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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刑人爾依(10)

融雪的天氣總是給人一種春天正在到來的印象。那是空氣里的水分給人造成的錯覺。春天里的人們總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點像春天的天氣里也是一樣。何況是喇嘛們已經作了法之后又出現了一個幽靈。爾依走近一個又一個正在議論幽靈的人群,也許其中哪一個會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們的話,他們的語氣,他們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驚奇和對不斷湊近的行刑人的厭惡。爾依想,原來你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爾依沒有想到的是,人們開始唱起晚上從他口里唱出來的那首歌來了。頭一兩天,只有幾個姑娘在唱,后來好多人都唱起來了。爾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當然,那些人說,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來。人們記住并且傳唱的那段歌詞是這樣的:

啊嗦嗦——

在地獄

我受了肉體之苦三百遍

在人間

我受了心靈之苦三千遍

啊嗦嗦——啊嗦嗦

沒有母親的女兒多么可憐

爾依想,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說她(他?)的歌聲非常美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那個戲班里的女人是誰,那就是自己的父親,在對方營壘中的行刑人。老爾依總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訴兒子。過去,小爾依覺得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系?,F在,他知道一個人需要知道許多這樣的事情。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親,還有母親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難過起來。跟了大少爺的人們,都在邊界的帳篷里苦熬著日子。新年到來時,崗托土司恩準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一送去。爾依給父親捎去了皮襖和一些珠寶,冷天里可以換些酒喝。聽著從屋頂吹過的凌厲北風,爾依忘了屋里那些帶來歡樂的衣服。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后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膽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

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

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彼麑ν了菊f,自己愿意去邊界那邊,把父親換回來。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我穩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就只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

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豎立的行刑柱上。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而死,心里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己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家伙。爾依愿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因為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為那句怕父親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嘴里這么念著,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連那些衣服里殘留的那么一點仇恨都不會有。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著紅紅火光的窗子里飄出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歌聲里,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云層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著的爾依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他想,我已經死了。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里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只有靈魂了,沒有了肉體,靈魂是像霧一樣的。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活吧?!?

爾依回到家里,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著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著墻邊躺下了?,F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里面都結了凍了,只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體的每個地方,淚水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直到天黑,他還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著呢。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聲音卻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來。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里加上干柴。

干柴終于沒有了。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蒙蒙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別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衣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

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里,崗托土司又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奪到手里兩個小小的寨子。俘虜們一致表示,他們愿意做崗托土司的農奴,為他種植罌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一個也沒有。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得沒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么意思呢,罌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虜做自己的農奴,草草結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干。他想,這是無所謂的。大家都在忙著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

故事里的春天

春天來得很快。

播種季節的情愛氣氛總是相當濃烈。和著剛剛翻耕出來的沃土氣息四處流蕩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時情不自禁的歡叫。剛剛降臨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靜給打破了。冰雪剛剛融化時的湖泊也是這樣,很安靜,像是什么都已忘記,什么都無心無意的樣子。只要飲水的動物一出現,那平靜立即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破碎了。

爾依帶著難以克制的欲望穿過春情蕩漾的田野。土司正騎了匹紅色的牡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風在飄揚,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時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個姑娘飽滿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們做夢都在想著能和土司睡在一起,雖然她們生來就出身低賤,又沒有希望成為貴婦人。但她們還是想和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享云雨之樂。爾依看見那個從前在河邊從自己身邊跑開的姑娘,那樣壯碩,卻從嗓子里逼出那樣叫人難以名狀的聲音,那聲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韁繩向她走過去。爾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抓住馬的韁繩,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沫說:“主子,賞我一個女人吧。”

土司在空中很響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問他為什么這時提出要求。爾依回答說:“她們唱歌,她們叫喚?!?

崗托土司說:“你的話很可笑,但你沒有說謊。我會給你一個女人的。崗托家還要有新的爾依。開口吧,你要哪個姑娘?!?

爾依的手指向了那個原來拒絕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對爾依說:“你要叫人大吃一驚的,你的想法是對的,就是想起的時候不大對頭?!?

土司對那個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張地尖叫一聲,提起裙子跑了過來。土司問姑娘說:“勞動的時候你穿著這樣的衣服,不像是播種倒像是要出嫁一樣。是不是有人今天要來娶你?!?

姑娘說:“我還沒有看見他呢。”

土司說:“我看你是個只有胸脯沒有腦子的女人。自己的命運來到了都不知道。告訴我你叫什么?”

姑娘以為土司說的那個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沒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個生氣勃勃的姑娘還要看見別的男人那實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賤的吐舌頭的習慣,把她那該死的粉紅色的舌頭吐了出來。像怕把一個美夢驚醒一樣小聲說:“我叫勒爾金措?!?

土司說:“好吧,勒爾金措,看看這個人是誰,我想你等的就是他?!?

姑娘轉過臉來,看見行刑人爾依正望著自己,那舌頭又掉出來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里。她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里源源而出。她說:“主子,我犯了什么過錯,你就叫這個人用他那雙手殺了我吧?!?

土司對爾依說:“看看吧,人們都討厭你,喜歡我?!?

爾依說:“我喜歡這個姑娘。我喜歡這個勒爾金措。”

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爾依任那有著春天味道的口水掛在臉上,對姑娘說:“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

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著跑向遠處。風吹動她的頭發,吹動她的衣裙。爾依覺得奔跑著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說:“要是哪個女人要你,你不愿意,我就把你綁起來送去,但是你要的這個姑娘,我不想把她綁來給你。慢慢地,她也許會成為你的人的?!?

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這個姑娘以前,土司會去盡情享用。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來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進了雨霧里,這個晚上肯定沒有人看見幽靈??磥磉@件衣服原來的主人是個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家伙。他聽見牙齒在嘴里嗒嗒作響。沒有人暗中觀看,加上遇到這么一個怕冷的家伙,爾依只好回到家里。脫下衣服,他見每一件刑具都在閃閃發光,每一樣東西都散發出自己的氣味。這時,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靈了。一個女人從門口走進來,雨水打濕的衣服閃著幽幽的微光。她脫去衣服,爾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齒也在閃光。立即,雨水的聲音,正在萌發的那些樹葉的略略有些苦澀的氣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爾依還沒有說話,不速之客就說:“我沒有嚇著你吧。”

行刑人說:“你是誰?”

來人說:“我不是你想的那個女人,但也是女人?!?

行刑人說:“叫我看看你。”

女人說:“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么辦,我可不要你愛上我。想想你殺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來吃東西會叫我惡心的?!?

行刑人說:“我有好久沒有摸過刀了?!?

女人說:“所以,有人告訴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還有上好的首飾,我就來了。我是女人,你把東西給我吧?!?

爾依打開一個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爾依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么,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來,這時的女人像只很松軟的口袋一樣。女人說:“這個房子不行,叫我害怕。”爾依就把她抱起來,剛出這個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牡馬一樣粗重起來。行刑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脫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聽到風暴般的隆隆聲充滿了耳朵的里面,而不是外面,然后世界和身體就沒有了。過了好久,行刑人聽到自己呻吟的聲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說:“可憐的人,你還沒有要到我呢。”然后就打開門,消失在雨夜里了。

第二天,爾依每看到一個姑娘就想,會不會是她。每一個人都有那樣的氣息,每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有的神情。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個沒有男人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他還給了她一塊散碎的銀子。這個女人連臉都難得洗一次,卻有了三個孩子。這天,官寨前的拴馬樁上拴滿了好馬。行刑人沒有想到這應該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個女人是誰。晚上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耐心地撫慰著他,叫他真正嘗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趕到山上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貢布仁欽。還不等他開口,貢布仁欽就用眼睛問:“山下發生了什么事情?”

爾依說:“看你著急的,是發生了事情,我爾依也有了女人了!”

貢布仁欽的眼睛說:“是比這個還重要的事情?!?

爾依就想,還會有什么事情?和天葬師交朋友,衣服把自己變成幽靈,這些都告訴他了。爾依說:“那個女人是自己上門來的。我給她東西,給她從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東西,她給我女人的身子?!?

貢布仁欽的眼睛還是固執地說:“不是這件事情?!?

爾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終于想起來官寨前那么多的馬匹。

貢布仁欽說,對了,對了,崗托又要打仗了。之后,他不再說話,望著遠方的眼睛里流露出憂傷的神情。

爾依問他,是不是自己用這種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興了。這回,貢布仁欽眼里說的話行刑人沒有看懂。前喇嘛說,人都是軟弱的,你又沒有宣布過要放棄什么,這種方式和那種方式有什么區別?爾依說,你的話我不懂。貢布仁欽說,總還是有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的,不然我就不像是個想樹立一個純潔的教派的人了。他從山洞深處取下那個黃綢包袱,打開其中的一卷,爾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跡。沒有了舌頭只有眼睛和手的貢布仁欽把書一頁頁打開,后面只有兩三個空頁了。爾依說,嘿,再添些紙,還有好多事情呢。貢布仁欽說,不會有太多事情了。他覺得一個故事已經到了尾聲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個又會是什么故事呢。但這個故事是到了寫下最后幾頁的時候了。又坐了一會兒,貢布仁欽用眼睛看著行刑人,想,他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行刑人,正在變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職責中間那個應該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學會了在這個空隙里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學會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舉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結束了。貢布仁欽抬起頭來望著爾依,你想問我什么。行刑人說,我是想問你故事的結局。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行刑人說,你說要打仗了,那我說不定又能見到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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