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行刑人爾依(4)
書名: 行刑人爾依(阿來中短篇小說集)作者名: 阿來本章字數: 4982字更新時間: 2017-09-07 10:10:50
爾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脫,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雙乳房像一對兔子出窩一樣跳進了人們眼簾。人們大叫著,要行刑人解開她的腰帶,這樣,那衣服就會像蛇蛻一樣堆積到腳背上,這個污穢女人的身體,而不是罪過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爾依沒有理會。那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作為行刑人好心的報答。行刑人立即遵囑照辦。然后說,對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發出了嘯叫聲。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揮舞起來,那聲音聽著總是很歡快的。中間夾上一聲兩聲受刑人啊啊的叫聲,竟然有點像是一種歡呼。鞭打完畢,行刑人對汗水淋淋的女人說,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會留下傷疤,但這個東西會的。邊說,燒紅的烙鐵就貼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歡呼的那種聲音尖叫了一聲。行刑人把烙鐵從她皮肉上揭下來時,女人已經昏過去了。兒子口里含著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噴去,因為個子還矮,水都噴到了女人肚子上。圍觀的人們一陣大笑。惱怒的小爾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齊潑到了那女人的臉上,女人呻吟著醒過來了。行刑人幫她穿衣服時,她又叫了幾聲。因為是對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穢了,要用芬芳的藥末熏過。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人群就慢慢散開了。
父親對兒子說:“剛才你那樣生氣是不對的。行刑是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不恨受刑的人。”
兒子受到恥笑的氣還沒有消呢。這句話勾起了他對父親的怨恨。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當他在空曠的廣場上行走時,那身子總是搖搖晃晃的。叫人們認為,行刑人就是該這樣走路。行刑人的兒子十四五歲了,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個頭。作為行刑人的兒子,他已經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為了個子而受到人們的恥笑。父親又說了句什么,他并不理會,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種灰色的種子,不知道它會開出什么樣的花來。
再一次行刑是一個銅匠。
這家伙沒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圖章。這是一種有手藝的人利用其手藝可能犯下的嚴重罪行之一,當然就會受到與之相配的刑罰的懲處。審問這個家伙,他說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時技癢就刻下來的??塘艘膊皇論?,給去送活的人看見,被告發了。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要繼承土司位子的大兒子和不會當上土司,而且已經是頭人的二兒子也叫來,問他們該如何懲處。將來的土司因為這個十分憤怒,他說,重重地懲處。帕巴斯甲頭人卻說,沒有必要,犯了哪條,就依哪條。哥哥對弟弟說,你不要管,那圖章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你的。弟弟說,為了那個圖章,你該知道給你留下圖章的先人留下的規矩。確實,那時的刑罰條款沒有現在這樣的因為主觀因素加重或減輕的可能。犯了銅匠這種罪行,兩條:一條,你的手刻出了那尊嚴的字樣,砍掉;二條,你的眼睛又看見了這種字樣,挖掉。所以,弟弟在父親面前對哥哥說,你的憤怒會激起人們無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臉,那人也會失去一樣多的東西,人們還會說你仁慈,從此開始頌揚你呢。說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領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罌粟要開始收獲了。老二走后,父親對老大說,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腦子,我們的江山就會萬無一失。因為這句話,將來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沒有出現,而是在樓上把自己灌醉了。
爾依和兒子為從哪里開始而爭執了幾句。
父親說,先是眼睛,那樣,他就不會看著自己的手給砍掉。兒子卻說,那你就違背了偉大土司制定刑罰的意義。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親說:“我的兒子,你才十五歲?!?
兒子說:“你老是說我的虛歲?!币贿叞雁~匠的手牽到木砧上擺好。小爾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長刀砍了下去。刀子剛剛舉起來,人們的尖叫聲就把耳朵脹得快炸開了。小爾依把刀砍了下去,聽到一聲更尖厲的叫聲從這片聲音里超拔而起,到高高的陽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剡^頭來,看見那只手在地上跳個不停。而那個沒有了手的家伙還用那手還在自己身上那種眼光定定地看著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樣,在雨后的濕泥地上,淌著血,還啪啪噠噠地跳個不停呢。行刑人的經驗告訴他,銅匠還在想著他的手,那手還沒有脫開主人的腦子。就對銅匠說,它已經和你分開,就不要再想著它。痛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銅匠說,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上,泥巴把它弄臟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銅匠聲音嘶啞,對行刑人說:“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
人群里有人大聲喊叫,問銅匠這時還有什么說的。行刑人大聲說:“他說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們聽了這話就歡呼起來。小爾依說:“他們喊什么,太蠢了,太蠢了!”當父親的一看,他的臉那么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他想,兒子其實并不是他平常表現出來的那么堅定。他心痛地想,畢竟是個娃娃,他還是會害怕。他說:“不要害怕?!?
兒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從臉上下來了。他給兒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兒子說:“好了,總會有這一天的是吧?!痹捠钦f得在理,但嗓子卻像好多天沒有喝水一樣嘶啞。
父親摸摸兒子的頭,又去準備進行下一道刑罰??粗鴥鹤幽菢幼?。他想起自己殺第一個人時,前兩刀沒有奏效,到三下那腦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話,他肯定會從那里逃跑的。這時,他心里恨死了那個自己主動當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應該受到詛咒,這個噬血的人是應該受到這種詛咒的。他沒有問兒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見,那么一次見兩種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銅匠又痛又嚇,已經昏了過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塊寬大的厚木板上,肚子上壓上一個又一個裝滿沙子的口袋。只見那人的嘴慢慢張開,眼睛也鼓出來,像水里的魚一樣,大半個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爾依回身時,兒子已經站在身邊,把酒和勺子遞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噴在眼睛上,周圍眼眶猛一收縮,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來時,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點什么帶著的,用祖先早就發明出來的專門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后一點脆弱的聯系切斷了。小爾依馬上就把燒好的滾油端來,慢慢地淋到空眼窩里,這最后一道手續是為了防止腐爛。小行刑人在騰起的油煙里嘔吐了。好在行刑結束了。這下,銅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爾依見他家里人來背他,就給他們些藥,說,有這些藥,他不會死的。他又對著他們朝著他的背說,你們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們好受一點你們就恨吧。說完,就和兒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點熱茶,兒子又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請了喇嘛來念了經,用柏枝把他周身熏過,又用泡過飽滿麥子的水在頭上淋過,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長長吐幾口氣,翻過身去睡著了。
行刑人對妻子說,還要奪過一個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來,說,誰叫我看著你可憐就嫁給你,不然,我的兒子就不會受這樣的煎熬!行刑人說,給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爾依又說,你不嫁給我,土司也要從家奴里配給我一個的,想想吧,他會叫自己沒有行刑人嗎。好了,我也該來兩口煙了。你說是嗎?這煙是罌粟里提出來的。那灰色種子開出了艷麗的花朵,花朵結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經過制作,就是使人樂以忘憂的寶貝。不要說行刑人喜歡它,就是家里的老鼠們都一只一只跑到爾依經常吸煙的地方上頭的屋梁上蹲下,等著行刑人牙縫里漏出一點。就那么一點吸進肚子里,也會叫它們把鼠族的恐懼全部忘掉。
貢布仁欽的舌頭(一)
小爾依醒來時,只覺得口里發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诶镞€是發苦,便出門,對著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水嗆得他像一頭小馬一樣喘了起來。他拍著胸口大聲說:“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貢布仁欽喇嘛?!?
四周大霧彌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話給濕漉漉的霧氣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進了濃霧之中。
他并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著擔心。那么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樹都踩倒了,僅僅一個夏天,山里就出現了一條新的道路。沿著這條路走了沒有多久,小爾依就從山谷里的霧氣里走了出來,看到蒼翠的群山峭拔在云霧之上。初升陽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積雪的頂巔閃閃發光。草叢下的泥土散發出濃烈的氣息。
太陽升起來,陽光使山谷里的霧氣向山上升騰。爾依又一次被云霧包裹起來了。霧氣嗖嗖地從他身邊掠過,往高處飛升。他覺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腳步也加快了一些。霧氣繼續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間,曲曲折折的河水閃閃發光。河岸的臺地上,是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隸們低矮的房子。爾依把眼光從山下收回來時,看見一堵赭色的山崖聳立在面前。他抬起頭來,看見貢布仁欽披垂著一頭長發坐在山巖上向他微笑。
他的聲音在這山里顯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個人,原來是你!”
爾依仰著臉說:“你真知道我要來嗎?”
“我不知道是你要來,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來,來帶我下山,土司肯定覺得我的話太多,要對我下手了?!?
爾依說:“我昨天對人用刑了,砍掉了銅匠的手,我心里難過?!?
貢布仁欽的臉出現了失望的神情。起身從崖頂走了下來,走到了和地面平齊的洞口前。他對著爾依笑笑說:“平時,我都是從那高處對人們說話的。他們都在山上踩出一條路來了吧。他們有什么事情都來問我?!?
爾依說:“我也是來問你,行刑人對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么對人下手?”
貢布仁欽說:“已經是三天沒有一個人來了,肯定土司已經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來抓我下山去的嗎?”
爾依搖了搖頭。
貢布仁欽吐了口氣說:“我累了,我不想說什么了,一個瘋子的話有什么價值呢?!彼妼淼男行倘瞬徽f話,就說,“來吧,看看我住的地方,還沒有一個人進來過。土司要對我下手了。好在我的書已經寫完了,今后,你要告訴人們,這山洞里藏著一個瘋子喇嘛的著作。”他從洞壁上取下一塊巖石,里面一個小洞,洞里面是一個精致的匣子,貢布仁欽的書就在那里面。他說:“你看清楚了,我的書在這里,將來有人需要時,你就告訴他們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誰真正需要?”
貢布仁欽笑笑,說:“不要擔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倍蠢锖芨稍?,也很整潔,貢布仁欽把藏書的小洞口封上時,爾依聽到山洞的深處傳來清脆的滴水聲。貢布仁欽說:“是的,是水,是水的聲音。我的書有一天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兩個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陽底下坐了好些時候,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爾依好像也忘了要貢布仁欽回答他的問題。這時,從山下升到山頂的云霧完全散盡了,天空深深地藍著,靜靜地藍著。太陽把兩個人曬出了一身汗水。爾依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
貢布仁欽笑笑說:“你還會回來的。”
爾依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又說:“往天,我正在巖頂對跪著的人們說話呢。帶著從洞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來,回洞里寫書,也不管那些人聽懂沒有,也不管他們還想不想聽?!?
爾依笑了笑,轉身下山去了。
爾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見父親弓著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貢布仁欽說對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個天神一樣對他的子民宣揚他知道這個世界的真諦。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來。爾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剛剛看見的貢布仁欽坐在山崖頂上的那種樣子。老行刑人繼續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靴子,才抬起頭來。兒子帶著笑意說:“你不需要來找我,我不會怎么樣呢。”
父親說:“我走時,還以為你正在睡覺呢。”
“你不是來找我的?!?
父親把氣喘勻了,說:“不是,不是來找你的,我以為你還在床上睡覺?!?
“他真是說準了?!?
“誰?”
“貢布仁欽,他說土司今天會派人來抓他?!?
“他住得也太高了?!?
“住得再高也沒有什么用處,還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腦子里用不著想那么多?!?
兒子對父親說:“你爬不動了,還是我上山去請貢布喇嘛下山吧?!备赣H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從腰上解下令牌交給兒子。還是兒子對父親說:“放心吧,我不會放他跑的,再說,他也不會跑?!备赣H就轉身下山了。這時,兒子對走到遠處的父親喊了一聲:“土司叫我們殺他的頭嗎?”
父親回過身來,吐出舌頭,在上面做了一個切割的動作。土司是要割掉這個人的舌頭,他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好在,他的話太深奧了,并沒有多少人是認真聽懂了的。
遠遠的,爾依看見貢布仁欽又坐在崖頂上去了。便對他揮起了手里土司家骨頭做成的令牌。貢布仁欽也對他揮了揮手。爾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覺。一種正在參與重大事情,參與歷史的那種莊重的感覺。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兩個時辰,兩個人又在山洞口相會了。爾依想,雖然沒有人看見,還是要叫事情顯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結果,卻被貢布仁欽搶了先,他說:“我說過是你來抓我嘛。”
“我是在下山的時候得到命令的?!?
“我喜歡你。還沒有砍過頭吧,我算是你的第一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