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 鼠疫
  • (法)加繆
  • 4791字
  • 2017-09-06 15:29:08

格朗一邊正一正兩只大耳朵上的圓帽,一邊含含糊糊地說了說。里厄僅僅非常模糊地聽出是事關發展個性的問題。不過這時那位職員已經離開他們,正用碎步急急忙忙穿過榕樹林往馬恩大街走去。在化驗室門口,柯塔爾對大夫說,他很想去看他,聽聽他的建議。里厄正在衣服口袋里翻找那張統計表,便約他去他的診所談,但他隨即改變主意,說他明天要去他們的街區,他可以在傍晚去看他。

離開柯塔爾時,里厄發現自己正在想格朗。他設想格朗正處在一次鼠疫的包圍中,不是這一次鼠疫,這一次肯定不會很嚴重,而是歷史上最猛烈鼠疫中的一次。“像他這類人倒可能在大瘟疫里幸免于難。”他想。他記得在書上讀到過,鼠疫往往放過身體羸弱的人,卻特別青睞體質強健的人。大夫想到這里,發現這位公務員的樣子有點神秘。

的確,乍一看,約瑟夫·格朗無非是個外表和舉止都很地道的政府公務員。又高又瘦的他總在一些不合身的衣服里晃蕩,那些大得過分的衣服都是他為了經久耐穿而特意購買的。他的下牙床還保留著大部分牙齒,但上牙床的牙齒卻已掉得精光。他一微笑,主要是上唇抬起來,因此嘴巴活像個黑洞。除了他這副尊容,還得加上他神學院學生一般的步履,貼墻根走路和悄悄溜進房門的技巧,和一股煙、酒氣味,以及他毫無風度的神氣,誰都會設想他不可能在別處干活,只能成天坐在辦公桌前專心核實城里浴室的收費標準,或為某個年輕人編寫清除垃圾新稅率的報告收集資料。連毫無偏見的人都會認為,他似乎生來就是干那種平凡而又不可或缺的政府輔助工作、日薪六十二法郎三十分的臨時工。

原來他在就業登記表上“就業資格”欄里就是這么填寫的。二十二年前,他讀完大學預科后,因拮據而輟學,于是接受了這個工作。據他說,當時他有希望很快成為“正式”公務員,不過要有一段時間的考核,證明他在處理市政管理中遇到棘手問題時能措置裕如。后來,有人向他保證說,他一定能得到一個報表編撰人的職位,那時生活就寬裕了。當然,約瑟夫·格朗干任何事情都并非出于野心,這一點,他惆悵的微笑就可以成為佐證。然而,通過正當途徑使物質生活得到保證,并從而有可能問心無愧地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這樣的前景也讓他神往。他接受這份工作完全具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說是出于對理想忠貞不渝的感情。

多年以來,這種臨時工作的狀況一直延續著,生活費用大幅度上漲,雖然有幾次普遍漲工資,格朗的薪水仍然少得可憐。他也曾在里厄面前抱怨過,但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格朗的獨特之處,或者起碼可以說他的特征之一,也正在于此。其實,他完全可以要求,且不說兌現他自己也沒有把握的權利,至少兌現人家向他保證過的事情。然而,首先是向他許過愿的科長已作古多年,再說他也記不起來當時許愿的準確說法。總而言之,最麻煩的是約瑟夫·格朗缺乏適當的措辭。

里厄注意到,在描繪我們這位同胞時,正是這最后一個特性才說到點子上了。原來,正是這個特點妨礙了他寫好他琢磨多時的申請信,妨礙了他順應形勢走些門路。按他的說法,他感到運用這個他并不堅持的“權利”二字最難說出口,還有“許愿”,這兩個字意味著他在討回別人欠他的東西,因此會有放肆之嫌,而放肆與他目前低微的職務很不相稱。另一方面,他又拒絕使用“照顧”、“請求”、“感激”這些字眼,認為那和他個人的尊嚴水火不容。就這樣,因為找不到恰當的字,我們這位同胞便始終待在他那默默無聞的職位上,直熬到上了歲數。此外,他還對里厄大夫說過,一旦習慣了,他發覺他的物質生活總是有保證的,無論怎樣,只要量入為出就過得去。他因而認識到,原為我市工業大亨的市長愛說的一句話很正確,市長曾振振有詞地說,歸根結底(他特別強調這個詞組,認為那是最有分量的道理),歸根結底,從未有人死于饑餓。無論如何,約瑟夫·格朗過的那種苦行僧式的生活,歸根結底,的確使他擺脫了這方面的憂慮。他可以繼續推敲他的用詞造句。

從某種意義上完全可以說,他的生活頗有示范作用。他屬于那類無論我市還是別處都十分罕見的人,這類人始終勇氣百倍地保持自己的美好感情。從他談到自己的不多的話語中的確可以看出他為人善良,富于愛心,這是當今人們不敢認同的。他毫無愧色地承認他愛他的侄子和姐姐,姐姐是他剩下的惟一親人,他每隔兩年去法國探訪她一次。他從不否認,一想到在他年少時去世的父母就頗為傷感。他從不諱言他最喜歡自己街區一座鐘樓的鐘,每天傍晚五點左右,悠揚的鐘聲都在那一帶回蕩。然而,要想表達非常簡單的感情,每琢磨一個字都得費他好大的勁。到頭來,這種難處竟成了他最大的心病。“啊!大夫,我多么想學會表達呀!”他每次遇見里厄時都會這么說。

這天晚上,大夫看著公務員離去時,突然明白了他想說的是什么:他一定是在寫一本書或類似的什么東西。里厄一直走到化驗室,這個想法才使他放下心來。他知道這種感受很愚蠢,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鼠疫會停留在這樣一個連一些不起眼的小公務員都有著體面癖好的城市。確切說,他無法想像鼠疫橫行的地方會有這種筆耕癖的位置,因此他認定,鼠疫在我們的同胞中實際上是沒有流行前途的。

翌日,由于里厄提出被認為是不得體的堅決要求,在省政府召開了衛生委員會會議。

“老百姓著急是真的,”里沙爾承認說,“但街談巷議總把什么都加以夸大。省長告訴我:‘你們如愿意就趕緊辦,但別聲張。’再說,他堅信這是一場虛驚。”

貝爾納·里厄用車接卡斯特爾去省府。

卡斯特爾對里厄說:

“您知道嗎?省里沒有血清。”

“我知道。我已經打電話給藥庫。藥庫主任驚惶得手足無措。這東西必須從巴黎運來。”

“但愿時間別拖得太長。”

“我已經發了電報。”里厄回答。

省長態度和藹,但容易激動。

“各位先生,我們開會吧。”他說,“還需要把情況作扼要介紹嗎?”

里沙爾認為沒有必要。醫生們都了解情況。現在的問題只是討論該采取什么相應的措施。

“現在的問題,”老卡斯特爾不客氣地說,“是要考慮那是不是鼠疫。”

有兩三個醫生叫了一聲。其余的人似乎猶豫不決。至于省長,他驚得微微一顫,下意識地轉身朝門那邊看看,仿佛想核實房門是否真的阻止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傳到走廊上。里沙爾則表示,依他之見,不應當向恐慌讓步,因為現在能夠確認的,只是并發腹股溝腫大的高燒癥,而無論在科學上抑或生活上,任何假設都是危險的。老卡斯特爾一直在平靜地咬著自己上唇發黃的小胡須,這時抬起他明亮的眼睛看看里厄,然后把他和善的目光轉向與會者,提請他們注意,說,他很清楚,那就是鼠疫,但,當然,要公開承認是鼠疫,就必定要采取毫不留情的措施。他明明知道,實際上,正是這點讓他的同行們退縮,因此,為了讓他們安心,他心甘情愿接受不是鼠疫的說法。省長激動起來,他宣稱,無論如何,這樣推理不是個好辦法。

“關鍵,”卡斯特爾說,“不是這個推理方式好不好,而是它讓人深思。”

見里厄沒有開口,有人征求他的意見。

“那是一種傷寒性高燒,并伴隨淋巴結炎和嘔吐。我曾切開淋巴結,所以有可能送去化驗。化驗室確認腫塊膿液里有鼠疫的粗短形桿菌。可是,為了更全面些,還應該告訴大家,細菌形狀的某些特別變化與傳統的描述不相吻合。”

里沙爾強調說,這一點使我們有理由不必馬上作出結論,幾天前已經開始做一系列化驗,起碼應該等這批化驗的統計結果出來再說。

沉默片刻,里厄說:

“細菌能在三天之內引起脾腫大四倍,能使腸系膜淋巴結腫到橙子那么大,摸起來像濃稠的糊狀物,這恰恰不容許我們再猶豫下去。各種傳染源正在不斷擴大。照疫病目前的傳播速度,如果再不停止,就可能在兩個月之內奪去城里一半居民的生命。因此,叫它鼠疫或增長熱都無關緊要,惟一重要的是你們得阻止它奪去城里一半人的生命。”

里沙爾認為不應該把事情看得那么悲觀,再說,這個病的傳染性也還沒有得到證實,他的幾個病人的親屬都還健在。

“但別的病人親屬卻有死亡的,”里厄提醒說,“當然,傳染并不是絕對的,否則死亡數字就會無限增長,人口減少的速度就會快得驚人。不是悲觀不悲觀的問題,關鍵是要采取預防措施。”

此時,里沙爾考慮把當前的形勢加以歸納,他提請大家注意,說如果這次疫病不能自動停止,為防止它蔓延,就必須采取法律規定的嚴厲的預防措施,要這樣做,就應當公開承認那是鼠疫,但因尚不能絕對肯定那是鼠疫,所以還需要斟酌。

里厄堅持說道:

“問題不在于法律規定的措施是否嚴厲,而在于是否有必要采取那些措施以阻止一半市民送命。其余的事屬于行政部門的職權范圍,我們的體制恰巧規定要有一位省長來解決這些問題。”

“那當然,”省長說,“不過我需要你們正式認定那是鼠疫流行病。”

“即使我們不認定,這次疫病仍然會奪去本市一半人的生命。”里厄說。

里沙爾有點煩躁地插嘴道:

“事實是,我們這位同行相信那是鼠疫。他方才對癥候群的描述就是明證。”

里厄回嘴說,他描述的不是癥候群,而是他親眼看見的情況。他看見的是腹股溝腺炎、斑點、譫語性高燒,以及它們引起的在四十八小時內的死亡。里沙爾先生是否可以肯定,不采取極嚴厲的預防措施,瘟疫也會停止蔓延,他是否能對此負責?

里沙爾遲疑了,他注視著里厄說:

“請對我說實話,您是否能肯定那是鼠疫?”

“您這個問題提得不對。要緊的不是推敲字眼,而是爭取時間。”

省長說:

“您的意思也許是,即使算不上鼠疫,也應當采取鼠疫期間要求采取的嚴厲預防措施?”

“如果一定要我有什么意思,那就是您說的這點。”

醫生們磋商著,里沙爾最后說:

“那么我們必須負起責任,把它當成鼠疫來處理。”

這個說法贏得了眾人熱烈的贊許。

“這也是您的意見吧,親愛的同行?”里沙爾問里厄。

“我無所謂什么樣的說法,”里厄說,“只是應當承認,我們不該根據一半居民不會送命的假設行事,否則,城里一半的人可能真會遭殃呢。”

里厄在眾人心煩意亂的氛圍中走了出來。片刻之后,他來到油炸食品的香味和尿臭味交織的近郊區。一個腹股溝血淋淋的女人正尖叫著“要死啦!”朝他轉過身來。

醫生磋商會的第二天,高燒病人又激增了些。連各家報紙都提到了,不過都是輕描淡寫,僅僅暗示一番而已。第三天,里厄總算看見省府的白色小型布告匆匆忙忙張貼在城里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從布告上很難證實當局抱有面對現實的態度;措施也毫不嚴厲,看上去他們似乎非常遷就某些人不愿使輿論擔憂的愿望。政府法令的開場白宣稱,在阿赫蘭各社區的確出現了一些惡性高燒病例,但尚不能肯定其是否有傳染性。此種病例還不夠典型,還不足以真正引起憂慮,因此,全體居民無疑會保持冷靜。然而,省長出于謹慎大家定能理解這種謹慎精神正在采取某些預防措施。這些措施旨在徹底防止一切瘟疫的威脅,應當在理解的基礎上加以實施。因此,省長毫不懷疑,民眾定將對他個人的努力給予精誠合作。

布告接著公布總體措施的內容,其中有向陰溝噴射毒氣進行科學滅鼠,嚴密監視水的供應。布告叮囑居民最嚴格地保持清潔,最后敦請跳蚤攜帶者前去市內各衛生所。另一方面,每個家庭都有義務申報經醫生確診的病例,并同意將病人送往醫院的隔離大廳。那些配備專門設備的隔離室可以在最短時間內使病人得到治療并取得最大療效。還有些附加條款規定對病人的房間和車輛進行消毒。其余條款則要求患者家屬進行體檢。

里厄大夫猛然轉身離開布告欄,走上去診所的路。正在等他的約瑟夫·格朗一看見他便再一次舉起胳膊。

“是的,”里厄說,“我知道,數字又升上去了。”

昨天,城里又有十來個病人死亡。大夫對格朗說,他今天晚上可能見到他,因為他要探訪柯塔爾。

“您這么做很好,”格朗說,“這對他有好處,我感到他有些變化。”

“怎么回事?”

“他變得有禮貌了。”

“難道他過去不禮貌?”

格朗遲疑起來。他不能說柯塔爾不禮貌,這個說法可能不公正。這個人很內向,寡言少語,他的舉止有點像粗野的人。待在他的房間里,去一家簡陋的餐館進餐,加上相當神秘的外出活動,這就是柯塔爾全部的生活。他的公開身份是酒類代理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三個人前來探訪他,大概是他的顧客。他有時晚上去對面的電影院看電影。格朗甚至注意到,柯塔爾似乎更愛看警匪片。在所有場合這個代理商都顯得孤僻、多疑。

主站蜘蛛池模板: 富民县| 梅州市| 五莲县| 涡阳县| 甘泉县| 敦煌市| 法库县| 平江县| 泸水县| 台南县| 呼图壁县| 云林县| 五指山市| 田东县| 封丘县| 孝感市| 湖州市| 海伦市| 通化市| 定西市| 金门县| 陆良县| 莱西市| 秦皇岛市| 河间市| 依安县| 新竹县| 铜梁县| 荆州市| 阿鲁科尔沁旗| 屏山县| 固阳县| 清镇市| 汽车| 海口市| 深水埗区| 天柱县| 图木舒克市| 汉寿县| 长垣县| 隆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