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行刑人爾依(2)
- 行刑人爾依(阿來中短篇小說集)
- 阿來
- 4997字
- 2017-09-07 10:10:50
三世爾依大概是之前的爾依和之后的爾依里最最適合成為行刑人的一個,依據倒不在于說他殺了多少人,而是說他天生就是該從事這種職業的。沒有人像他那樣對任何一個人都充滿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綠眼睛的貓一樣可以隨時喚起。說兩個細節吧。他的妻子剛侍候他干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對著那雙代替嘴巴做著幽幽傾吐的眼睛說,我想把它們掏出來,在窟窿里澆上滾燙的酥油。妻子光著身子在他身下驚駭地哭了起來。不懂事的娃娃問,阿媽怎么了。他對兒子說,我只是恨人會長這么漂亮的眼睛。兒子說,那你恨我們的王嗎?“王”是土司們的自稱。爾依說,恨,要是你早早就想從我手頭拿過鞭子的話,看我怎么對付你。他行刑時,總是帶著兒子,對孩子說,恨這些雜種,吐,吐他們口水,因為你恨他們。然后才不緊不慢地開始享受工作的樂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樂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圍,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并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從事自己喜歡,并從職業本身就得到樂趣的工作的,因為工作不是自己挑選的,土司們消滅了廣泛意義上的奴隸制,對于他認為不必要賜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們則說,這個人適合當銅匠,那個人適合照看牲口,于是,不僅是這個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給他的妻子,有一天他會有的孩子,就都成為終身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爾依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運氣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想到這些,一種幾乎就是幸福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那時,地位越來越崇高的喇嘛們有一種理論說,天下事是沒有任何時候可以十足圓滿的。在那個時代充當著精神領袖的人們,那些夜一樣黑的靈魂里的燈盞,說,一個圓滿的結果要有許多的因緣同時出現,但那樣的情況幾乎就是不可能出現的。三世爾依也相信這一點。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這個職業以來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卻遇到了一個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這個土司說,那些東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是我的英雄的祖先們創造的,我敬愛他們,十分尊重他們留下的所有東西,但是,多么奇怪啊,他們沒有發現,鮮花、流云、食物和喇嘛們誦念經文的聲音會更令人傾心嗎?這個土司當政的時代,內部沒有人造反,外部也沒有別的土司強大到可以來掠奪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來收割成熟的麥子。這個土司的主要事跡是把前輩留下的堡壘一樣的官寨畫滿了壁畫。那是一個浩大的周而復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層樓上畫了一個專供佛法僧三寶的經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幫助成就了那個印度王子事業的阿羅漢們,畫上的天空像水泊,樹叢像火焰。畫匠們絡繹不絕走在通向崗托土司那個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處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黃連龍爪一樣的根子,從那里面提取金黃色的顏料。水磨房里石磨隆隆作響,吐出來的不是麥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礦石粉末。至于珍貴的珍珠和黃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則是在官寨里專門的地方進行。畫匠們從四面八方來了。藏族人的畫匠來了,漢地的畫匠來了,甚至從更遠的尼泊爾和比尼泊爾還遠很多的波斯也來了,和壁畫里那些羅漢樣子差不多的,禿頭虬髯的形銷骨立的畫匠。最后整個官寨從走廊到大門都是畫了。沒有畫的地方只有廁所和馬房。土司是想把這些地方也畫上的。只是畫匠們和喇嘛們一致進諫說,那樣就是對偉大的釋迦牟尼和偉大的藝術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經顯舊,有了幾個年頭的畫鏟去再畫上新的。土司太太說,我們的珍珠,我們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來吧。土司說,我停不下來了,停下來我還能做什么,沒有人造反,也沒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畫畫能做什么。
這時,三世爾依雖然備受冷落但也沒有閑著,他生活在一個畫匠比市場上的販子還多的氛圍里,整天都看見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圖畫,慢慢地變得自己都有藝術眼光了。有了藝術眼光的人,再來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覺得粗鄙可笑,認為只能是土司時代之前的野蠻時代的產物。于是,他就想,這些刑具也該改造一下,使其符合這個越來越精細的時代。好吧,他對自己說,就來改造這些刑具吧。
所以,三世爾依是以一個發明人在歷史上享有名氣的。
他的第一個發明與其說是發明倒不如說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廣場上埋得穩穩當當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個虎頭,一個張嘴咆哮的虎頭。虎頭里面是空的。那虎頭其實就是個漏斗。那時的人犯了事,先不說犯了什么罪行,首先就要綁在行刑柱上示眾。三世爾依在行刑柱上的虎頭漏斗里裝上各種咬人的蟲子,它們從老虎頭頂上進去,從老虎口里爬出來,恰好落在受刑人頭上、頸子里、身上,使他們流血,使他們像放了酵母的面團一樣腫脹起來。這刑法用得不多,一個是當時的土司不感興趣,再說,要找到那么多蟲子,裝滿一個漏斗,來叫犯人吃點苦頭,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費很多工夫。除此之外,這個爾依的發明還有:
1.皮鞭,據說以前的皮鞭是從鞣制好的牛皮上轉著圈直接劃下來的,獨獨的一根,舞動起來不是蛇那樣的靈敏,而是像一段干枯的樹枝一樣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條分得更細,像女人的辮子那樣結出花樣。從此,鞭子就很柔軟了,用起來得心應手而且有很好的爆發力;
2.重量從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種鐵鏈;
3.專用于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窩一樣弧度的剪刀;
4.用于卸下人體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
5.頭上帶有各種花紋的烙鐵。
另外,一些刑具是隨時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驗一個有偷竊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鍋,鍋里的油和把油燒燙的柴火等等。
到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斷了。而且,連土司家世也斷了。這部奇特的歷史重新開始的時候,離我們今天就沒有多少時候了。也就是說,行刑人跟土司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從記載里消失了。但他們的腳步沒有停下,仍然在時間的道路上向前。終于,他們又從山地里沒有多少變化的地平線上冒出頭了。他們從史籍里重新探出頭來,好多人還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藝人們也在。就是記下最初三個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跡的書記官消失了。到最后,連驅逐在遠遠山洞里居住的麻風病人都出現了,還是不見書記官的影子。這個職位消失了。我終于明白了沒有了一大段歷史的原因。
歷史重新開始的時候,行刑人還是叫作爾依。就像我們不知道崗托土司已經傳了多少代一樣,也不知道這個爾依是第多少代行刑人了。這個爾依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喜歡說的唯一的一句話是:太蠢了。他學說這句話的時候,才剛剛五歲。他說這句話時,多半是對什么事情感到憤怒,或者是害怕了。這句話是他看父親行刑時學來的。好吧,我們就從這里開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問受刑的人還有什么話說。行刑人問話時并沒有譏諷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動的真誠與憐憫。
那個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嘶啞,用了好大力氣,才像是在對誰說悄悄話。受刑的人說:“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綠玉鐲子就送給你吧。”然后,他就開始脫那只綠玉鐲子。但這個人已經沒有力氣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脫人家的鐲子的。受刑人要送你東西,那就只好叫他從自己手上脫下來。但那個人他就是脫不下來。每個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點什么東西,就會少受些痛苦。但這個人卻用這種方式延續著自己的痛苦。他已經給嚇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他脫不下這只鐲子,就在那里哭了起來。
這時,風從遠處送來了一陣陣清脆的叮咚聲。人們都回過頭去,望著青碧山谷的入口處。碧綠的樹叢和河水都在驕陽下閃閃發光。有一頭驢子從廟子那邊過來了。這一天,一個叫作貢布仁欽的少年和尚正要出發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從廣場上經過時,見到行刑時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樣念一聲阿彌陀佛,而是說,真是太蠢了。毛驢馱著他從人群旁邊走過時,他連著說了好幾聲太蠢了。和尚還看到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站在人群最外邊。那個小孩子用眼光靜靜地盯著他。當他又說了一聲太蠢了的時候,小孩子也說了一聲:“太蠢了。”
和尚走遠了,走進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陽光中間。
孩子卻還在用十分稚氣的聲音說,太蠢了,太蠢了。
這時,他父親已經把那個人殺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兒子說:“回家去,聽話,叫你阿媽給你一塊干肉吧。”
兒子還是站在那里。爾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繩子、刀具、草藥收拾到一個小牛皮縫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準備回家了。這時,廣場上的人們已經散開了,受刑的人終于還是沒有取下那只綠玉手鐲。行刑人的兒子看到了,那個玉鐲在受刑人倒下時,在地上摔成幾段了。那個剛才還在為取不下手鐲而哭泣的人,這回安靜了。身子倒向一個方向,腦袋滾到了另一個方向。剛才流淚打濕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塵土。
兒子又說了一聲,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兒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兒子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記憶了。雖然他是一個行刑人的兒子,但記憶從這樣殘酷的事情來開始,還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帶上兒子到了獵人覺巴家里,那里總是有從山里樹洞和懸崖上弄到的蜂蜜。獵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搖搖頭,把些散碎銀子放在他面前,獵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來,里面盛滿了稠稠的帶著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這桶蜜回家,兒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斷伸進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過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屬下的家奴們中間,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土司給予家奴的份額:糧食、不多的肉、油脂、茶葉、鹽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爾,還會有一點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該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飾物。衣服不值很多錢,有時碰上一件好的飾物可就說不定了。一般情況下,犯人的家屬是不會要求取回這些東西的。有時,還要悄悄送行刑人一點東西,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醫藥:行刑人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有著精確的解剖學知識。知道每一塊骨頭在人體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時也是土司領地上最好的外科醫生。收入相當可觀。
所以,行刑人心痛兒子時,有錢從獵人那里買來整桶的蜂蜜。只有獵人,才能從山里的懸崖上、大樹上躲開大群的野蜂的進攻,從蜂巢里取到這甜蜜的東西。土司時代,還沒有人飼養蜜蜂。
行刑人的兒子正在那里吃著蜂蜜呢,腦子里沒有出現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閃過那個年輕和尚騎驢經過時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說,太蠢了。父親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這話記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團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種子
灰色的種子很細小,顯出謙遜,不想引人注目的樣子。
種子其實十分非凡。因為它跟偉大的宗教一樣,是從白衣之邦“呷格”——印度來的。當然,也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從喜馬拉雅翻山過來的。種子不是這樣。它先是英國人由“呷格”從海上運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國的漢人地方,再從那里由土司家的二少爺從漢地帶回來的。
二少爺是在一次漢藏兩地的邊界摩擦,和隨之而來的漫長談判后到漢地去的。官方文書上說是為了學習和友誼。一般認為是去做人質。再一種看法就更奇妙了。認為他到了漢地會給換一個腦子,至于怎么個換法,只有少數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輸給他們的別的東西。大多數愚民百姓認為是漢人掌握一種巫術,會換掉人的腦子。二少爺去時,是長住在一個有漢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學習兩種語文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學到了思想沒有,但兩種文學是學了個大概。最后的兩年,那個帶他離開家鄉的漢人軍官又把他帶到了軍營里。這些軍人不打仗,而是在山里播種罌粟。也就是這種灰色的種子。二少爺學會了種植這種東西后,又學會了品嘗這種植物的精華。
回到自己的領地上,他對父親說,自己帶回來了一種撫慰靈魂的植物的種子。
罌粟很快成長。
人們也都很快認可那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話,那小小的種子是不可能長出那樣高大,那樣水靈,葉片那么肥厚而且又那么翠綠的植株來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著它開花。看著風吹動著那一片更加蒼翠欲滴的綠色,人們心里有什么給鼓涌起來。聰明的統治者從這點可以看出來,要維護好自己的統治,要么從來不給百姓新鮮的東西,如果給過一次,以后不給,你就要失去人們的擁戴。所謂百姓就是這樣一個群體。行刑人爾依也是這群體里的一個。起初,他還是顯現出一個行刑人和大家有點不同的樣子。
爾依對兒子說,盼什么開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來,還不就是兩汪汪水,一會兒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人活著是不該用眼睛去看什么東西的。既然是兩汪水就像兩汪水一樣停在那里,什么東西該當你看見,它自己就會云一樣飄來叫你看見。但人們一天天地盼著開花。據說,連老土司都對兒子說,你弄來的是一種魔鬼吧,怎么連我也有點心煩意亂,就像年輕時盼望一個久不出現的漂亮姑娘一樣。
花卻在沒有人看見的月夜里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