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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擦了擦臉上的汗,直到我聽見傳喚養老院院長上庭作證時,我才稍微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場合與處境。檢察官問他我的媽媽對我是否常有怨言,他說是的,但又補充說,經常埋怨自己的親人,這差不多是養老院的老人普遍都有的怪癖。庭長要他明確指出媽媽是否對我把她送進養老院一事有怨言,院長也回答說是。但對這個問題,他沒有作補充說明。接著,庭長又向他提出另一個問題,對此,他回答說,他對我在下葬那天的平靜深感驚訝。然后,他又被問及他所說的平靜是指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說是指我不愿意看媽媽的遺容,我沒有哭過一次,下葬之后立刻就走,沒有在墳前默哀。他說,還有一件事使他感到驚訝,那就是殯儀館的人告訴他,我不知道媽媽的具體歲數。說到這里,大廳里一時寂靜無聲,庭長要養老院院長確認所講的就是我,院長沒有聽清楚這個問題,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說:“這就是法律。”接著,庭長又問檢察官還有沒有問題要問證人,檢察官大聲嚷道:“噢!沒有了,這已經足夠了。”他的聲音如此響亮,他的目光如此揚揚得意,朝我一掃,使得我多年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愚蠢的想哭的念頭,因為我感到所有這些人是多么厭惡我。

庭長又問了陪審團與我的律師有沒有問題要問,然后要養老院的門房上庭作證。門房也像其他人那樣,履行了同樣的程序。走過我面前時,他瞧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回答了向他提出的問題。他說我不想見媽媽的遺容,說我抽了煙、睡了覺、喝了牛奶咖啡。這時,我感到有某種東西激起了全大廳的憤怒,我第一次覺得我真正有罪。庭長要門房把喝牛奶咖啡與抽煙的經過再復述了一遍。檢察官看了看我,眼睛里閃爍著嘲諷的目光。這時,我的律師問門房當時是否跟我一道抽煙來著。但檢察官猛然站起來,激烈反對這個問題說:“在這里,究竟誰是罪犯?這種為了削弱證詞的力量而不惜給證人抹黑的做法,究竟是什么做法,但這份證詞是無可辯駁的,并不因抹黑伎倆而減色!”盡管如此,庭長仍然要門房回答上述問題。那老頭兒難為情地說:“我知道當時我也不應該抽煙,但先生遞給我一支,我不敢拒絕。”最后,他們問我有沒有要補充的。我回答說:“沒有,我只想說,證人沒犯錯,當時我的確遞了一支煙給他。”這時,門房有點驚奇地看了看我,還帶有一種感激的神情。他遲疑了一下,說牛奶咖啡是他請我喝的。對此,我的律師得意揚揚地叫了起來,說陪審團一定會重視這一點的。而檢察官卻在我們頭上像雷鳴一樣大聲吼道:“是的,陪審員先生們會注意這一點,不過他們會認定,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完全可以送上一杯咖啡,但一個兒子面對著生他育他的那個人的遺體,就應該加以拒絕。”這時,門房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了。

輪到多瑪·貝雷茲作證了,執法員一直把他扶到證人席上。貝雷茲說,他主要是認識我媽媽,跟我只見過一次面,就是下葬的那天。法官問他那天我有些什么表現,他回答說:“諸位都明白,我自己當時太難過了,所以,我什么都沒有看見,難過的感情使我沒有去注意。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天大的悲痛,我甚至都暈倒了。因此,我不可能去注意這位先生。”檢察官問他,是不是至少看見了我哭。貝雷茲說沒有看見。檢察官于是說:“陪審團的諸位會重視這一點的。”但我的律師惱火了,他以一種我覺得是頗為夸張的語氣問貝雷茲,他是否看見了我沒有哭?貝雷茲回答說沒有看見。這一問一答引起了哄堂大笑。我的律師一邊挽起自己的一只衣袖,一邊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這就是這場審訊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沒有任何東西是真的!”檢察官板著臉,用鉛筆在他的文件上戳戳點點那些標題。

審訊暫停了五分鐘,這時,我的律師對我說,事情進行得再好不過。接著,法庭傳喚塞萊斯特作證,他是由被告方提名出庭的,而被告方,就是我。塞萊斯特不時把目光投向我這一邊,手里不停地擺弄著一頂巴拿馬草帽。他穿著一身新衣服,那是他好幾個星期天跟我一道去看賽馬時穿的。但我現在記得他當時沒有戴硬領,因為只有一只銅紐扣扣住了他襯衫的領口。庭長問他我是不是他的顧客,他說:“是的,但也是一個朋友。”問及他對我的看法時,他回答說我是個男子漢;問及他此話是什么意思時,他回答說誰都知道此話的意思;問及他是否注意到我是一個封閉孤僻的人時,他只回答說我是個從不說廢話的人。檢察官問他我到他飯店吃飯,是否按時付款。塞萊斯特笑了,他說:“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私事。”又問及他對我的罪行有什么看法時,他把兩手放在欄桿上,可以看得出來,他事先對此是有所準備的,他這樣答道:“在我看來,這是一樁不幸事故。不幸事故,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它叫你無法預防。嗨!所以在我看來,這是一樁不幸事故。”他還要繼續講下去,但庭長對他說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謝謝他。這時,塞萊斯特待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大聲表示,他還要繼續發言。庭長要求他講得簡短一些。他又重復了一遍,說這是個不幸事故。庭長打斷他說:“是的,當然是不幸事故,但我們在這里就是為了審理這類不幸事故。我們向您表示感謝。”似乎他已竭盡了自己的心力,充分表現出了作為朋友的善意。塞萊斯特朝我轉過身來,我覺得他眼里閃出淚光,嘴唇顫抖哆嗦,那樣子好像在問我他還能盡些什么力。我呢,我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去擁抱一個男人的想法。庭長又一次請他離開作證席。塞萊斯特這才回到了旁聽席上。在以下的審訊過程中,他就坐在那里,身子稍微前傾,兩肘支在膝上,手里拿著巴拿馬草帽,聽著旁人作證。瑪麗被帶進來了。她戴著帽子,仍然是那么美,但我更喜歡她長發披肩。從我的位置上,我可以感覺得到她乳房輕輕地顫動,我又回想起了她那微微鼓出的下嘴唇。這時她好像很緊張。剛一上來,庭長就問她是從什么時候認識我的。她說是我們在一家公司里做事的時候認識的。庭長又問她跟我是什么關系,她說她是我的女友,對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她說她的確要和我結婚。正在翻閱卷宗的檢察官這時突然問她何時與我發生肉體關系的,她說了那個日期。檢察官以一種不動聲色的神態指出,那似乎就是我媽媽下葬的第二天。接著,他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說,他并不想在一個微妙的問題上大做文章,他也很理解瑪麗不便啟齒,但是,(說到這里,他的聲調大為嚴厲起來)他認為自己的職責使他不得不超脫某些通常的禮節。于是,他要求瑪麗把我們發生關系那天的經過講述一遍。瑪麗不愿意講,但在檢察官的堅持下,她講了那天我們游泳、看電影與回到我住處的經過。檢察官說,根據瑪麗在預審中所提供的證詞,他調查了那一天電影院放映的節目,他要瑪麗自己來說說那天我們看的是什么片子。瑪麗的聲音都變了,說那是費爾南德的一部片子。她話音一落,全場鴉雀無聲。這時,檢察官霍地站了起來,神態莊嚴,用手指著我,以一種我覺得很是激動的聲調,咬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慢吞吞地叫道:“陪審團的先生們,此人在自己母親下葬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去開始搞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就去看滑稽電影、放聲大笑,我用不著再向諸位說什么了。”他坐下,大廳里仍是鴉雀無聲。但是,瑪麗突然大哭起來,她說情況并不是這樣,還有其他的情況,她剛才的話并不是她心里想的,而是人家逼她說的,她一直很了解我,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但是,執達員在庭長的示意下,立刻把她架了出去,審訊又繼續進行。

接下去是聽馬松的證詞。他宣稱我是一個正直的人,“甚至要說,是個老實人。”但這時大廳里的人都不怎么聽他的了。輪到沙拉瑪諾作證,更沒有多少人聽了。他說我對他的狗很好,關于我媽媽與我的問題,他回答說,我跟媽媽沒有什么話可說,因為這一點,我把她送進了養老院。“應該理解呀,應該理解呀!”他這樣說。但沒有人表示理解。他也被帶走了。

再就是輪到雷蒙了,他是最后一個作證的。雷蒙向我輕輕做了個手勢,一上來就說我是無辜的。但庭長立即宣稱,法庭不要他下判斷,而是要他提供事實,吩咐他先等法庭提問,然后再作回答。接著,首先要他講清楚他與被殺者的關系。雷蒙趁這個機會說被殺者恨的是他,因為他羞辱了他的姐姐。庭長問他,被殺者是否沒有原因對我有什么仇恨,雷蒙說我到海灘去完全是出于偶然。檢察官問他,為什么最初釀成了這個事件的那封信是出自我手。雷蒙回答說,這也是出于偶然。檢察官反駁說,在這個事件中,偶然性對人類良知的毀壞已經很多了。他想知道,當雷蒙羞辱他的情婦的時候,我沒有去勸阻,這是否出于偶然,我為他到警察局去作證,這是否出于偶然,我在作證時所說的話完全是為了討好人,這是否也出于偶然。最后,他問雷蒙靠什么生活,雷蒙回答說“當倉庫管理員”。檢察官朝著陪審團大聲說,眾所周知,此人所干的行當是給妓女拉皮條,而我則是他的同謀,他的朋友。這是一個最下流無恥的事件,由于有道德上的魔鬼在其中摻和而更加嚴重。這時,雷蒙要進行聲辯,我的律師也表示抗議,但庭長要他們讓檢察官把話講完。檢察官說:“我要講的話不多了,他是您的朋友嗎?”他這樣問雷蒙,雷蒙回答說:“是的,他是我的哥們兒。”檢察官又向我提出同樣的問題,我看了看雷蒙,他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回答:“是的。”檢察官于是轉身向著陪審團,大聲說:“還是這個人,他母親死后的第二天,就去干最放蕩無恥的勾當,為了了結一樁傷風敗俗、卑鄙齷齪的糾紛,就隨隨便便去殺人。”

檢察官坐下了。我的律師已經按捺不住,他舉起胳臂,法袍的袖子因此滑落下來,露出里面上了漿的襯衣的褶痕,他大聲嚷道:“說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親,還是在控告他殺了一個人?”聽眾哄堂大笑。但檢察官又站了起來,披了披自己的法袍,高聲宣稱,只有您這位可敬的辯護律師如此天真無邪,才能對這兩件事之間深層次的、震撼人心的、本質的關系視而不見,無動于衷。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是的,我控告這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這一聲宣判,顯然對全體聽眾起了很大的影響。我的律師聳了聳肩,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來他本人也頗受震撼,這時我感到我的事情不妙了。

審訊完畢。出了法庭上囚車的一剎那間,我又聞到了夏季傍晚的氣息,見到了這個時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滾動的昏暗的囚車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淵里一樣,一一聽出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這個我曾心情愉悅的時分的所有那些熟悉的聲音:傍晚休閑氣氛中賣報者的吆喝聲,街心公園里遲歸小鳥的啁啾聲,三明治小販的叫賣聲,電車在城市高處轉彎時的呻吟聲,夜幕降臨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雜聲,這些聲音又在我腦海里勾畫出我入獄前非常熟悉的在城里漫步的路線。是的,過去在這個時分,我都心滿意足,精神愉悅,但這距今已經很遙遠了。那時,等待我的總是毫無牽掛的、連夢也不做的酣睡。但是,今非昔比,我卻回到自己的牢房,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就像劃在夏季天空中熟悉的軌跡,既能通向監獄,也能通向酣睡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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