面上看起來規矩了一點,但是內心卻憋了一股怒氣。就在他回家的前一天,伊麗莎板著白皙的面孔,挺著大肚子,把全城14家酒館全都跑遍了。她走進店里,當著眾多酒客的面,大聲吆喝住店主或者吧臺伙計:
“你們聽著,我來找你們就說一件事。甘特先生明天要回來了,我希望你們所有的人都聽好了,要是你們有誰賣酒給他喝,那我非得讓警察把他抓去坐牢不可。”
大家都知道她的這種恐嚇既荒謬又毫無道理。但是一看到她堅定的表情和關切的嘴唇,特別是看到她像個男人似的攥緊了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有力地比畫著、強調著自己命令的時候,一個個都嚇呆了。她的這番話比嚴厲斥責還要管用。他們只好麻木地聽著,然后乖乖點頭表示認同。伊麗莎這才昂著頭,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一個山里人朝痰盂吐了一口濃痰,但是吐偏了。接著他說:“我的天哪,她可真厲害啊。這個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媽的!”蒂姆·奧多納從柜臺上面探出猴子般的臉,然后說,“我可不敢把酒給WO喝了。就是一夸脫(1夸脫約為0.95升,美制)10美分我也不敢賣,在廁所里偷著賣也不行。她走了沒有?”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醉醺醺的哄笑。
“這個女人是誰呀?”有人問。
“她就是威爾·彭特蘭的妹妹。”
“天哪,那她真能干得出來。”有幾個人叫了起來。于是整個酒館都被笑聲震得顫抖起來了。
剛才伊麗莎進來的時候,威爾·彭特蘭就在店中,但是她并沒有跟他打招呼。等伊麗莎走出去后,他才轉過身,像個小鳥似的沖旁邊的人點了點頭,眨了眨眼:“你肯定干不出來。”
等到甘特回來后,有一家酒館當眾拒絕賣酒給他,他感到非常丟臉,氣得發瘋。當然,要是他真的要喝酒,那還是很容易辦到的。他只要打發一個運貨馬車的車夫,或者某個黑人,就可以給他買來酒了。雖然他嗜酒如命,聲名狼藉,全城的老幼都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卻在每次出了洋相之后,總要想辦法防止張揚出去。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他變得越來越敏感。每次喝得爛醉之后,第二天都會頭疼得神經直跳,但還要拼命地維護自尊。那副樣子讓人看了倒覺得蠻可憐的。他在心里非常痛恨伊麗莎,因為她故意讓他當眾出丑,所以他只要一回家就會沖伊麗莎大聲地叫喊、詛咒不已。
整個夏天,伊麗莎一天到晚都是臉色慘白、心驚膽戰——到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每天都在靜待著晚上恐怖的降臨。甘特對伊麗莎的懷孕極其惱火,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鷹環附近的伊麗莎白妓院去泡妞。到了晚上,總會被一幫精疲力竭、驚恐不已的妓女們送到他大兒子史蒂夫那兒,由他護送回家。這樣日子長了,史蒂夫也就對這幫妓女舉止隨便起來。這些女人善意地和他摟摟抱抱,聽他說一些油腔滑調的下流話,然后一笑了之。有時候她們還情愿讓他在屁股上打上火辣辣的一巴掌,然后急忙去追他,而這時他卻輕快地溜掉了。
“孩子,”伊麗莎一邊用力搖著甘特的腦袋,一邊對史蒂夫說,“你長大以后可不要再這樣下去啊。不要像這個老頭子那樣胡搞。他要是安分守己,倒還是個好孩子。”她邊說話邊在甘特禿亮的頭頂上親了一口,然后熟練地把剛才甘特在醉意中交給她的錢包塞進了史蒂夫的手中。她倒是有點誠實過度了。
通常和史蒂夫一起接送甘特的還有簡那度以及另一位黑人車夫,他的名叫湯姆·佛萊克。他們二人都會耐心地等在妓院的格狀門外面,一旦聽到里面的喧鬧聲離他們越來越近時,他們就知道甘特已經在準備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要么搖搖晃晃地向前摸索著,要么大聲地咒罵那幫妓女,要么就是沿著妓院的格狀門,快活地走進空蕩蕩的大街。這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他邊走邊扯開嗓子唱一首自己年輕時學會的小調:
在上面那間破屋里,伙計,
在上面那間破屋里,
到處都是臭蟲和虱子。
你的命運真可憐。
一回到家里,大家都會攙著他走上高高的臺階,然后連哄帶勸把他送上床。要不然,他會不顧一切地尋找他的老婆。她躲在屋里,緊閉房門,他便會沖她又罵又叫,說她行為不檢點。因為他自己逐漸年老體衰,所以心里反倒對老婆產生了無端的猜測。黛西生性膽小,一遇到這種情況,便會嚇得躲到鄰居蘇迪·艾薩克或塔金頓家里去了;海倫那時候只有10歲,是他最為疼愛的孩子,但只有她才能讓他安靜下來。她會把滾燙的飯湯一勺一勺地喂進他的嘴里,他要是不聽話,她就會用小手抽他的嘴巴。
“你把這個喝下去!不然的話!”
他非常喜歡海倫這樣待他。父女倆的心好像連在一起似的。
跟以前一樣,他發起瘋來簡直難以控制。他就像瘋子一樣,在自己的客廳里生起火來,然后朝火里澆油。火燒上來后,他便樂得大聲咆哮著、唱著污穢的歌曲。他會反復唱上40分鐘,直到精疲力竭,才算罷休。他的唱詞大致如下:
哦——啊——他媽的,
他媽的,他媽的,
哦——啊——他媽的,
他媽的——他媽的。
他唱起歌來通常有一定的節拍,聽起來就像報時的鐘聲一樣。
戶外,一群孩子像猴子似的扒著籬笆的鐵絲網,其中有蘇迪、費格斯·鄧肯、塞斯·塔金頓,有時候自家的小本杰明和葛羅夫也會加入其中。他們和著屋里的歌唱聲一起唱道:
甘特老頭!
醉酒回家!
甘特老頭!
喝得爛醉!
黛西躲在鄰居家里,又羞又怕,悄悄地哭泣著。而海倫雖然年少瘦弱,卻態度強硬,對甘特一點都不手軟。于是他很快就乖乖地坐在椅子里,任憑她的擺布。他一邊喝著熱湯,一邊咧著嘴笑,被刺痛的小巴掌落在臉上。在樓上,伊麗莎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神情警覺。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葡萄藤上留下的串串葡萄開始變干,然后爛掉;秋風在遙遠的地方呼呼地吹著,9月便結束了。
一天晚上,干瘦的卡迪亞醫生宣布道:“我想明天天黑以前,一切都會完畢。”說完他便離開了,屋里只留下一位笨手笨腳的中年農婦充當接生婆。
到了8點時分,甘特獨自一人回到家中。史蒂夫正好待在家里,隨時聽候伊麗莎的派遣,因此也就暫時顧不上父親了。
他在樓下高聲地叫喊著污言穢語,鄰居們都能聽得見。當伊麗莎聽到煙囪里冒上來的火焰聲時,她便把史蒂夫叫到身旁,悄悄地對他說:“兒啊,他要把我們活活燒死在這兒啦。”
他們聽見樓下一把椅子重重倒地的聲音,還有他的咒罵聲;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走過餐廳、走廊的聲音;聽到他的身體撞擊樓梯欄桿時發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來了!”她低聲說,“他來了!快把門鎖上,孩子!”
史蒂夫便把門鎖上了。
“你在里面嗎?”甘特大叫著,一邊揮舞著大拳頭,使勁捶打著薄薄的房門,“伊麗莎小姐,你在里面嗎?”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會把她稱作小姐,想以此來諷刺、挖苦她。
接著他便尖聲叫喊著,污言穢語地謾罵起來。
“真沒想到啊,”他開始罵起來,帶著又怒又滑稽的荒謬語氣,“真沒想到,18年前,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在那個角落里,像個用腹部走路的蛇,扭扭捏捏地朝我搖擺而來——(這是他反復多次使用的老套比喻了,他感到用起來很解恨)。我真沒料到,她竟會這——這——這個樣子。”他吃力地停住了口,在門外靜靜地等待她的回答,他知道此刻她正臉色蒼白地躲在房門背后,不由得怒火中燒,因為他知道她是不會做任何回答的。
“你在里面嗎?喂,你在里面嗎?你這個女人?”他大聲吼叫著,兩只大手在房門上暴雷似的敲打著。
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蒼白的沉靜。
“啊——我的命啊!我的命真苦啊!”他在自憐中沉重地嘆了口氣,然后抽抽噎噎地哭泣起來。這哭聲正好為他的辱罵聲配上了伴奏。“天哪!”他哭著,“這一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殘忍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壞事,上帝竟要在我這把年紀還要這樣懲罰我?”
里面無人應答。
“辛西婭!辛西婭!”他突然又大聲地吼了起來,這一次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那個瘦弱憔悴的老姑娘。人們都說,辛西婭之所以早死主要歸因于他的所作所為。而此刻他卻向她開口訴苦,想以此來傷害伊麗莎。“辛西婭!哦,辛西婭!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朝下看我一眼吧!幫我一把吧!救救我吧!別再讓這個地獄的死鬼折磨我了!”
他這樣不停地哭泣著,裝模作樣地吸著鼻子:“哦——嗚——嗚——嗚!快下來救救我吧!幫幫我吧!我求你啦!再不下來我就完了!”
周圍只有寂靜。
“忘恩負義,禽獸不如!”甘特又在大放厥詞,開始污言穢語地謾罵起來了,他的言辭中混雜著套話引語,“只要蒼天在上,你就會受到懲罰的,你們統統都要受懲罰的。虐待老人,打擊老人,把他扔在街上不理不睬:他沒有用了,他不再有能力養家了——那么把他送到山那邊的救濟站吧。那兒正好是他的歸宿,把他這把老骨頭從石頭上拖過去吧。向尊敬父親的人致敬,哦!我的天哪!”
看啊,卡修厄士的尖刀從這兒刺過;
看嫉賢的卡斯卡刺開了多大的縫;
這里,深愛的布魯特斯又戳上了一刀。
當他拔出萬惡的鋼刀時,
看愷撒的鮮血跟著流出來——
聽到這里,隔壁的鄧肯夫人這時候對她丈夫說:“吉米,你最好還是過去瞧瞧吧,他又發瘋了,他老婆又懷上了呢。”
這個蘇格蘭人把椅子朝后一推,從他自己有條不紊的家庭生活、從新烤面包的溫熱、清香中走了出去。
在甘特家門口,他碰見了本恩(本杰明的口頭稱呼)剛才跑去叫來的簡那度,他是個生性沉穩的人。他們直截了當地談論了一會兒,忽聽得樓上傳來“嘩啦”的破裂聲,緊跟著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他們急忙跑上樓梯。伊麗莎身上只穿著一件睡衣,打開了房門。
“快進來吧!”她低聲說,“快進來吧!”
“他媽的,我要宰了她,”甘特尖聲叫喊著,拼命從樓梯上沖了下來,“我現在就殺了她,讓我的苦難早點兒結束。”
他的手里拿著一根撥火棍。旁邊有兩個人趕快過去抓住了他。身材魁梧的鐘表匠輕輕一用力,便把撥火棍給奪了下來。
“他的頭在床欄上碰破了,媽媽。”史蒂夫走下來說。這倒是真的,因為甘特的腦袋上正滴著血。
“快去把你威爾舅舅喊來,孩子,快!”他像個獵犬似的飛奔而去。
“我看他這次是來真的了。”她悄聲說。
鄧肯關上房門,擋住了那一排鄰居們的視線。
“你這樣會著涼的,甘特夫人。”
“別讓他靠近我!讓他走開!”她使勁喊道。
“好的,我會擋住他的。”他平靜地回答著,帶著蘇格蘭口音。
她轉身上了樓,但剛走了一步就重重地跌跪在樓梯上。那個鄉村接生婆剛才躲在洗手間里不敢出來,這時正好從里面走了出來,見此情景趕忙過來幫忙。在兩位女人和葛羅夫的幫助下,她慢慢地走上了樓梯。在門外,本恩從低矮的屋檐上輕巧地跳到百合花的花壇里。塞斯·塔金頓扒在籬笆的鐵絲網上,高聲喊著同他打招呼。
此刻,甘特依然神志不清,在兩位護衛的攙扶下,他溫順地走進屋里。他坐在搖椅里伸展著四肢,他們幫他脫去了衣服。海倫已經在廚房忙了很長時間,這時候正端著一碗熱湯走了出來。
甘特認出了她,他那雙呆滯的眼睛頓時閃出亮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