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勒索者不開槍(2)
- “低俗”小說:錢德勒短篇小說全集(上)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978字
- 2017-09-06 13:46:52
“忘了它!”他說,“我們——繼續。我要喝一口。”
他跌跌撞撞地走開。馬洛里緩緩轉身,擦了擦側臉,眼睛仍然盯著他。大個子男人例行公事般揮了揮手槍,說:“走吧,伙計。我們趁著月色散散步。”
馬洛里邁開步子。大個子男人緊貼在邊上,叫做吉姆的男人走到另一側。他朝著馬洛里的腹部狠狠來上一拳,說:“我要來一口,麥克。我們已經占得先機了。”
大個子男人心平氣和地說:“誰不想呢,軟蛋?”
一行人走到休旅車旁邊,車子就停在大道邊上的石墩外側。揍了馬洛里的男人坐上駕駛座。大個子男人抵著馬洛里上了后排座位,并在他身邊坐下。手槍壓在粗壯的大腿下面,帽子稍稍往后,他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用左手小心翼翼地點燃。
休旅車駛出光的海洋,往東開了一段,又朝南駛下長長的坡道。這個城市的燈光像是一塊無邊無際的金屬板。霓虹燈明滅閃爍。探照燈無精打采的光束穿過高高在上的黯然無光的云彩,來回掃蕩。
“就是這么回事,”大個子說,大大的鼻孔噴出一股煙,“我們認得你。你試圖把一些偽造的信件賣給那個姓法爾的小妞。”
馬洛里短促地笑了聲,悶悶不樂。他說:“你們這些警察打得我真疼。”
大個子直愣愣地看著他,似乎在回味他說的話。駛過的電車在他寬闊的臉龐上灑下轉瞬即逝的亮光。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就是那家伙。我們是在案子中知道這些事的。”
馬洛里在黑暗中瞇起眼睛。他牽起嘴唇,笑道:“什么案子,警察先生?”
大個子咧開嘴,又咂吧閉上。他說:“或許還是由你來說比較好,機靈鬼。現在就他媽是時候了。我和吉姆沒法同你耗下去,但我們的朋友沒這么挑剔。”
馬洛里說:“要我說什么呢,警官?”
大個子搖搖頭,默默地笑了笑,并未作答。休旅車駛過矗立在拉西埃內加大道中央的油井,轉上一條兩邊種了棕櫚樹的幽靜小道。車子停在半道,前面是一塊空地。吉姆關掉引擎和車燈。接著,他從車門的袋子里取出一個扁扁的瓶子,舉到嘴邊,重重地嘆了口氣,越過肩膀把瓶子遞到后面。
大個子喝了一口,晃了晃酒瓶,說:“我們要在這里等一位朋友。我們說說話吧。我叫麥克唐納——隸屬于偵探局。你意圖敲詐那個姓法爾的姑娘。然后她的保鏢擋在了她前面。你打了他。這是常規流程,我們喜歡。不過,我們不喜歡另一部分。”
吉姆回身夠威士忌酒瓶,他又喝了口,嗅了嗅瓶頸,說:“這酒不怎么樣。”
麥克唐納繼續說:“我們藏在暗處等著你,沒料到你光天化日還敢來這么一出。我們沒留神。”
馬洛里的一條胳膊撐在車上,抬頭望向車外寧靜、藍色的星空。他說:“你知道得太多了,警察先生。你也不可能從法爾小姐那里搞到消息的。沒有一個電影明星會為了勒索信這檔子事去警局的。”
麥克唐納晃了晃他的大腦殼。他的眼睛在黑漆漆的車子里閃著微光。
“我們并沒有說我們怎么得到消息的,機靈鬼。所以說,你并沒有敲詐她,嗯?”
馬洛里一本正經地答道:“法爾小姐是我的一位故友。有人勒索她,但不是我。我只是有點疑惑。”
麥克唐納立馬回道:“那個意大利人為什么拿槍指著你?”
“他不喜歡我,”馬洛里不勝其煩,“我對他的態度也不好。”
麥克唐納說:“胡扯。”他怒氣沖天。前排的男人說:“朝他臉上來兩下,麥克。就像……這樣!”
馬洛里向下伸了伸胳膊,又扭了扭肩膀,像是坐了太久的人。他摸到左臂下面鼓起的魯格手槍。他緩緩開口,透出倦意:“你說我用偽造的信件進行敲詐勒索。但你怎么知道這些信是偽造的呢?”
麥克唐納平靜地說:“或許,我們知道真信在哪里。”
馬洛里慢慢吞吞地說:“我也是這么想的,警察先生。”他笑了。
麥克唐納突然有了動作,揮拳砸在他的臉上,但力道并不大。馬洛里又笑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撫上耳后的傷口。
“她回家了吧?”他說。
麥克唐納的聲音悶悶的。“或許你他媽的就是太聰明了,機靈鬼。我想,我們待會兒就能水落石出了。”
他陷入沉默。前座的男人摘下帽子,撓了撓亂成一團的灰發。斷斷續續的汽車喇叭聲從半個街區外的大道上傳來。汽車大燈穿透馬路的盡頭。過了一會兒,其中兩束車燈畫出巨大的弧度,白光灑在棕櫚樹上。一個黑魆魆的龐大陰影穿過半個街區,滑到路邊,在休旅車前面停下。車燈滅了。
有個男人下了車,往回走。麥克唐納說:“嗨,斯利佩。怎么樣?”
那人是瘦高個,拉低的帽子下容貌看不真切。他說話的時候有點口齒不清。他說:“沒什么。沒人發瘋。”
“好吧,”麥克唐納咕噥道,“別開那輛新車,開這輛破車吧。”
吉姆讓到后面,在馬洛里左邊坐下,給他來了一肘。瘦長個鉆到方向盤后面,發動引擎,又開回拉西埃內加大道,往南取道威爾謝路,再折回西面。他開得又快又魯莽。
他們隨意地闖過一個紅燈,開過電影宮,大部分的燈已經熄滅,玻璃售票亭空無一人;接著穿過貝弗利山,開過城際列車的鐵道。長長的山道兩側是鱗次櫛比的銀行大樓,排氣管的聲音越來越響。麥克唐納突然開口了:“該死,吉姆,我忘了搜我們寶貝的身了。你來拿會槍。”
他彎下身,湊向馬洛里,酒氣噴在他臉上。一只大手檢查完口袋,又伸進外套內側,再摸上屁股,最后回到左臂下方。手在那里停了片刻,摸到了皮套里面的魯格手槍,他又摸向另一邊,總算安全了。
“好了,吉姆。機靈鬼身上沒有槍。”
驚訝之情如電光石火閃過馬洛里腦海深處。他的眉毛擰在一起。口干舌燥。
“介意我抽支煙嗎?”猶豫之后他問道。
麥克唐納假模假式地說:“小事一樁,我們怎么會介意呢,甜心?”
3
公寓建在山上,俯瞰西木區,簇新的外觀看上去有點廉價。麥克唐納、馬洛里和吉姆站在樓前,休旅車轉了個彎,消失了。
三人穿過安安靜靜的大堂,電話接線總機前面此時沒人值班,他們乘電梯上了七樓。穿過走廊,在一扇門前站定。麥克唐納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門。他們進去了。
屋子很新,很亮,充斥著香煙的惡臭。家具的顏色頗為俗氣,油膩膩的綠色地毯上面是黃色的菱形花紋。壁爐上面擱了一些酒瓶。
兩個男人坐在八角形的桌子邊,手肘邊上放著高腳杯。其中一人一頭紅發,眉毛濃密,慘白的臉上有一對深陷的眼珠。另一個的蒜頭鼻又大又滑稽,眉毛幾乎沒有,頭發的顏色讓人聯想到沙丁魚罐頭里面的東西。這人慢條斯理地放下撲克牌,笑容可掬地穿過房間。他的嘴巴松松垮垮的,透出善意,面容和善。
“有麻煩嗎,麥克?”他說。
麥克唐納摸了摸下巴,苦惱地搖搖頭。他看著蒜頭鼻男人,似乎對他心懷怨恨。蒜頭鼻男人還是笑嘻嘻的。他說:“搜身了?”
麥克唐納擠出一個冷笑,大步走向壁爐和酒瓶。他語氣很沖:“機靈鬼沒槍。他用腦袋干活,是個聰明人。”
他突然又穿過屋子,粗糙的手背甩上馬洛里的嘴巴。馬洛里紋絲不動,笑容淡淡的。他身后的長沙發是膽汁黃,上面還有丑陋的紅色方塊圖案。他雙手垂在兩側,煙味從指間飄走,融入屋內的煙霧,繚繞而上,遮蔽住了粗糙的拱頂。
“沉住氣,麥克,”蒜頭鼻男人說。“你們干得很漂亮。你和吉姆現在能走了。給汽車加點油,然后就離開。”
麥克唐納開罵了:“你誰啊,還指手畫腳的,大人物?我就待在這兒,直到這個詐騙犯老實交代清楚,科斯特洛。”
叫做科斯特洛的男人只是聳聳肩。坐在桌邊的紅發男人稍稍轉了下身子,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馬洛里,就像一個收藏者在研究被釘死的甲蟲。他從優雅的黑色煙盒中抽出一支煙,用金色打火機小心翼翼地點燃。
麥克唐納走回壁爐邊,從方瓶里倒了點威士忌到一個玻璃杯中,沒加水就干了。他皺著眉頭靠在壁爐上。
科斯特洛站在馬洛里面前,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弄得咯咯響。
他問:“打哪兒來的?”
馬洛里精神恍惚地看著他,把煙放回嘴中。“麥克尼爾島[1]。”似乎自己也感到好笑。
“來了多久?”
“十天。”
“犯了什么事?”
“偽造罪。”馬洛里用輕快的語氣給出了信息。
“再前面呢?”
馬洛里說:“我生在那兒。你難道不知道?”
科斯特洛說起話來彬彬有禮,幾乎讓人安心。“不——我不知道。”他說,“十天前——你來這里干嗎?”
麥克唐納甩著粗膀子穿過房間。他又扇了馬洛里幾巴掌,他是靠在科斯特洛肩膀上這么干的。馬洛里的臉上顯出紅印。他前后擺動腦袋,眼中射出幽幽的怒火。
“老天,科斯特洛,這廢物不是從麥克尼爾島來的。他在玩你。”刺耳的聲音響起,“機靈鬼就是個來自布魯克林或者堪薩斯城的不入流的偽造犯——反正就是其中一個地方,那里的警察都是孬種。”
科斯特洛把手放在麥克唐納的肩膀上,輕輕地推了推。他說:“這里不需要你,麥克。”聲音扁平單調。
麥克唐納憤怒地攥緊拳頭。接著,他大笑起來,湊到馬洛里面前,用腳跟碾壓他的腳。馬洛里說:“——該死!”他重重地倒在沙發上。
房間里的氧氣都被抽空了。只有一面墻上開有窗戶,厚重的網眼窗簾垂落下來。馬洛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拭了拭嘴唇。
科斯特洛說:“你和吉姆走吧,麥克。”聲音一如既往地扁平。
麥克唐納低下頭,透過壓著眉毛的劉海死死盯住他。他的臉油光可鑒。他沒脫下那皺巴巴的破外套。科斯特洛甚至沒有回頭。過了片刻,麥克唐納又晃到壁爐邊,用手肘擠掉灰發警察的位子,一把抓過蘇格蘭威士忌的方瓶。
“打電話給老板,科斯特洛,”他越過肩膀發號施令,“你智商不夠,沒法解決這事。求你了——除了唧唧歪歪,干點正事!”他微微轉向吉姆,拍拍他的后背,嘲諷道:“想不想再來一杯,警察?”
“你來這里干什么?”科斯特洛又一次向馬洛里發問。
“找個人。”馬洛里懶洋洋地看著他。眼中的怒火已經熄滅。
“那你做事的方式可真有趣啊,伙計。”
馬洛里聳聳肩。“我覺得要辦成事,就要找對人。”
“或許你辦砸了,”科斯特洛平靜地說。他閉上眼睛,用大拇指的指甲刮了下鼻子。“世事難料。”
麥克唐納的刺耳聲音穿過密閉的房間。“機靈鬼沒錯,先生。他有腦子。”
科斯特洛睜開眼,越過肩膀瞥了眼紅發男人。紅發男人坐在椅子上,沒個正形地動來動去。半開的右手隨意地擱在腿上。科斯特洛又看向另一邊,直勾勾地盯住麥克唐納。
“滾出去!”他說得很快,語氣陰冷,“現在就滾出去。你喝多了,我不想和你吵。”
麥克唐納的肩膀抵在壁爐上,雙手伸進西服的側袋。皺巴巴的帽子貼在他的四方大腦殼上。吉姆,那個灰發警察,從麥克唐納身邊挪開兩步,緊張兮兮地看著他,他嘴唇翕動。
“打電話給老板,科斯特洛!”麥克唐納咆哮道,“你不能對我下命令。我不喜歡你,我不會聽你的。”
科斯特洛猶豫不決,接著走到電話機邊上。他抬眼盯住墻上的一處污跡。他抓起電話聽筒,背對著麥克唐納撥出號碼。之后,他靠在墻上,越過酒杯朝馬洛里微微一笑。等待。
“好啊……是的……科斯特洛。一切都好,就是麥克喝多了。他刺人得很……他不肯走。還不知道……是個鄉巴佬。好的。”
麥克唐納做了個動作,說:“別掛……”
科斯特洛笑著掛上電話聽筒,沒有半點猶豫。麥克唐納看他的眼神中射出妒忌的火焰。他朝地毯啐了一口,就在椅子和墻壁之間的角落。他說:“該死。該死。這里不能打電話到蒙特羅斯。”科斯特洛不動聲色地揮揮手。紅發男人站起來了。他離開桌子,懶散地站在一邊,腦袋微仰,這樣就能透過香煙的煙霧看個分明。
麥克唐納氣急敗壞地跺腳。漲紅的臉龐反襯出下頜骨剛毅的白色線條。眼睛深處射出冷酷的微光。
“我猜,我們要這么玩下去了,”他道。他看似隨便地把手拿出口袋,配槍如例行公事般畫出一道弧線。
科斯特洛看著紅發男人說:“搞定他,安迪。”
紅發男人身體一僵,香煙從兩片蒼白的嘴唇間直直地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手一揮。
馬洛里說:“還不夠快。看看這個。”
他動作之快就像是沒有動過。他坐在沙發上微微前傾。修長的黑色魯格手槍已經頂上紅發男人的腹部。
紅發男人的手慢慢從領口垂下,空無一物。房間里一時鴉雀無聲。科斯特洛看向麥克唐納的眼神滿是厭惡,他把手放在身前,掌心朝上,低頭看向它們,默然一笑。
麥克唐納說話了,緩慢、苦澀。“綁架的事兒我干得太多了,科斯特洛。我不想再參與進去。我要脫離這群沒用的廢物。我要賭一把,賭這個機靈鬼站在我這一邊。”
馬洛里站起來,朝紅發男人的方向移動。當他走到一半,灰發警察吉姆發出壓抑的叫聲,飛身撲向麥克唐納,抓住他的口袋。麥克唐納看著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他那寬大的左手扯住吉姆外套的領口,把他高高舉起。吉姆朝他臉上揮去兩拳,全都落空了。麥克唐納咬緊嘴唇,對著馬洛里叫道:“看住這些家伙。”他鎮定自若地把槍放在壁爐上,摸進吉姆外套的口袋,拿出用皮革編織而成的警棍。他說:“你是一個臭蟲,吉姆。你一直就是一個臭蟲。”
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怨氣,倒更像是在思考問題。接著,他掄起警棍朝灰發男人的腦袋砸去。灰發男人慢慢跪下,兩只手仍然抓住麥克唐納的外套下擺。麥克唐納彎腰,操著警棍對著同一地方又來了一下,力道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