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在這時候,在那么臟的氈子上睡覺,劉晉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但我們還是在幽暗的墻角,在氈子上躺下了。鐵匠仍然端坐不動,一下,一下,拉動風(fēng)箱,啪嗒,啪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對肺葉扇動的聲音。幽藍的火苗呼呼地躥動,世界就在這爐火苗照耀著的地方,變得統(tǒng)一和諧,沒有許多的分野,鄉(xiāng)村與城市,科學(xué)與迷信,男人與女人,所有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睜開眼睛,正看見鐵水從爐子下面緩緩淌出來,眼前的一切都被鐵水映紅了。鐵水淌進一個專門的槽子里,發(fā)出蛇吐芯子那種咝咝聲。煉第二爐鐵,是我拉的風(fēng)箱。鐵匠自己在氈子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出第二爐鐵水時,天快亮了。清脆的鳥鳴聲此起彼伏。鐵匠醒來,鐵水的紅光下,顯現(xiàn)出一張非常幸福的臉。
“我夢見兒子了,”他說,“我夢見兒子來看我了。”
劉晉藏蹲在漸漸冷卻的鐵水旁,說:“你用什么給兒子做禮品?”
鐵匠看著漸漸黯淡的紅色鐵塊,說:“這么多年,我都想夢見兒子的臉,這么多年,每當(dāng)要看清楚時,就醒來了。”
劉晉藏又一次重復(fù)他的問題。
鐵匠說:“你們出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我一定要看見兒子的臉。”
五
走出鐵匠鋪,眼前的情景使我們大吃一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鐵匠鋪外,看他們困倦而又興奮的神情,看他們頭頂上的露水,這些人在這里站了整整一個晚上!
沒有人相信我們在鐵匠鋪里過了一個十分安靜的夜晚。他們說,一整夜都從鐵匠鋪里傳來山搖地動的龍吟。
劉晉藏問我知不知道身在何處。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問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東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這種東西。
得知龍頭被煉成了生鐵,人們把我們當(dāng)成了英雄,連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著我。昨夜,他也聽到龍吟,受到驚動下山來了。他說,正是我們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龍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夠招來雷電。村里人送來了很多酒肉,但我們倆卻沒有一點胃口。剛剛經(jīng)歷了不可思議的奇跡,馬上就像平常一樣吃喝肯定有點困難。我們不能享用村里人貢獻的東西,使他們感到無所適從。舅舅代表他們說:“你倆總該要點什么吧?”那聲調(diào)已經(jīng)近乎于乞求。
好個劉晉藏,我被眼前這情景弄得頭暈?zāi)垦A耍麉s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間的一把佩刀。
確切地說,這只是一只空空的刀鞘,從我記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寶貝。喇嘛不準(zhǔn)佩刀,舅舅常常脫去袈裟,換上平常的百姓服裝,就是為了在腰間懸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時候,我問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聲稱是插在一個妖魔背心上,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是一把純銀的刀鞘。這么些年來,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寶石都鑲嵌在上面,幾乎沒有什么空著的地方了。
劉晉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對舅舅說:“他看上你的寶貝了。”
舅舅呻吟了一聲,說:“你知道嗎,這把刀已經(jīng)有六百年歷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們做出一定要向這個藏刀收藏家貢獻什么的表情。看著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間,我都開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這個家伙,做出一點不上心、一點不懂得這刀鞘價值的樣子,望著遠處什么地方,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無其事地接過刀鞘,還是一個勁地傻笑。
舅舅牙疼似的從齒縫擠出了聲音:“也好,我的塵緣終于完全解除了,謝謝侄兒,謝謝侄兒的朋友。”說完,便走出人群,向紅色懸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廟去了。
而劉晉藏竟然說:“要是沒有刀,這空空的刀鞘恐怕沒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臉上。
劉晉藏好半天才坐起來,一點點用青草揩去了臉上的血,緩緩地說:“朋友,是為了你的韓月還是你舅舅?要不要再來一下,要是你心里擺不平,就再來一下。”他把臉湊過來,他不說,你心里不好受就再來一下,那樣的話,我也許會再來一下。可他偏偏說,要是你心里擺不平,就來一下,這樣,我連半下也不能來了。
我說:“算了,我們該回去了,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結(jié)果是,兩個人傻坐一陣,又回到鐵匠鋪里了。
鐵匠并不在做夢,他正在爐子上進一步把鐵煉熟。這一下午,爐子里換了三種木炭,最后,生鐵終于變成了熟鐵。冷卻后鐵泛著藍光,敲一下,聲音響亮。鐵匠笑了,說:“好鐵。”
鐵匠抽了兩袋煙,望著天空,開始說話了:“我們這一行,從來不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也就沒有一個固定的家,遇到三個走長路的,必定有兩個是手藝人。那真是匠人的時代啊!”
六
那天,匠人在我們眼前復(fù)活了一個過去了的時代。
我們被鐵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說,在那個匠人時代,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匠人。長大后,他去尋找這個匠人。他母親說他的父親是個木匠,但他走進一個鐵匠鋪討口熱茶喝時,那個鐵匠說,天哪,我的兒子找我來了。他也沒有過多計較,便讓自己做了鐵匠的兒子,其實是做了鐵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當(dāng)了師傅,帶著手藝走過一個又一個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歡女愛的種子。最后,他問我們:“和我好過的那些女人,總不會一個兒子不生吧。”
劉晉藏卻問:“為什么認(rèn)鐵匠做父親,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爐火邊很暖和。”
我和劉晉藏忍不住笑了。
鐵匠自己也笑了,但烏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臉,他說:“為什么今天這樣的時候也不能看見兒子的臉?”
劉晉藏追問:“今天這時候是什么時候?”
鐵匠想了想說:“總歸是有點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鐵匠:“來不來看你,都一樣是你的兒子。”
鐵匠說:“不來看我,怎么會是我的兒子呢。要是我兒子為什么不來看我?”
劉晉藏冷峻地向鐵匠指出,他過去是想當(dāng)匠人才去找父親,所以,遇到鐵匠就再也沒有去找那個木匠。現(xiàn)在兒子不來找他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年輕人想當(dāng)鐵匠,想投入一個正在消亡的行業(yè)了。
在此之前,肯定沒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鐵匠揭示過事情的本來面目,劉晉藏勇敢地充任了這個角色。鐵匠望著自己炭一樣黑、生鐵一樣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鐵匠清醒過來立即就會把他趕出鐵匠鋪。可是,這個以脾氣暴躁出名的老頭只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卻一直等著別人把這話說出來。老鐵匠還說,要是早有人對他講,他就早看開了,那樣,要少好多個不眠之夜呀。
劉晉藏趁熱打鐵,說:“看看吧,你將是最后的鐵匠,最后的鐵匠難道不該給世上留下樣人們難以忘記的東西嗎?”
鐵匠沒有自信心,認(rèn)為自己是個普通匠人,手上從來沒有出過眾口傳說的物件。
劉晉藏大聲對我說:“從你嘴里出來的那個字要應(yīng)驗了!”
鐵匠轉(zhuǎn)臉問我:“你說了什么?”
我告訴他,不能認(rèn)真,是我剛從床上醒來,還不十分清醒時說的。
劉晉藏鍥而不舍,用很謙遜的口吻問鐵匠,是不是這種狀態(tài)下說出來的話才最有意思。
鐵匠說:“對,有些算卦的人想有這種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狀態(tài)還很不容易呢。”
劉晉藏搖搖我的肩膀:“把那個字說出來吧。”
鐵匠又重復(fù)一次他的話。
我不愿意說,是覺得這會兒說出那個字肯定非常平淡無奇,就像平常我們無數(shù)次地說到這個字眼一樣。我終于還是以一種冒險般的心情,說了“刀”。
本來,我是準(zhǔn)備好,看著這個本該銀光閃爍的字跌落地上,沾滿這個平淡無奇世界上的塵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這天是個奇跡。那刀字出口時,效果猶如將真刀出鞘,鏘嘟嘟?jīng)鲲`颼閃過,是刃口上鋒利無比的光芒。
看得出來,這個字眼,對鐵匠、對劉晉藏都有同樣的效果。
劉晉藏大喝一聲:“好刀!”
鐵匠一臉敬畏的神情,小聲說:“我好像都看見了。”
我也想把這個字眼變成一件實在的東西,便對鐵匠說:“那你就照看見的樣子打一把,那樣,沒有兒子后人也不會忘記你了。”
老鐵匠不很自信,說他從沒有打過一把叫人稱贊的刀子。
劉晉藏把小酒瓶遞到鐵匠手上,指著正在冷卻的鐵說:“這可是上天送來的,難道能用來打挖糞的鋤頭嗎?”
“本來,就是上天不送這鐵來,我也準(zhǔn)備打一把刀給兒子做見面禮。”
劉晉藏很粗暴地說:“你要再不打出來,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鐵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說:“你是個說真話的朋友,我不會就這樣去啃黃土的。不過,現(xiàn)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動手吧。”
七
晚上,睡在腳那頭的劉晉藏問我:“明天,老頭會打出一把好刀來嗎?”
我說:“誰知道。”
他說:“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轉(zhuǎn)送給你。”
我沒有說話。
他又說:“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給你了。”這句話并不需要回答,我聽著呼呼刮過屋頂?shù)纳斤L(fēng),想明天出世的刀子會給我們帶來什么。他又開口了,問:“你說老實話,韓月有沒有偶爾想我一下。”
我咬著牙說:“要是那把刀子已經(jīng)在了的話,我就馬上殺了你。”
劉晉藏說:“想殺人,這屋里有菜刀。城里砍人是西瓜刀,鄉(xiāng)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殺人是浪漫的古代。現(xiàn)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筆好價錢。”
“那你也給了別人一筆好價錢?”
“我是窮人,窮得丁當(dāng)響。”
“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
“靠人家把我當(dāng)成朋友。”
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氣直鉆到背心里了。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說:“我們倆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這一來,弄得我不知說什么好了,只好說:“睡吧,明天還要打刀。”
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樹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陽照得熠熠閃光,清脆的鳥鳴悠長明亮。一只獵狗渾身被露水濕透,嘴里叼著一只毛色鮮艷的錦雞出獵歸來了。我的朋友看見了,馬上就想動手去搶。我堅決把他攔住了,告訴他,在這個村子里,早上看見滿載而歸的獵人或獵狗,可以認(rèn)為是好運氣的開始。
他戀戀不舍地看著獵狗跑遠,看著錦雞身上五顏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愿如此吧。”
今天,鐵匠刮了胡子,一張臉顯得精神多了,紅紅的眼睛里有種格外灼人的光亮。
劉晉藏一步就跨到了風(fēng)箱跟前,開頭幾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很順暢,鐵匠出去走了一圈,回來,夾起一塊鐵準(zhǔn)備投進爐里,嘆口氣:“看來,我這輩子真不會有兒子了。”
我心軟了,說:“再等等吧,說不定,一下就從大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冒出一個人來。”
鐵匠再一次走出門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來了,他堅決地把鐵塊投進爐子。艷紅的火星飛濺,在空中噼噼啪啪爆響。劉晉藏起勁地拉動風(fēng)箱,爐火呼呼上躥,發(fā)出了旗幟招展時那種聲響。眼前的景象不能說是奇異,但確實不大尋常。
鐵匠說:“難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嗎?”
劉晉藏對鐵匠說:“別理他,他有時像個女人,總愛莫名其妙地擔(dān)心什么。”
鐵匠接下來的舉動使我十分吃驚,他對劉晉藏眨眨眼,說:“可能是因為他有個當(dāng)喇嘛的舅舅吧。”
于是,兩個人像中了邪一樣,放肆地大笑。當(dāng)他們兩個舉起錘子,開始把一塊來歷奇異的頑鐵變成一把刀時,我走了出去,遠遠地望著村外靜靜的潭水。我從平靜的潭水中看見紅色懸崖,看見喇嘛舅舅從懸崖上失去了腦袋的黑龍身上下來。我望了一陣,不知道自己、鐵匠、劉晉藏,還有舅舅,我們哪一個的生存方式更為真實,更接近這個世界本來的面目。更可笑的是,我們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么會攪在一起。
回到鐵匠鋪,那塊鐵還沒有現(xiàn)出刀子的模樣。
舅舅正從山上下來,那條黑龍一死,專門用來鎮(zhèn)壓的廟子就沒有什么意義了,他一直想離開這座小廟,只是一種責(zé)任感使他留下,現(xiàn)在,黑龍已死,他的這個心愿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
舅舅來到鐵匠鋪,圍著爐子繞了幾個圈子,爐子里鐵正在火中變紅變軟。鐵匠問他看出點名堂沒有。舅舅說:“我們村的鐵匠還沒有做出過什么使人驚奇的物件。”
紅紅的鐵再次放上鐵砧鍛打,慢慢變出一把刀的形狀,慢慢失去緋紅的顏色,鐵匠帶著挑釁的神情用錘子敲出一長串很有節(jié)奏的聲音。
喇嘛舅舅沒有說什么,笑了笑,走開了。
舅舅再次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牽上了他的毛驢,驢背上馱著他從廟里帶下來的一點東西:無非是幾卷經(jīng)書,幾件黃銅和白銀制成的法器。他只是從這里路過,但鐵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說點什么嗎?”
舅舅把韁繩挽在鞍鞒上,對毛驢說:“先走著吧,我會趕上來。”毛驢便搖晃著脖子上的響鈴,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進門來,喝了一大瓢水,指指紅色懸崖頂上,說,原先,那里有一對金色的羊子時,人們是一種生活,后來,羊子走了,黑龍顯身,人們又過上了一種生活。現(xiàn)在,龍被削去了腦袋奪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沒有了,又是一種生活開始了。
本來,鐵匠是想和喇嘛開開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經(jīng)經(jīng)一大通話,把他給鎮(zhèn)住了。而在過去,兩個人見面,總是要開開玩笑的。舅舅說:“要下雨了,我要趕路了。”說完,便追趕毛驢去了。
我們停下手里的活,聽著叮叮咚咚的銅鈴聲慢慢響到谷口,又慢慢地消失。鐵匠這才問:“這老東西說又是一種生活,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劉晉藏說:“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
鐵匠反駁劉晉藏,卻又不太自信:“人總要信點什么吧?不然怎么活?”
劉晉藏給了他個不屑于回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