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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孽緣(2)

“阿來,那天我們八個人伏在柳樹叢中,和他們只隔一條小河。他們的大部隊在后面。他們四個人是前哨。你父親就在他們里面。他們下了馬,叫馬飲水。馬聞到了生人的味道不肯飲水。馬是很聰明的。世界上就是人死到了跟前也不知道。”

我父親下了馬,馬卻繃緊了韁繩要離開河岸。父親起了疑心。對岸那片柳樹林過于安靜了,連鳥鳴的聲音也稀少。他暗暗推開了槍上的保險。他感到了卡賓槍上飽滿的彈匣的分量。父親是老兵了,只要槍支在手,彈藥豐富,就不會感到驚慌。

父親向后面的大部隊發(fā)出了安全信號。

遠處大隊騎兵奔馳的聲音使他安下心來,也使有預感的戰(zhàn)馬安下心來。四個騎兵在河邊一字排開,解開衣扣。馬頭伸向河水時平靜的水面蕩起了層層漣漪,對岸樹叢中暗伏的槍口對準了他們的胸膛。那些槍口隨著槍手的呼吸輕輕晃動。

“阿來。你不知道被槍瞄住的感覺。被瞄準的地方就像有一溜螞蟻叮咬一樣,癢癢的,還有點點刺痛。你阿爸是最后一個踏上河岸的。我槍法好。槍法好的一個對一個。槍法差的三個對一個。我瞄準時才認出了他——色爾古村頭人的兒子。擊發(fā)時,我動了動托槍的拇指,結果只打飛了他的帽子,你父親立即跳到一匹死馬背后。我救了他。”

舅舅沙啞著嗓子嘿嘿地笑了。

“他們大部隊趕到時,機槍子彈落在我們后面很遠的地方。”

舅舅不提他們餓急了停下來,輕而易舉就成了俘虜。

先是機槍子彈把他們壓在地上。然后,碉堡里傳來喊聲,叫他們把槍支放下。

“向東!向東,三分鐘內!”

東邊有一隊解放軍等著押解放下武器的俘虜。一些人爬到他們的槍口下,舉起雙手。舅舅舉起雙手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好站在父親面前。這時,碉堡里的機槍壓低了,發(fā)出得意的咯咯歡笑。拒不投降的土匪有的被打得往空中彈跳起來,有的發(fā)出了驚詫的叫喊。

舅舅叫父親:“雍宗,你放了我。”

父親搖搖頭。

“在河邊我只打掉了你的帽子。”

父親眼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可怕的綠光。那次河邊三個尖兵四匹戰(zhàn)馬一齊倒下,只有父親死里逃生。那天,和父親一起出來的一個同村戰(zhàn)友又拖槍逃跑,父親便受到懷疑。父親的預備黨員資格被取消了,雖然提升他做了戰(zhàn)斗班副班長。父親惡狠狠地把鋒利的馬刀抵在舅舅腰上,說:“你再說話!”

“我不說了。”

“說吧,說吧。你這個土匪。”

“不說了。解放軍寬大俘虜。”

“土匪!”

父親還把槍機弄出了嘩嘩的聲響。

舅舅又說:“解放軍寬大俘虜,同志寬大俘虜,我是受苦人出身。”

父親說:“老子不是解放軍同志,老子也是土匪!”

舅舅抹掉光頭上的汗水,放低了聲音:“那我們一起跑吧。”

父親“撲哧”一下笑了。槍托落在舅舅脊梁上。

直到軍營門口,父親才低聲告訴舅舅:“槍斃你之前叫你曉得,我和你妹妹好了。打完仗我要回去娶她。”

舅舅呆愣一陣,咧咧嘴唇。

舅舅稀稀拉拉的鼻涕流了下來。

“你回了家要好好看待媽媽。”

父親回答說:“我會的。”

舅舅吐了口長氣,又說:“生一個有出息的娃娃。”

然后,大步跨進了俘虜行列。后來,他被判處徒刑,1961年才刑滿回家。

舅舅對我的臉細細端詳。羊子四散在坡上。我們看著山下的村子。看到人們從地里回家,屋頂上飄起炊煙。看到炊煙漸漸消散。看到人們出現(xiàn)在人民公社的地頭,男人們修理籬柵,女人們在地頭路邊補種亞麻與向日葵。他們的歌聲就像緩緩流過的時日一樣深厚悠長。

“阿來。”

“嗯。”

“在監(jiān)獄里那陣我就想象我妹妹的兒子的樣子。有天早上我突然醒來。活佛收我為弟子時聽到的頌辭涌上了喉頭。頌辭就那樣涌了上來。好像不是我說出它們,而是它們自己沖開了我的嘴巴。我看到鐵窗外那株槐樹開花了。我就曉得你是我想象的那個樣子。你已經生下來了,生下來了。”

我放下連環(huán)畫《鐵道游擊隊》,輕輕牽動舅舅的衣角。他叫我倚著他看書。我又看了一本。那本連環(huán)畫的封面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兩個越南紅小兵擊落了樹上一只巨大的蜂巢,幾個美國兵在野蜂的追擊下,用長滿長毛的手抱住腦袋哇哇亂叫。

下午,我們趕著羊群下山。

外公澤尕爾甲坐在井泉邊上。這個習醫(yī)的老和尚好像在專注地眺望西方的絢麗晚霞,又好像在注視腳前泉井中翻起的珍珠般的泡沫,以及那只浮在水上的潔凈自然的樺皮水瓢。澤尕爾甲半僧半巫,聲稱常從一些聰敏動物那里獲得靈驗的醫(yī)術。他聲言他拿手的去掉眼球上白翳的方法,就是從蛇受到啟發(fā)的,后來又說是得自一只不能唱歌的畫眉。他對我說:“孫子,過來過來。”

我不情愿挨近他,怕嗅到他身上干燥皮膚的味道和朽腐的羊毛織物的味道。這種味道和深山大剎中蛛網及浮塵的味道完全一樣。

他鷹爪一樣的手揪住我,詭秘地對我說:“我的醫(yī)術來自一只紅狐和一只白狐。”

我想外公已經瘋了。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說:“看看這是什么?”

他嘿嘿地笑了,嘴里沖出的氣息仿佛來自干旱田野。我想這個老頭肯定被拆卸開過,被他那種靈驗的醫(yī)術與奇奇怪怪的思想拆開過。他的內臟一定掛在什么地方風干了,又重新填進了他的胸腔。我的外公像一尊干燥潔凈的蠟像一樣閃閃發(fā)光。那天他坐在他擦拭得十分明亮的紫銅便壺上,嘿嘿地笑了。

“你的小小的嫩手才是蓮花一樣的手掌吶。”

這天,羊子走到外公面前的泉水跟前時,他憤怒地揮杖擊打水面,羊群驚異地離開了泉水。他突然一閉眼睛,并像小孩一樣張大了嘴巴,哭了,哭聲像羊子叫喚。他攥住舅舅的手說:“我看到你們回來了,我夢見了阿來被一只神鷹叼走。夢見你胸前開出了紅色花朵。”

舅舅像安撫小孩一樣,跪下來連連親吻外公的額頭。

外公哭訴說,他的頸項上生了疔子,痛得鉆心。

他想自己治療,想起藥方卻忘了咒語,好容易記起咒語時,藥方又從腦子里溜掉,從心里溜掉了。

舅舅對我說:“你外公老了。”

我感覺一段曾經飽含水分的木頭正在干枯。后來外公死時,身軀縮得更小了,他的尸體蜷曲起來,勾手屈膝,蜷曲成了嬰兒在母腹中的形狀。

這個已經死去的老頭我們叫他外公。其實他是舅舅父親的哥哥。和我們的親外婆沒有特別的關系。我要把他寫進小說,實在想不起漢語中對他這種長輩是怎么稱呼,便問一個漢族同行。

“就叫外公吧。”他想了一陣之后說,說得很沒有把握。

外公是個喇嘛。

外公曾經無數(shù)次預言過自己的死亡,但總是不靈驗。他只是慢慢地干枯。他像封存在時間深處的一尊蠟像。臉部肌肉收縮,拉彎了嘴角,拉彎了眉毛,使他看上去永遠滿含親切慈祥的笑意。他坐在堂屋深處。

舅舅出去之前,替他煨好了茶,替他用白色牛尾撣掉身上的東西,外公把那叫作“不是身上東西的東西”。

“可以以為它們是東西,也可以以為它們不是東西。”

外公說。舅舅臨出門時,一邊倒退出屋一邊用另一把黑牛尾拂去地板上的浮塵。舅舅在門口套上長靴,從另一間屋子里放出那群羊子。羊子的四蹄磕碰門前的石階,它們的犄角輕輕相互碰撞。然后,這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纖塵不染的地板上彌漫開羊糞的氣息。那種氣息干燥、辛辣。

舅舅的房子一共四間。一間過廳,一間堂屋,一間舅舅的臥房。另一間占了整座房子面積的一半,是那群羊子的集體臥房。羊群和人從同一個大門,同一個過廳進出。過廳的柱子上釘著舅舅打草的各式鐮刀,他穿的靴子,避雨的牛毛披氈以及各種挖貝母的鋤頭。

外公坐在靜謐、幽暗、潔凈的堂屋深處,一縷陽光從窗欞上透過來,落在他身上。外公端坐不動,立時把陽光變成一塊透明的淡黃琥珀。他端坐在琥珀中央,仿佛已經置身其中千年萬年。他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轉經筒,里面儲藏著一些該念而沒有念完的經卷。經筒旁邊貼著一幅毛主席和各族兒童在一起的畫像。毛主席光彩照人,兒童們的鮮艷小臉幸福地仰起,這確實像葵花朝陽,跟流行多年的一首頌歌中唱的一模一樣。外公要我把畫像下面的詩句大意翻譯給他聽了,他執(zhí)筆寫出藏文。然后,他翻出多年不用的沉重的水晶石眼鏡架上鼻梁,凈了手,焚了柏香,把那首詩工工整整地抄在畫像下沿。后來有精通藏文的人看了,說是格律嚴謹,用詞也十分古雅。

這件事情把舅舅嚇壞了。

不久前村里一個小伙子,貢波家的仁欽曲波想試試獵槍修理后的團砂程度,用一張舊報紙做靶標。后來發(fā)現(xiàn),報紙背面的領袖照片被打得百孔千瘡。報告上去,被判處三年徒刑。

舅舅宰了一頭羊子。

我、母親和父親到舅舅家時,那頭被偷殺的生產隊的羊子正在滾沸的湯汁中上下沉浮。外公手攥一根細繩,繩子那一頭拴在經筒的曲軸上。外公從容自如地翻動手腕,經筒嗡嗡地旋轉。那只牛皮空筒中幾卷經書便互相磕碰,發(fā)出“啪噠啪噠”的聲響。外公笑瞇瞇地說:“你們都坐下,用茶。我在,我在專誦一卷祈禱你們平安的經卷。”

說話時,姨媽、姨父、表姐、表弟都來了。表姐比我大兩歲,眼睛從小就長得很美。本來她臉上沒有酒窩,一次上樹打野刺梨的時候,她從樹上掉下來了,括頰肌被樹枝刺穿,傷愈后就有了一個酒窩。我們曾問過外公這是什么緣故,他說那樹枝想必是浸透了日精月華的。

“就是一根潔凈的棍子。”

外公越說得簡單,我們越覺得他的話幽深神秘。

舅舅從里屋出來了。他剃了頭和胡須,披上了一件紫紅袈裟。他盤腿坐下,很久都沒有說話。火塘上的銅鍋里滾湯翻沸,飄出了羊肉的香氣。

“我偷殺了一只羊子,生產隊的,人民公社的。”

舅舅說,“我把……”

父親笑了:“難道還要斯丹巴告訴我們,鍋里的羊子不是他的而是集體的。”

“我把我們柯基家的人全部請來了。我要……”

“柯基家的人?”父親說:“這里哪些人是你們柯基家的,柯基家的只有你和老和尚。你父親只留下了你這么一根獨苗。”

“你說吧,我要你說個夠。我比誰都曉得若巴頭人的獨子比誰都想發(fā)牢騷。要是那件事情沒有出來,我情愿你天天上門罵我,而不情愿去坐牢,丟下娃娃們的老外公沒人侍奉,讓你心里有氣出在我妹妹身上。”舅舅的喉嚨哽住了,“現(xiàn)在那件事已經出了。”

“啥子事情?”母親問。

“我寫詩寫在了毛主席像的襯衣上。我要坐牢去了。”

外公耳朵很背,他側耳聽著人們說話,聽不清楚,又專注地望著說話人的嘴巴,但他還是什么也不明白。

“阿來。”外公喊我。

“他們在說你寫的詩吶。”我告訴他。

“唼?”外公提高了嗓門。

“說你,”我附在他耳邊提高了聲音,“說你寫了好詩。”我的嘴唇觸到了老人的耳朵,這耳輪是冰涼的,缺少一般人耳朵上都有的淺淺的茸毛。外公一身都起了皺紋,獨有耳朵變得越來越光滑、透明,帶著青銅的色彩,仿佛是塑料娃娃的耳朵。

外公笑了。

“我寫有關毛主席的詩用詞十分漂亮,當然,那詩是人家的意思。一本書上說,詩是我們自己心靈的朋友。”外公像毛驢一樣滑稽地動動耳朵,說:“想想誰是自己心靈的好朋友,想想……”外公慢慢閉上雙眼,臉上保持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舅舅說:“他已經瘋了,他。”

大人們誰也沒有說話。我們幾個娃娃看著外公那副笑彌勒模樣忍俊不禁,跟著笑了起來。表姐大笑時,露出兩枚雪白尖利的犬齒,那時我十分熱愛這兩顆犬齒。表弟笑起來卻是一副呆頭傻腦的樣子,可能是缺少尖利雪白閃著珍珠光澤的犬齒的緣故。表弟阿呷還淌口水。我大他一歲,我時常在心里說他不是個干凈的娃娃。我就是喜歡用這種方式表示我的成熟,我的大人氣。有句藏語俗諺說:窮人比富找比自己更窮的人。這句話也可譯成這樣:怎么產生富足的感覺?站在更窮的人面前。

外公又很響地拌了一下嘴唇。說:“我們這里阿來該知道詩是心的朋友。斯丹巴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只不過是小和尚。”外公伸出小拇指,在自己眼前晃動一下,又晃動一下,咳咳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可以聽到涌塞在他喉嚨中的干痰在跳蕩,“他背水,砍柴,打掃馬廄,可就是沒有接近過叫詩的東西。”

外公又做了一個男人對女人表示輕蔑的極其下流的手勢。

舅舅低下頭,說:“看,以前誰見過他這樣?老糊涂了,瘋了。”

“這沒什么要傷心的,反正老了。”

“這樣他已經享了你不少福了,哥哥,他自己又無兒無女。”

“我想是這樣。”舅舅對我們大家深深地埋下了他那凈光的腦袋。

舅舅的腦袋剃光后顯得十分尖削。

姨父仁欽突然悄悄對父親說:“柯基家的腦殼。”

父親笑了。

姨父仁欽摘下帽子,露出輕易不肯示人的禿頭,一本正經地對父親和我們大家說:“要漂亮還要算雍宗你們若巴家族的腦袋了。這樣。”姨父的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有時遠離頭皮,有時又努力用手掌擠削凸起的地方,要是他手中有把刀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腦袋上做些削高補低的工作,以使他的腦袋變成我們若巴家的方正的頭人腦袋。

大家都笑了。

連舅舅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母親撩起衣襟揩去笑出的眼淚,起身翻動鍋里的羊肉,姨父問:“熟了嗎?”

“可以了。”母親說。

舅舅起身從里屋取來幾只瓷盆盛羊肉。

這是五月,山里的春天剛剛來到,這個季節(jié)的羊子很瘦,羊肉沒有多少肉的味道,常吃肉的嘴巴可以從中嘗出青草和水的濃重腥氣。一個比外公還老還智慧的漢人孔子說三月不知肉味,那時我們就常常如此,因此,感覺到口的羊肉十分鮮美。

舅舅依然坐著,臉上神情莊嚴肅穆。

他看著我啃掉了肉,還想吸出骨頭里的骨油。外公掉光了牙齒,只能喝湯,他喝湯時發(fā)出“滋滋溜溜”的聲響,總之,吃起肉來人人都和吃平常食物的吃相不大一樣。大家都齜牙咧嘴,一副永遠不會饜足的神色。只有父親的吃相比平常更為莊嚴。使父親難以忍受的好像不是生活中的艱難困苦,而是享受。在那些年頭,吃肉是一種超凡的享受。

母親放下啃得雪白的羊拐骨,發(fā)出了舒心的笑聲,她這才看見舅舅什么都沒吃。

“阿哥啦,阿哥斯丹巴,你也吃吧。”

“不”,舅舅說,“你們吃吧,我吃不下自己偷來的東西。”

姨父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肉,“偷的?”

父親卻毫不動容地吃著。

舅舅又說:“你們不要管我,吃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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