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再見,寶貝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322字
- 2017-09-06 13:40:10
“四分鐘,”一個聲音說。“五分鐘,說不定是六分鐘。他們一定動作很快而且沒有聲響。他甚至都沒有叫一聲。”
我睜開眼睛,頭昏腦漲地望著一顆冰冷的星星。我正仰面朝天。一陣惡心。
那聲音又說:“也許更久些。說不定總共八分鐘。他們一定待在灌木叢里,就在那輛車停下的地方。這家伙很容易就嚇住了。他們肯定拿了盞小燈照著他臉,然后他就暈過去了——就是嚇的。這娘娘腔。”
一陣沉默。我爬起身來,一只膝蓋跪地。疼痛從我的后腦勺一路涌到我的膝蓋。
“然后一個人鉆進了汽車,”那聲音說,“等著你回來。其他人又躲起來了。他們一定猜到了他不敢一個人來。或者是他的聲音讓他們起了疑心,就在他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
我頭暈眼花地用手掌撐著身子,仔細聆聽著。
“沒錯,大概就是那么回事。”那個聲音說。
那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正在稀里糊涂地自言自語。我在下意識地試圖弄明白這件事情。
“閉嘴,傻瓜。”我說道,然后停止了自言自語。
遠處傳來引擎的突突聲,近處是蟋蟀的唧唧聲,還有樹蛙那特有的叫聲——一聲聲拖長了的“噫-噫-噫”。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會樂意聽見這些聲音了。
我把一只手從地面上抬起,努力甩掉上面黏糊糊的鼠尾草汁,然后在外套的一側上擦了擦。干得不錯,值這一百美元了。我的手跳進大衣內側的口袋里。馬尼拉紙信封自然是不見了。這只手接著又跳進我自己的套裝里。我的錢夾還在那兒。不知道我那一百塊錢還在不在里面。估計是沒了。有樣東西抵著我的左肋,感覺沉甸甸的。是那把套在腋下槍套里的槍。
這真是個周到的細節。他們沒動我的槍。周到得像什么似的——就像捅完一個人以后,替他合上眼睛。
我摸了摸后腦勺。我的帽子還在。我把它摘了下來——這個過程可不太舒服,然后摸了摸帽子下面的腦袋。這是顆好腦袋,我頂著它有好些時日了。它現在有一點軟,有一點漿糊,另外疼得可不止一點點。不過這一記悶棒敲得還算挺輕。這頂帽子也幫忙了。這顆腦袋我還有用。至少我還可以再用一年。
我重新用右手撐地,然后抬起左手,扭動手肘,直到我能看清手表。發光的指針顯示的是10點56分,其準確性取決于我的眼睛這時能夠聚焦的程度。電話是10點08分打來的。馬里奧特在電話里說了大概兩分鐘。我們出門又花了四分鐘。當你真的在做某件事情的時候,時間過得非常慢。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在短短的幾分鐘里完成許多動作。我的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我他娘的干嗎要在乎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行了,比我強的人也說過比這更沒意思的話。行了,我的意思是說,這時是10點15分,差不多吧。那地方距離我們大概十二分鐘的車程。10點27分。我下了車,走進那個坑,花了最多八分鐘的時間東游西逛,然后爬上來讓人給敲了腦袋。10點35分。再給我一分鐘時間趴下,摔個嘴啃泥。我之所以摔個嘴啃泥,是因為我的下巴給刮破了。那里很疼。感覺像是刮破了。所以我知道它給刮破了。我不需要去看它。那是我的下巴,我自己知道刮破了沒有。你大概是想小題大做吧。行了,閉嘴,讓我想想。想什么?……
手表現在顯示的是晚上10點56分。這意味著我暈了二十分鐘。
一覺睡了二十分鐘。不過是舒舒服服地打了個盹兒。在此期間,我搞砸了一樁生意,丟了八千美元。好吧,那又怎樣?在二十分鐘的時間里,你可以擊沉一艘戰列艦,打下三四架飛機,執行兩起死刑。你可以死去,可以結婚,可以先被開除然后找到一份新工作,可以讓牙醫拔下一顆牙,可以做扁桃腺切除。在二十分鐘的時間里,你甚至都可以起床了。你還可以在一家夜總會里喝一杯水——也許吧。
一覺睡了二十分鐘。真漫長。尤其是在一個寒冷的夜晚,睡在曠野里。我開始發抖了。
我這時依然雙膝著地。鼠尾草的氣味開始讓我很不舒服了。這些黏糊糊的汁液,野蜂的蜜就是從這里來的。蜜很甜,實在太甜了。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牙關緊鎖,勉強將那股酸水壓下了嗓子眼。我的額頭上滲出了大滴的冷汗,而我的身體卻依然在打戰。我站起身來,先是一只腳,接著是雙腳,然后挺直了這時依然在微微搖晃的身子。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鋸下來的腿。
我慢慢轉過身去。那輛車不見了。空無一人的土路綿延著爬回矮丘,通向那條鋪了路面的街道。左邊,那道刷著白漆的四乘四路障在一片黑暗中白得惹眼。在那道灌木叢組成的矮墻外,天空中顯現出一片蒼白的閃光,那一定是貝城的燈火了。再向右看,貝爾維迪爾俱樂部的燈光就在近前。
我走到剛才停車的地方,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手電筒,用那道微弱的光束指著地面。這里的土質是紅土,在干燥的天氣里非常硬實,不過今天的天氣并非干得冒煙。空氣里這時有一點霧氣,這點水分粘在地表上,足以顯示出剛才停車的位置了。我可以看到那些Vogue重型十層輪胎留下的胎痕,雖然這痕跡非常細微。我用手電筒照著它們,彎下腰來,一陣疼痛讓我頭暈目眩。我開始追蹤這道車痕。它筆直地向前延伸了十幾英尺,然后突然拐向左邊。它沒有轉彎。它直奔白路障左端的那道空隙而去,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我走到路障邊,用那道小小的光束照著灌木叢。剛剛折斷的樹枝。我鉆過空隙,沿著那條打彎的小路繼續往下走。這里的土質更松軟。更多的胎痕,重型輪胎的。我繼續往下走,拐過那道彎,來到了淺坑的邊緣,四周被灌木叢所環繞。
沒錯,它就在那里,鉻邊和亮閃閃的噴漆甚至在黑暗中也發著微光,尾燈的紅色反光玻璃反射著鋼筆手電筒的光束。它就在那里,靜悄悄的,車燈全熄,車門緊鎖。我慢慢地走上前去,每走一步都緊咬牙關。我打開一扇后門,把光束投進車里。里面空無一人。前排也是空的。發動機熄火了。鑰匙用一根細鏈條掛在鎖里。椅套沒有撕破,玻璃沒有裂痕,沒有血跡,沒有尸體。一切都井井有條。我關上車門,繞著車身緩緩地走了一圈,尋找著蛛絲馬跡,但卻一無所獲。
一個聲音突然讓我怔住了。
引擎的震動聲在灌木叢邊響起。我跳開一步,步伐不到一英尺。我手里的電筒滅了。一支槍自動滑進了我手里。接著我看到兩道車頭燈的光束先是斜向上指向天空,接著又斜向下指向地面。根據引擎的聲音判斷,這似乎是輛小汽車。空氣里此刻含著濕氣,引擎因此發出似乎是心滿意足的咕隆聲。
光束這時向下壓得更低了,燈光也變亮了。一輛汽車正順著土路的彎道下來。它走了三分之二的距離,然后停住了。一盞探照燈啪的一聲亮了,燈光掃向路邊一側,在那兒停留了許久,然后又滅了。汽車繼續駛下山來。我把槍摸出口袋,蹲在馬里奧特這輛車的引擎后面。
一輛外形和色彩都沒有什么特別的雙座小汽車滑進了淺坑,然后拐了個彎,它的車頭燈把這輛大轎車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我急忙把頭低下。燈光就像一把劍一樣從我頭上掃過。小汽車這時停了下來。馬達熄火了。車頭燈滅了。一陣沉寂。然后一扇車門開了,一只輕盈的腳落在了地上。又是一陣沉寂。甚至連蟋蟀也噤了聲。這時一道光一下子把黑暗斬斷了大半截,光束與地面平行,離地只有幾英寸高。光束橫掃而來,我的腳踝根本沒時間躲閃。光束停在了我的腳上。沉寂。接著光束抬起,將引擎蓋又掃了一遍。
一陣笑聲。那是姑娘的笑聲。聲音很緊張,繃得像曼陀林琴弦一樣緊。在這樣一個地方,這聲音顯得很奇怪。那道白光再一次射向轎車下方,然后落在我的腳上不動了。
那聲音說話了,音調不算太尖利:“行了,你呀。從那兒鉆出來,舉起手,手里給我干干凈凈的。我的槍瞄著你呢。”
我一動不動。
那道光有一點兒搖晃,就好像舉它的那只手這時也有一點搖晃似的。光束再次沿著引擎蓋緩緩掃過。那聲音又一次逼向了我。
“聽著,陌生人。我手里拿著一支十響的連發槍。我槍法也準。你的兩只腳都有危險。你打算怎么著?”
“把槍舉起來——不然我就把它從你手里轟掉!”我咆哮道。我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有人在猛地扯開雞舍的板條。
“噢——一位硬漢先生。”她的聲音中有一絲顫抖,一絲微妙的小小顫抖。然后這聲音又一次堅定了起來。“你出不出來?我數到三。看看我給了你多少機會吧——十二根粗粗的氣缸,說不定是十六根。不過你的腳可是會疼的。踝骨要好多年、好多年才能長好;有時候它們永遠也長不好——”
我慢慢地直起身來,直視手電筒的光束。
“我害怕的時候,話也會很多。”我說道。
“不許——不許再靠近一步!你是誰?”
我繞過轎車的前端,朝她走去。我在距離手電筒后面那個纖細的黑影六英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手電筒穩穩地向我射來刺目的光。
“你就站在那兒別動,”我停下腳步后,姑娘怒喝道,“你是誰?”
“讓我們瞧瞧你的槍。”
她把槍伸進光束里。槍口對著我的肚子。那是一把小槍,看上去像是把小口徑的柯爾特袖珍自動手槍。
“哦,那個呀,”我說道,“那個玩具。它也裝不下十發子彈。它只有六發。那只是把小不點兒槍,蝴蝶槍。他們用它射蝴蝶的。你真不害臊,故意扯了一個這樣的謊。”
“你瘋了嗎?”
“我?我讓一個強盜給敲了一記悶棍。我現在大概是有一點點瘋瘋傻傻的。”
“那——那是你的車嗎?”
“不是。”
“你是誰?”
“你剛才在那里用探照燈在看什么?”
“我明白了。問問題的人該是你。你是條漢子。我剛才在看一個男人。”
“他有一頭波浪狀的金發嗎?”
“現在沒有了,”她平靜地說,“也許他有過——曾經有過。”
這話讓我大吃一驚。我還真沒有料到這個。“我沒見著他,”我有氣無力地說,“我剛才在打著手電筒追蹤胎痕,一路走下坡來。他傷得厲害嗎?”我又朝她靠近了一步。那把小槍槍口一跳,正指著我,手電筒穩穩地握在她手里。
“別激動,”她平靜地說,“千萬別激動。你的朋友死了。”
我半晌沒有說話。然后我開口道:“好吧,讓我們過去瞧瞧他。”
“我們就站在這里,不要亂動,告訴我你是誰,發生了什么事。”她的聲音干脆利落。里面沒有一絲害怕。這樣的語氣表明她打算說到做到。
“馬洛。菲利普·馬洛。偵探。私家偵探。”
“這就是你的身份嘍——如果你說的是真話。證明給我看。”
“我要掏我的錢夾了。”
“我看算了。把你的手放在原處。我們暫時跳過證明身份這一環節吧。發生了什么事?”
“那個男人也許沒死。”
“行了,他死了。腦漿都流到他臉上了。剛才是怎么回事,先生。講快點。”
“我剛才說了——他也許還沒死。我們過去瞧瞧他吧。”我又朝前挪了一步。
“再走我就在你身上打個洞!”她喝道。
我抬起另一只腳,向前邁了一步。那只手電筒微微一抖。我想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冒了個很大的險,先生,”她平靜地說,“好吧,你往前走,我跟在后面。你看上去像個病人。要不是因為這個——”
“你早就給我一槍了。我給人打了悶棍。碰到這種事情,我眼睛下面總是有點兒發黑。”
“真幽默——像個管太平間的。”她幾乎是在尖叫著抗議。
我轉過身去,背對手電筒,它立刻就照在了我前方的地面上。我從那輛雙座小汽車旁邊走過——那是輛普通的小車,干干凈凈的,在霧蒙蒙的星光下閃著光。我沿著土路,繼續往前走,拐過了那道彎。腳步聲在我身后如影相隨,手電筒的光指引著我。四下里鴉雀無聲,只有我們的腳步和那姑娘的呼吸聲。我沒有聽見我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