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勒索者不開槍(4)
- “低俗”小說:錢德勒短篇小說全集(上)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984字
- 2017-09-06 13:46:52
赤裸裸的燈泡掛在天花板中央。一個瘦削的女人站在燈下,胳膊耷拉在身側,身上的白色工作服臟兮兮的。了無生氣的眼珠似在沉思,頭上頂著一窩亂蓬蓬的鐵銹色頭發(fā)。她十指顫動,那是肌肉無意識的痙攣。她發(fā)出微弱的哀鳴,像是一只忍饑挨餓的貓咪。
瘦高個走進房間,靠在對面的墻上,手掌撫過墻紙,臉上露出程式化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后面?zhèn)鱽砹颂m德里的聲音:“我來照看阿特金森的小伙伴。”
他走進房間,戴手套的手上拿著一把巨大的自動手槍。“漂亮的小屋,”他興高采烈地補充道。
房間的角落處支了張鐵床。朗達·法爾躺在上面,棕色的行軍毯一直蓋到下巴。白色的假發(fā)有點歪了,露出濕漉漉的金色卷發(fā)。臉色青中泛白,如同一張面具,而腮紅和唇膏就顯得更加鮮艷刺眼了。她在打鼾。
馬洛里伸到毛毯下面,測了測她的脈搏。接著,他翻起女孩的眼皮,湊近看了看朝上翻的眼珠。
他說:“下藥了。”
穿工作服的瘦削女人潤了潤嘴唇。“打了一針,”她畏畏縮縮地說,“沒有害處的,先生。”
阿特金森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椅背上還搭了一條臟毛巾。律師的襯衣在燈泡下面閃閃發(fā)光。臉下側還有沒擦干凈的血污。瘦高個鄙夷地看著他,手掌輕輕拍打起污跡斑斑的墻紙。麥克唐納走進了房間。
他的臉刷地變得通紅,滿頭是汗。他稍稍晃了下身子,一手撐在門框上。“嗨,哥們。”并沒有特定的說話對象,“這次的事,我應該得到提拔。”
瘦高個不笑了。他閃向一邊,手中多出了把槍。一聲槍響充斥了整個房間,石破天驚。此后又是一聲。
瘦高個的閃躲變成了滑倒,最后重重倒在地上。他身體攤開,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倒在空蕩蕩的地毯上。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半睜的眼睛似乎是看向麥克唐納。瘦削女人嘴巴大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麥克唐納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門框,身子前傾,咳嗽起來。血色涌上下巴。兩手緩緩從門框上落下來。接著,肩膀一陣抽搐,像劈波斬浪的游泳者一樣左右擺動,栽倒在地上。他是臉朝下著地,帽子仍然戴在頭上,一截鼠灰色頭發(fā)貼在脖頸上,打著凌亂的卷。
馬洛里說:“兩個趴下了。”他厭煩地看著蘭德里,后者低頭看了眼碩大的自動手槍,把它從眼前移開,塞進深色薄外套的側袋中。
馬洛里俯身,一根手指摸上麥克唐納的太陽穴。沒有心跳。他又試了試頸動脈,結果一樣。麥克唐納死了,周身仍然散發(fā)出濃烈的威士忌酒氣。
燈泡下隱隱飄來一絲煙霧,那是火藥的刺鼻煙味。瘦削女人趴在地上,朝門口爬去。馬洛里一把抓住她的前胸,把她摔在地上。
“你待在那里就行,姐們。”他不耐煩地表示。
阿特金森的雙手挪下了膝蓋,互相對搓,似乎一切的感知都飛走了。蘭德里俯身湊向鐵床,戴著手套的手摸向了朗達·法爾的秀發(fā)。
“嗨,寶貝,”他語氣輕快,“好久沒見面了。”走出房間前,他說:“我把車開到馬路這邊來。”
馬洛里看著阿特金森。隨隨便便地問起:“阿特金森,信在誰手上?那些屬于朗達·法爾的信?”
阿特金森慢慢抬起木然的臉,瞇縫起眼睛,似乎燈光會刺傷它們。他的聲音茫然、遙遠。
“我——我不知道。科斯特洛,可能吧。我從沒見過那些信。”
馬洛里促狹一笑,卻并不能軟化臉部僵硬冰冷的線條。“假如這是真的,這他媽的不是很好笑。”他急吼吼地說道。
他俯身用棕色毛毯包裹起睡在屋角床上的朗達·法爾。抱起她的那刻,她停止了打鼾,但還是沒醒過來。
6
公寓正面,有一兩扇窗透出燈光。馬洛里抬起手腕,看了下戴在內側的流線型手表。指針微弱的亮光指向三點半。他朝車后喊話:“給我個十分鐘。然后你再上來。我先去探探路。”
公寓臨街的大門被鎖上了。馬洛里用萬能鑰匙開了鎖,進去之后再掩上。大堂傳來些許亮光,這是樓道燈泡和電話接線總機上的小燈發(fā)出的。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瘦小老頭坐在電話接線總機邊上的椅子內,呼呼大睡,嘴巴大張,綿長哀戚的打鼾聲像是一頭備受折磨的動物。
馬洛里信步走上鋪有地毯的樓梯。到了二樓,他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隆隆下降,他走進去,撳下刻有數字“7”的按鈕。他打了個呵欠,眼中滿是倦意。
電梯晃晃悠悠地停下,馬洛里踏入明亮寂靜的走廊。他在一扇灰橄欖綠的門前站定,耳朵貼上門板。萬能鑰匙慢慢地塞入鎖孔,又慢慢轉動,門被稍稍推開一二英寸。再次傾聽動靜之后,他走了進去。
屋里有燈亮著,一把簡易椅子后面立著的燈加了紅色燈罩。男子四肢張開躺在椅子中,光線就打在他臉上。他的手腕和腳踝被人用封箱帶綁住。嘴巴也是如此。
馬洛里關上門。他快速穿過屋子,悄無聲息。椅子上的男人就是科斯特洛。略微發(fā)紫的臉色映襯著把嘴唇牢牢封住的白色封箱帶。胸膛起起伏伏,大鼻子傳出粗重的呼吸聲。
馬洛里撕下他嘴上的封箱帶,用手掌根部抵上他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巴。呼吸的頻率改變了。科斯特洛的胸膛不再猛烈起伏,發(fā)紫的面色也趨向蒼白。他慢慢轉醒,一聲長嘆。
馬洛里從壁爐架上拿下一瓶還沒開封的一品脫裝的黑麥酒,用牙齒撕開瓶蓋上的金屬封條。他讓科斯特洛的腦袋往后仰,往他嘴里灌了些威士忌,又狠狠抽了他幾下臉。嗆到的科斯特洛拼命吞下威士忌,有些又從鼻孔流出。他睜開眼,慢慢有了焦距,口中喃喃有詞。
馬洛里穿過房間盡頭的天鵝絨門簾,進入一條短走廊。第一扇門通向一間臥室,里面放著一張高低床。燈泡燒壞了,每張床上分別躺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
吉姆,那個灰色頭發(fā)的警察仍在呼呼大睡,或者說還沒有恢復意識。頭上留有凝結的血污。臉部還有臟兮兮的灰泥。
紅頭發(fā)男人怒目圓睜,炯炯有神如鉆石。嘴巴在封箱帶下面嚅動,試圖咬開它。他在床上翻來滾去,差點就掉下了床。馬洛里把他推回到床中間,說:“對不起,小流氓。游戲還在繼續(xù)。”
他回到客廳,打開更多的燈。科斯特洛在簡易椅子上來回折騰。馬洛里取出小刀,走到他身后,割斷了手腕上的封箱帶。科斯特洛掙開雙手,嘴里咕噥著摩擦起手背來,封箱帶扯掉了手背上的汗毛。之后,他彎下腰,扯開腳踝上的束縛。他說:“這會害死我的,我靠嘴巴呼吸。”他的聲音散漫、平直,沒有起伏。
他起身往玻璃杯中倒了兩英寸高的威士忌,一口氣悶掉,重新坐下,腦袋靠上椅子高聳的后背。臉上有了生氣,精疲力竭的眼中目光閃爍。
他問:“有什么新聞?”
馬洛里從碗里舀了一勺已經化掉的冰水,皺皺眉頭,直接抿了一口威士忌。指尖輕柔地摩挲著腦袋左側,遂又放下。他坐好,點燃一支煙。
他說:“有幾件事。朗達·法爾到家了。麥克唐納和斯利佩·摩根挨了槍子沒命了。但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在追查一些信,就是你試圖勒索朗達·法爾的那些信。”
科斯特洛抬頭哼了一聲,說:“我沒有這些信。”
馬洛里說:“科斯特洛,把信拿來。現在。”他把煙灰小心翼翼地撣在地毯上黃綠菱形花紋的正中間。
科斯特洛不耐煩地一動。“我沒有這些信,”他還在堅持,“千真萬確。我壓根沒見過。”
馬洛里藍灰色的眼睛異常冰冷,聲音冷漠。他說:“你他媽的說你不知道自己詐騙這檔子事,這才是可憐又可悲……我累了,科斯特洛。我不需要托辭。如果槍管把你的大鼻子打歪了,你看上去會惡心巴巴的。”
科斯特洛舉起瘦骨嶙峋的手,摩挲起嘴邊因為封箱帶撕扯而發(fā)紅的皮膚。他瞥了一眼屋內。天鵝絨門簾輕輕動了下,似乎有微風吹過。可是室內沒有風。馬洛里低頭注視地毯。
科斯特洛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緩慢。他說:“墻上有暗格。我去把它打開。”
他穿過房間,來到外門所在的墻邊,取下一幅畫,轉動內置圓形保險箱上的轉盤。他打開小圓門,把手探進保險箱。
馬洛里說:“待著別動,科斯特洛。”
他懶洋洋地穿過房間,左手穿過科斯特洛的臂下,探入保險箱,里面還放著一把珍珠色手柄的小巧的自動手槍。馬洛里的嘴唇嘖嘖有聲,他把小手槍安置在口袋內。
“還沒學乖嗎,科斯特洛?”聲音中透著倦意。
科斯特洛聳聳肩,走回房間。馬洛里把手伸進保險箱,翻出的東西掉在地上。他單膝跪地。地上散落著一些纖長的白色信封,用回形針別住的一沓剪報,狹長、厚實的支票本,小小的照相簿,通訊錄,散落的文件,黃色的銀行報表并附有收據。馬洛里隨意地展開其中一個纖長信封,并沒有多大興致。
天鵝絨門簾又動了一次。科斯特洛僵直地站在壁爐前。一把槍探出門簾,持槍的手小巧而堅定。纖弱的身影隨后現身,蒼白的臉,熾熱的眼——艾爾諾。
馬洛里站起來,雙手放在胸前,兩手空空。
“舉高點,寶貝,”艾爾諾聲音嘶啞地說道,“再高點,寶貝!”
馬洛里把手又舉高了點。緊皺的前額形成一道深紋。艾爾諾踏步走進房間,臉上油光閃閃,一縷油膩膩的黑發(fā)垂在眉毛上。他僵硬一笑,露出一口牙齒。
他說:“我想,我們要在這里揍你一頓,叛徒。”
他的語氣似是詢問,正等著科斯特洛附和。
科斯特洛一言不發(fā)。
馬洛里稍稍轉了下腦袋。他感到口干舌燥。他看向艾爾諾的眼睛,死死盯住,加快了語速:“你被人出賣了,混蛋,但不是我干的。”
艾爾諾從露齒一笑變成了嘶吼咆哮,他腦袋后傾,緊扣扳機的第一節(jié)指關節(jié)變得慘白。門外傳來異動,門開了。
進來的是蘭德里。他手肘一推,把門抵上,又動作招搖地靠在門上,兩手插在他的深色薄外套側袋中。黑色軟帽下的雙眼炯炯有神、窮兇極惡。他看上去心情頗佳。他動了動陷在白色絲巾中的下巴,絲巾本是隨隨便便地圍在脖子上。那張英俊蒼白的臉龐仿佛是用古舊的象牙雕鑿而成。
艾爾諾微微動了下槍,他在等待。蘭德里興高采烈地說道:“我猜你是第一個被打趴在地上的!”
閃閃發(fā)光的小胡子下面,艾爾諾嘴唇一抽。兩把槍同時鳴響。蘭德里左右搖晃著身軀,就像一棵被狂風擊中的樹木;粗笨的點四五又一次發(fā)出怒吼,因著貼身衣物的緣故稍稍減弱。
原本躲在沙發(fā)后面的馬洛里一個打滾,手持魯格,和艾爾諾正面對峙。但后者已經面無血色。
他緩緩向后倒去;輕盈的身軀似是被右手手槍的重帶倒在地。他先是膝蓋一軟,跌倒了,又側倒在地上。后背一弓,又松懈下來。
蘭德里的左手從外套口袋中伸出來,他往前伸去,仿佛要推動某物。他緩慢地、費力地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那把巨大的自動手槍,一點點舉起,轉動的腳趾帶動了整個身體,他轉向科斯特洛僵直的身軀,再次扣動扳機。墻上的石灰落在科斯特洛的肩頭。
蘭德里曖昧一笑,說:“該死!”聲音透著溫柔。他兩眼往上一翻,手槍脫離了軟綿無力的手,掉落在地毯上。蘭德里一節(jié)節(jié)倒下,流暢而優(yōu)雅,他雙膝跪地,搖擺了幾下之后向一側癱軟下去,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馬洛里看著科斯特洛,憤怒而生硬地說:“小子,你很走運嘛!”
蜂鳴器響個不停。接線總機的儀表板上亮起三盞小紅燈。那瘦小的白發(fā)老頭啪嗒合上嘴巴,從睡夢中掙扎著醒來。
馬洛里把頭扭向另一側,疾步穿過大堂,走出公寓樓大門,走下三級大理石臺階,再穿過人行道和馬路。蘭德里那輛車的司機已經把車發(fā)動起來。馬洛里閃身在他邊上坐定,喘著粗氣,用力關上車門。
“快走!”他吼道,“停到林蔭大道那兒。警察五分鐘后就到!”
司機看向他,問:“蘭德里呢?……我聽到槍響了。”
馬洛里舉起魯格,迅速冷酷地命令道:“開啊,寶貝!”
掛上排擋,凱迪拉克向前躥出,緊接著一個急轉彎,司機的眼角撞在槍口上。
馬洛里說:“蘭德里中槍沒命了。他沒了溫度。”他舉高了魯格,把槍口放在司機的鼻子下面。“但不是我的槍。聞聞,廢物!這把槍沒開過!”
“哎呀!”司機吐出兩個字,一個勁地猛打方向盤,車差點就撞上了人行道。
天就要亮了。
7
朗達·法爾說:“輿論,親愛的。只是輿論。聊勝于無嘛。我不太確定我能得到新合同,或許我會有需要。”
她深陷在椅子中,這是一間寬敞的長屋子。她慵懶地看向馬洛里,藍紫色的眼珠古井無波,她伸手取來磨砂高腳杯,啜飲一口。
房間很大。地板上的中式地毯色調暖和。房內采用了大量的柚木和紅漆。金色的邊線在墻頭上熠熠生輝,天花板是那么的遙不可及,模模糊糊,如同夏日的黃昏。一臺刻有花紋的巨大無線電傳出低回的、并不真切的樂曲。
馬洛里皺了皺鼻子,面色冷酷又愉悅。他說:“你是只骯臟的小老鼠。我不喜歡你。”
朗達·法爾說:“哦,不,你是喜歡我的,親愛的。你為我瘋狂。”
她粲然一笑,把香煙塞進綠玉色的煙嘴中,煙嘴的顏色倒正好和睡衣顏色一致。她伸出纖纖玉手,夠向身邊珍珠色的柚木矮幾,按響了放在上面的傳喚鈴。一襲白衣、沉默不言的日本男管家走進房間,又調了幾杯威士忌。
“親愛的,你是個聰明人,不是嗎?”等管家走出房間后,朗達·法爾才開口道,“你兜里裝著一些信,你以為這些信肯定是我的。壓根不是,先生,壓根不是。”她啜了一口新調的酒。“你手里的信是假的。大概是一個月前寫的。蘭德里從未擁有過這些信。很早以前,他就把他的信還給我了……你拿著的只是騙人的小道具。”她的手撫上波浪卷的秀發(fā)。前一晚上的劫難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