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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四月七日星期二

與編輯團隊第一次會面。六個人,好像足夠了。

西梅伊告訴過我,不必四處去做無益的調查,而要始終待在編輯部里,把各種事記錄下來。為了解釋我存在的理由,他如此開始了自己的講話:“先生們,我們互相認識一下。這是科洛納先生,他具有豐富的新聞從業經驗,將和我并肩工作。所以,我們會稱他為副主編。他的主要職責是修改你們所有人的稿件。你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歷。為一份極左報紙工作是一回事,具有在一份比如說《陰溝之聲報》工作的經歷,又是另一回事。鑒于(你們也看到了)我們人手很少,此前一直負責喪訊的人,可能要撰寫關于政府危機的社論。所以,我們需要對文章的風格進行統一。假設有人具有使用palingenesi(重生)這類生僻詞的弱點,科洛納就會告訴你們不能那樣做,并且建議另外一個可以取代它的詞匯。”

“一次深刻的道德重生(rinascita)。”我說。

“正是如此。假如為了定義一種戲劇性的形勢,有人說:咱們位于氣旋的中心,我想科洛納先生就會提醒我們,根據所有的科學教科書,氣旋中心是唯一平靜之處,而氣旋是在它周圍生成的。”

“不,西梅伊先生,”我打斷他說,“在這種情況下,我會說恰恰需要采用氣旋中心這種說法,科學如何講并不重要,讀者也不明白。正是氣旋中心這個詞,讓他們感覺到自己處于麻煩之中。報紙和電視已經使他們習慣了這種說法。”

“好極了,科洛納先生。要使用讀者的語匯,而不是知識分子的語言,他們會說‘注銷旅行文件’。另外,我們的出版商好像說過,他那些電視臺的觀眾平均年齡(我是說心理年齡)是十二歲。我們的讀者并非如此,但總是要確定自己讀者的年齡:他們應該有五十歲以上,是善良和誠實的資產階級,遵守法律和秩序。但是,他們也渴望看到流言蜚語,以及對于各種形式的無秩序的揭露。我們的原則是,這些人并非那些所謂博覽群書的讀者,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家里甚至連一本書都沒有。當然,必要的時候,也要談論在全世界銷售幾百萬冊的偉大小說。我們的讀者并不讀書,但他們喜歡想象存在著行為古怪而又腰纏萬貫的偉大藝術家,就好像他們永遠都不會從近處看到一個長腿女明星,卻希望知道她的所有秘密情事。咱們讓其他人也自我介紹一下吧。每個人單獨介紹。從唯一的一位女士或小姐(或者夫人)開始……”

“瑪雅·弗雷西亞。女光棍、未婚,或者單身,隨您怎么說。二十八歲,差一點就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但是,由于家庭原因,我不得不輟學。我與一份緋聞雜志合作了五年,不得已混跡演藝圈,以便嗅出誰與誰正在培養一種親密的友誼,然后安排攝影師去蹲點。我經常需要說服一位歌手或演員,讓他們編造自己與某人具有親密友誼,然后帶著他們連同狗仔一起約會。我的意思是手牽著手散步,甚至是偷偷一吻。開始的時候,我喜歡那個工作,但如今已經厭倦于編造謊言。”

“親愛的,您為什么會同意加入我們的冒險呢?”

“我想,一份日報會談些更加嚴肅的事情,我也有機會通過調查使大家認識我,而這些調查又與親密友誼無關。我充滿好奇心,而且認為自己是一名好偵探。”

她身材單薄,說起話來謹慎而又活潑。

“很好。您呢?”

“羅馬諾·布拉加多齊奧[1]……”

“是個奇怪的名字。您是哪里人?”

“您看,這就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之一。在英語里,這個詞好像有一個糟糕的意思,還好在其他語言里并沒有。我爺爺是個棄嬰。大家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姓氏是市政廳的職員編出來的。假如那人是個虐待狂,甚至可能給你起“操屄”之類的姓。在我爺爺這件事上,那位職員只是半個虐待狂,而且有點文化……至于我,我的專長是揭露丑聞,而且正好為我們這個出版商的一份雜志工作過,就是《事件背后》。不過,他沒有雇用我,而是付錢買我的文章。”

至于另外四個人,坎布里亞一直在醫院候診室和警察局里過夜,以便獲得最新的消息,比如誰被逮捕,或者誰在高速公路上的連環車禍中喪生,但并沒有闖出名堂;第一眼看上去,盧奇迪就令人無法信任,他合作過的出版物,任何人都沒有聽說過;帕拉提諾為那些刊登游戲和謎語的周刊干了很長時間;科斯坦扎在一些報紙做過印刷主管,但時下的報紙版面都很多,沒有人能夠在報紙付印之前把它通讀一遍。現在,甚至大型報紙也會使用Simone de Beauvoire[2],Beaudelaire[3],或者Rooswelt[4]這種寫法,印刷主管變得越來越少見,就像古登堡的印刷機一樣。這六位旅行的伙伴中,沒有一個曾經有過激動人心的經歷。這就像是《圣路易斯雷大橋》。西梅伊是如何挖到他們的,我不得而知。

介紹已畢,西梅伊對報紙的特點進行了描述。

“也就是說,我們要辦一份日報。為什么叫做《明日報》?因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傳統報紙都是在講述昨天晚上的消息,所以它們才叫做《晚郵報》(Corriere della Sera),《標準晚報》(Evening Standard),或者《晚報》(Le Soir)。現如今,人們在晚上八點就可以看到當天的消息,所以,報紙總是在講人們已經知道的事情,這就是為什么報紙的銷量越來越少。對于這些如同爛魚般腥臭腐朽的消息,《明日報》只會進行適當的概括和回顧,一個小專欄就足夠了,幾分鐘就可以讀完。”

“那么,這份報紙應該講些什么呢?”坎布里亞問。

“如今,一份日報的命運,就是要辦成周刊的樣子。我們會通過深度報道,外加調查,以及出乎意料的預測,來談論明天將要發生的事情……我舉個例子。下午四點的時候,有一顆炸彈爆炸。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那么,從四點鐘一直到半夜報紙付印之前,我們要挖出那么一個人,他針對可能的肇事者說了些仍然不為人知的事,而這些事就連警方都還不曾知曉;還要描繪出在未來幾個星期里,這次爆炸可能引發的事件……”

布拉加多齊奧說:“但是,要想在八個小時內進行這樣的調查,編輯部至少要有我們現在的十倍那么大,以及不計其數的關系和線人,或者,我不知道……”

“沒錯,等報社正式成立,就要有如此的規模。不過,在這一年里,我們只需要展現出創辦這樣一份報紙的可行性。它之所以可行,是因為一份試刊號可以選擇它想要的日期,而且完全可以作為幾個月以前,比如爆炸發生那一天報紙的樣本。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已經知道之后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們講述的方式,要當作讀者對此尚不知曉。這樣,我們透露的所有消息就會顯得新鮮,而且具有一種驚人的味道,我斗膽說,就像是神諭。我們可以對報紙的出資人說:假如《明日報》在昨天出版的話,就會是這個樣子。明白嗎?只要我們愿意,即使任何人都不曾投擲過炸彈,我們也可以就這個專題出一期報紙:就好像……”

“又或者,假如對我們有利的話,我們也可以自己去投這枚炸彈。”布拉加多齊奧冷笑著說。

“別說蠢話。”西梅伊警告他。接著,他好像重新思索了一下,然后說:“假如您真的要這么做,那也不要告訴我。”

開完會,我碰巧和布拉加多齊奧一同下樓。“我們不是之前就認識吧?”他問道。我覺得不認識,他說應該是這樣的吧,表情中帶著些許懷疑,然后立刻就用“你”來稱呼我。在編輯部里,西梅伊剛剛確定要使用“您”來稱呼,我通常也愿意保持距離,除非我們上過床。不過,很明顯布拉加多齊奧是在強調我們是同事。我不愿意僅僅因為西梅伊把我介紹成副主編,或者什么類似的職位,就顯得高高在上。另外,這個人令我好奇,而且我也沒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

布拉加多齊奧挽著我的胳膊,跟我說到他認識的一個地方去喝點什么,然后笑了笑。他嘴唇豐滿,一對眼睛大得有點像牛眼。那種笑法讓我覺得有點淫穢。他像馮·施特羅海姆一樣是個禿頭,后腦勺和脖子渾然一體。然而,那張面孔卻酷似扮演神探科杰克的泰利·薩瓦拉斯。瞧,我總是在引用。

“那個瑪雅還算漂亮,不是嗎?”

我非常尷尬地坦白說,自己只是瞟了她一眼。我前面說過,自己總是離女人遠遠的。他沖著我聳了聳肩膀,說:“別裝紳士,科洛納。我看到了,你一直盯著她,只是自己沒有覺察。要我說,這種女人對我們的胃口。事實上,只要對了路,所有女人都對我們的胃口。對于我的品味來說,她有點太瘦,甚至沒有胸,不過總之也還可以。”

我們到了都靈街。走到教堂面前,他讓我向右拐,踏進一條狹窄的小路。那里光線昏暗,有幾扇門不知道已經關閉了多久,兩旁也沒有店鋪,似乎荒廢已久,整條街好像還散發著一股霉味。不過,這應該只是聯覺吧,因為墻皮已經剝落,上面的雕刻也褪去了顏色。高處的一根管子里冒著煙,不知道從何而來,因為上面的窗戶也是關閉著的,好像沒有任何人居住。或許那根管子來自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的房子,而且,一條廢棄的街道上煙霧繚繞,也并沒有人會去在意。

“這里是巴聶拉街,米蘭最狹窄的街道,盡管這里不像巴黎的貓釣魚巷那樣,兩個人都幾乎無法并排經過。它現在的名字是巴聶拉街,而之前喚作浴場窄街,因為這里有幾處羅馬時期的公共浴場。”

此時,街角出現了一個推著童車的女人。“她要么是粗心大意,要么消息不靈通,”布拉加多齊奧評論道,“如果我是女人,就不會從這里經過,尤其是天黑的時候。有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捅死你。假如是那樣,對于這個小騷娘們來說就是糟蹋了,她是那種典型的愿意被水工操的小少婦。你看看后頭,瞧瞧那屁股。這里發生過血案。在這些如今緊閉的房門后面,應該還有一些廢棄的地窖,或者秘密通道。十九世紀的時候,有個叫安東尼奧·博吉亞的人,既無錢財,也無手藝。他以幫忙審查賬目為借口,把一個會計引到地下室里,然后用斧子砍他。受害人僥幸保住性命,博吉亞也被逮捕了。他被判患有精神病,在瘋人院里關了兩年。但是,剛剛獲得自由,他就重新開始獵取天真而富有的人,把他們引到他的地下室里,搶劫他們的錢財,然后將他們殺害,并就地掩埋。就像時下所說的,是一個連環殺手。不過,這是一個缺乏謹慎的連環殺手,因為他留下了與被害人之間交易的痕跡,最后被逮捕了。警方在地下室里挖掘出五六具尸體,博吉亞于是在盧多維卡門附近被吊死。他的大腦被送到了馬焦雷醫院的解剖室。那是龍勃羅梭生活的年代,他們在死者的顱骨和臉型上面找尋遺傳性犯罪的征兆。后來,好像這顆頭顱被葬在穆索科鎮。不過,誰知道呢,這些通過科學研究發現的材料,會令各種神秘主義者和具有怪癖之人垂涎……時至今日,在這里還能聽到有人回憶起博吉亞,就像是開膛手杰克時期的倫敦。夜里我不愿意從這里經過,但同時,它也吸引著我。我經常到這里來,有時候也把約會地點定在這里。”

走出巴聶拉街,我們來到了門塔納廣場。然后,布拉加多齊奧帶著我走進莫里吉街。這條街也相當昏暗,不過有幾家小商鋪,一些房子的大門也很漂亮。我們來到一個開闊的場所,那里有一個寬敞的停車場,周圍是一些廢墟。“你看,”布拉加多齊奧對我說,“左邊的那些廢墟還是羅馬時期的,但幾乎沒有人記得,米蘭也曾經是羅馬帝國的首都。所以,沒有人去碰它們,任何人對此都不感興趣。不過,停車場后面,依然是那些在上一次戰爭的空襲中被炸毀的房子。”

古代的廢墟具有一種古老的寧靜,它們已經與死亡達成了和解。而這些僅僅剩下殘垣斷壁的房子,它們的窗戶如同憂傷的眼睛,目光空洞而又無法平靜,就好像傳染了狼瘡。

“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嘗試在這個地區蓋房子,”布拉加多齊奧說,“或許是因為這里受到保護,又或者對于這里的所有者來說,停車場比蓋房子出租更有收益。可是,為什么要保留轟炸的痕跡呢?這塊空地比巴聶拉街更讓我害怕。不過,這里很美,因為它會向我訴說戰后米蘭的模樣。在這座城市里,能夠令人回憶起它大約五十年以前模樣的地方很少。這就是我希望找回的米蘭,我度過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米蘭。戰爭結束時,我只有九歲。有的時候,我好像還能在夜里聽到炸彈的聲音。不過,如今只剩下一些廢墟。看看莫里吉街入口的地方,那座塔樓是十七世紀建的,連炸彈都沒有把它炸倒。跟我來,它腳下那家小餐館,從二十世紀初就在那里了。莫里吉餐館。不要問我它的名字為什么比街道的名稱多一個字母‘g',應該是市政部門把路牌寫錯了。這家餐館的歷史更加悠久,所以它的名字應該是正確的。”

我們走進一處四面紅墻的所在。天花板的墻皮已經剝落,上面懸著一盞古老的、鑄鐵做成的吊燈。柜臺上放著一只鹿頭,沿著墻壁擺放著幾百瓶落滿灰塵的葡萄酒;還有一些破舊的木頭桌子(布拉加多齊奧對我說,晚餐時間未到,所以還沒有鋪桌布。過一會兒,他們會鋪上紅格子桌布。要想吃飯,就要去看那塊小黑板上手寫的菜譜,就像那些法國小餐館一樣)。餐桌邊坐著一些學生,還有幾個人看上去像傳統的波希米亞人。他們留著長發,但并不像六八年那些人的風格,而像詩人,就是從前那些頭戴寬邊帽子,系著拉瓦利埃領帶的人;還有一些喝高了的老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從世紀初就光顧那里,還是新店主雇他們在那里充當群眾演員。我們小口品嘗著一個由奶酪、香腸和克洛納塔肥肉組成的拼盤,喝了些梅洛干紅葡萄酒。真的很好喝。

“很漂亮,不是嗎?”布拉加多齊奧說,“就好像是在穿越。”

“但是,為什么這個本不應該存在的米蘭這么吸引你呢?”

“我跟你說過,我希望看到在記憶中幾乎消失了的米蘭,那個我爺爺和我父親生活過的米蘭。”

他開始喝起酒來,眼睛里有淚光閃爍。他拿起一張餐巾紙,把酒杯留在古老的木頭桌子上的圓形印跡擦掉。

“我家的故事很悲慘。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我爺爺在那個倒霉的政府里面身居要職。四月二十五號,當他企圖溜到距離這里不遠的卡普喬街時,一個游擊隊員認出了他。他們將他逮捕,然后槍斃了,就在那邊拐角的地方。我父親是后來才得到消息的。他忠于我爺爺的想法,于是在一九四三年加入了海軍第十艦隊。他們在薩羅共和國逮捕了他,然后押送到科爾塔諾的集中營關了一年。我父親僥幸逃過一劫,因為他們并沒有找到真正的罪證。而且,陶里亞蒂已經在一九四六年宣布全面停戰。或許陶里亞蒂做得對,需要不惜一切代價恢復正常秩序。不過,我父親背負著自己的過去,還有我爺爺的陰影。對于他來說,這個正常秩序就意味著找不到工作,只能靠我那作裁縫的母親養活。就這樣,他逐漸自暴自棄,開始喝酒。我只記得當他給我講述自己那些糾纏不清的念頭時,那張滿是漲紅的毛細血管的面孔,和惺忪的醉眼。我父親沒有試圖為法西斯辯解(他已經沒有了理想),但是他說,為了聲討法西斯,那些反法西斯者編造了很多可怕的故事。他不相信有六百萬猶太人在集中營的毒氣室里被殺害。我的意思是,我父親并不屬于至今還否認發生過大屠殺的那種人,但他也不相信解放者講的故事。他對我說,那些證詞都經過夸大。他讀過某些幸存者的筆錄,據說在一座集中營里,被殺者的衣服堆成了幾座一百多米高的山。一百米?你能想象嗎?他對我說,一百米高的一堆。由于衣服是像金字塔那樣摞起來的,底部會比集中營還要大。”

“可是,他沒有想到,假如誰見過什么恐怖的東西,回憶的時候就會使用夸張的手法。你在高速公路上見到車禍,就會說尸體躺在血泊中。你并不是想令人相信那攤血有科莫湖那么大,而僅僅是想說那里有很多血。你也設身處地為那些人想想,他們是在回憶發生在自己人生中最為悲慘的事情……”

“這一點我并不否認。不過,我父親使我習慣于不要把消息當真金。報紙會說謊,歷史學家會說謊,如今的電視也說謊。你沒有看到嗎,一年前海灣戰爭的時候,電視上播出了被瀝青燒灼的鸕鶿在波斯灣里垂死掙扎的畫面。之后有人辟謠說,在那個季節,海灣地區不可能有鸕鶿,那些畫面是八年前兩伊戰爭時拍攝的。又有人說,那些鸕鶿是從動物園里抓來的,然后被澆上了瀝青。在講述法西斯所犯的罪行時,他們應該也是這么做的。請注意,我并不是贊同我父親或者我爺爺的那些想法,也不想否認猶太人被殺害的事實。而且,我最好的朋友里面也有幾個是猶太人。想想吧。不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東西了。美國人登上月球了嗎?照片也有可能是他們在一個工作室里面合成的。假如你觀察一下登月之后宇航員們的影子,就會發現那并不可信。海灣戰爭確有其事嗎,還是他們把早年的檔案拿給我們看?我們生活在謊言當中。假如你知道他們在騙人,就應該生活在懷疑中。我懷疑,總是懷疑。我唯一能夠找到證據的,就是這個幾十年以前的米蘭。當時的確發生過轟炸。不過,是英國人干的呢,還是美國人?”

“那么你父親呢?”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他死于酒精中毒。長大之后,為了擺脫那些回憶,我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六八年的時候,我已經三十多歲,可還是留起了長發,穿著愛斯基摩人式的靴子和毛衣,加入了一個親中國的團體。后來,我發現那些人中間可能混進了情報人員,并且在進行挑唆。于是,我努力成為一名記者,去發現各種陰謀。就這樣,我避免了(我當時有一些危險的朋友)落入后來紅色恐怖的圈套。我不再相信任何東西。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總有人躲在背后欺騙我們。”

“那么現在呢?”

“現在,假如這份報紙能夠辦成的話,或許我就找到了能夠嚴肅對待我那些發現的地方……我正在調查一件事……除了在報紙上發表,我或許還能寫一本書。不過,還是算了。等我把所有數據匯集起來,咱們再談……只是我的動作要快,因為我需要錢。西梅伊付給咱們的錢已經不少了,但還不夠。”

“為了生活?”

“不,是為了買輛車。當然,我要分期付款,不過分期付款也是要付錢的。再說,我立刻就需要這輛車,以便進行我的調查。”

“對不起,你說想用這個調查賺錢來買車,但又說需要汽車來進行調查?”

“要想對很多事實進行復原,我就需要到處走走,去看一些地方,采訪一些人。沒有車,而且還必須每天到報社來,我就不得不單純憑借頭腦,把記憶中的東西重新組織起來。這還不是唯一的問題。”

“那么,真正的問題又是什么呢?”

“你看,并非我猶豫不決,但要想知道如何去做,就要對所有數據進行整合。一個孤立的數據不能說明任何問題,而把所有數據匯集起來,就能夠發現第一眼沒有看到的東西。需要把重點放在他們試圖向你隱瞞的東西上面。”

“你在說調查嗎?”

“不,我是說選車。”

他用一個手指蘸了酒,然后像畫畫一樣,在桌子上畫出一連串的點。就像那些謎語期刊上一樣,把這些點連在一起,一個形象就會顯現出來。

“需要一輛速度快的車,而且要有一定檔次。我當然不會買經濟適用型的轎車。對于我來說,要么是四輪驅動,要么就放棄。我正在考慮買一輛十六氣門渦輪增壓的藍旗亞Thema。它是最貴的幾款轎車之一,大約需要六千萬里拉。我可以試試。它的時速是二百三十五公里,起步加速需要七秒二。這幾乎是最快的速度了。”

“價格太貴了。”

“不僅如此,還要去尋找他們向你隱藏的那個數據。那些汽車廣告,它們要是不說謊,就是保持沉默。需要在專業雜志的技術圖表里面,像抓跳蚤一樣仔細搜尋,才能發現車身寬度是一百八十三厘米。”

“不漂亮嗎?”

“你也許不會注意到,在各種廣告里,他們都會標明車身的長度。當然,這對于停車很重要,還顯得氣派;但是,卻很少會標出寬度。然而,假如你的車庫很小,或者僅僅有一個更加窄小的車位,這一點至關重要,更不要說像個瘋子一樣轉悠,以便找到一個縫隙鉆進去。寬度是至關重要的。需要定位在寬度一百七十厘米以下的轎車。”

“我想,這種車是可以找到的吧。”

“當然,不過坐在一百七十厘米寬的車里面,你會覺得狹窄。要是有人坐在你身邊,你的右胳膊肘就會沒有足夠的空間。另外,也不能享受寬敞的汽車所具有的各種舒適。那些汽車的變速擋旁邊,有很多供右手使用的裝置。”

“所以呢?”

“要注意儀表盤上的功能是不是足夠豐富,方向盤上有沒有各種控制裝置,以便不需要使用右手邊的那些儀器。所以,我選中了薩博900渦輪增壓汽車,一百六十八厘米寬,最高時速達二百三十公里。這樣價格就能降到五千萬里拉。”

“這就是你想要買的車。”

“是。不過,他們只是在廣告的某個小角落里,告訴你起步加速需要八秒五,但理想的時間是七秒,就像路虎220,四千萬里拉,一百六十八厘米寬,最高時速二百三十五公里,起步加速時間六秒六,就像一輛賽車。”

“那么這才是你的定位……”

“不,因為在表格的最后,他們才告訴你汽車的高度是一百三十七厘米。對于一個像我這樣健碩的人來說,這輛車太矮了,幾乎是一輛跑車,適合那些想做運動員的富二代,而藍旗亞有一百四十三厘米高,薩博一百四十四厘米,你可以像紳士一樣坐進去。不僅如此,假如你是一個富二代,就不會去看那些技術參數,因為它們就好像是藥物上那些騙人的禁忌說明。它們的字體都很小,好讓你注意不到這個事實,那就是假如服用了這些藥物,你第二天就會死掉。路虎220的重量只有一千一百八十五公斤。這個重量很輕。假如你撞上一輛載重汽車,它能不費吹灰之力將你撞得粉碎。要定位在重量更大的汽車上,而且還要有鋼制的保險杠。我說的不是沃爾沃,因為它雖然結實得如同裝甲車,但速度過于緩慢。至少也要像路虎820TI那樣,價格大約五千萬里拉,最高時速二百三十公里,重量一千四百二十公斤。”

“我想你應該已經放棄它了吧,因為……”我評論說。此時,我也成了偏執狂。

“因為它的起步加速時間是八秒二,像只烏龜,不會沖刺。就像奔馳C280,它的寬度應該是一百七十二厘米。撇開六千七百萬的價格不談,它的起步加速時間是八秒八。而且,他們還要求五個月后交貨。這也是一個需要注意的數據,因為我跟你說過,其他車只需要兩個月就可以交貨,還有的可以立刻提車。為什么可以立刻提車?因為這些車沒人要。不要相信這些。比如歐寶Calibra就可以立刻提車。十六氣門,時速二百四十五公里,渦輪增壓,起步加速時間六秒八,車寬一百六十八厘米,價格是五千萬多一點。

“我覺得很好。”

“噢不,因為它的重量只有一千一百三十五公斤,太輕了,而且高度也只有一百三十二厘米,比其他所有款式都要差,是為了有錢而又矮小的顧客設計的。問題還不止于此。你還沒有把后備廂算進去。藍旗亞Thema十六氣門車的后備廂是最大的,但它的寬度已經是一百七十五厘米。在那些比較狹窄的車型當中,我相中了Dedra 2.0 LX。它的后備廂寬敞,但它不僅起步加速需要九秒四,重量也只有一千二百公斤,時速二百一十公里。”

“所以呢?”

“所以,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的腦袋里本來就塞滿了調查的事情,半夜醒了還要比較這些車型。”

“你都記在腦袋里了?”

“我制作了一些表格。麻煩的是,我把這些表格都記在了腦袋里,這令人無法忍受。我開始認為那些汽車的設計,就是為了讓我無法購買。”

“這些僅僅是懷疑而已,你會不會太夸張了?”

“懷疑從來都不會夸張。懷疑,永遠懷疑,這樣你才能找到真相。難道不是說要這樣去進行科學研究嗎?”

“人們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

“無稽之談,科學也一樣說謊。瞧瞧冷融那件事就知道了。他們瞞了我們幾個月,然后被發現是一個玩笑。”

“不過,他們的欺騙被發現了。”

“誰?五角大樓嗎?他們或許是想掩蓋什么令人尷尬之事。或許那些制造冷融的人說得有道理,是那些指責別人說謊的人在說謊。”

“假如事情發生在五角大樓和美國中央情報局,那樣還可以理解,但你不會是想說所有汽車雜志都受到隱藏在暗處的,形形色色的情報機構的控制吧?”我試圖將談話拉回到常識上面來。

“是嗎?”他苦笑著對我說,“那些雜志同樣與美國偉大的工業聯系在一起,還有石油七姊妹,也就是殺害馬泰伊的那些人。這些事他們可能毫不關心,不過,他們同樣也資助槍殺了我爺爺的游擊隊員。你看到吧,一切都是有聯系的。”

此時,侍者們開始鋪桌布,他們讓我們明白,那個能僅僅喝兩杯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從前,喝兩杯酒可以一直待到夜里兩點,”布拉加多齊奧嘆息道,“可是現在,即使這里也瞄準了有錢的客人。或許有一天,這里會開一家閃爍著鐳射燈的迪廳。咱們可說清楚了,這里的一切仍然真實,但已經彌漫出造假的臭味。想想看,他們跟我說,這家米蘭飯館的老板很久以前就換成了托斯卡納人。我對托斯卡納人沒什么成見,他們可能也是些好人。不過,我記得小的時候,每當說起熟人的女兒嫁得不好時,我們的一個表兄就會含沙射影地說:‘要在佛羅倫薩以南建起一座城墻。’然后,我母親就會說:‘在佛羅倫薩以南嗎?是博洛尼亞以南!’”

等待付賬的時候,布拉加多齊奧幾乎是小聲地對我說:“你能借我點錢嗎?我兩個月之內還給你。”

“我嗎?可是我和你一樣一文不名。”

“或許吧。我不知道西梅伊付你多少錢,也沒有權利知道。我就是說說而已。不管怎樣,你會把自己的賬付了,對嗎?”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布拉加多齊奧。

注釋:

[1]Braggadocio,在英語里意為“吹牛大王”。

[2]指法國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正確寫法為Simone de Beauvoir。

[3]指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正確寫法為Baudelaire。

[4]指美國第三十二任總統羅斯福,正確寫法為Rooseve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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