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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丑之花(5)

“是嗎?果然有他的厲害之處。”小菅大喜過望。他們把別人的丑聞當(dāng)成美德,覺得很英勇,“勛章男有情婦啊。果然厲害。”

“真的是,大家講這種天真的話,只會變成笑柄,難道還不明白嗎?還是別放在心上,好好笑鬧一場才好。管他呢,反正就今天一天。其實你們明明都是從來沒被人罵過,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她一手捂臉突然發(fā)出低泣,哭著去開門。

飛騨拉住她囁嚅道:“去找護(hù)理長也沒用,還是算了。反正又沒怎樣。”

她雙手蒙著臉,連續(xù)點了兩三下頭,走出病房。

“她是正義派。”真野走后,小菅嬉笑著在沙發(fā)上坐下,“居然哭了。她是為自己的話陶醉。平時就算講話再怎么成熟,畢竟還是女人。”

“她很怪。”飛騨在狹小的病房走來走去,“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她是怪人,太奇怪了。看她想哭著沖出去,嚇我一跳。她該不會去找護(hù)理長吧?”

“不會的。”葉藏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把他涂鴉的紙往小菅那邊一扔。

“是護(hù)理長的肖像畫嗎?”小菅咯咯笑。

“讓我瞧瞧。”飛騨也站著湊近紙張,“這是女怪物。杰作喔。這玩意兒,畫得像嗎?”

“一模一樣,她跟著院長來過一次病房。畫得很棒,鉛筆借我。”小菅向葉藏借了鉛筆,在紙上加工,“這里應(yīng)該這樣長角,這下子更像了。干脆拿去貼在護(hù)理長的房門上吧?”

“出去散散步吧。”葉藏下床伸懶腰,一邊伸懶腰,一邊悄悄低語,“諷刺漫畫大師。”

諷刺漫畫大師。我也漸漸厭倦了。這不是通俗小說嗎?我以為這樣對我僵直的神經(jīng),以及,各位想必一樣的神經(jīng)而言,都有某種解毒的意義,所以才寫了這么一幕,但是,看來我似乎太天真了。我的小說若成古典——啊啊,我瘋了嗎?——諸位反而會覺得我這種注解很礙眼吧。擅自做出連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推測,正因是杰作,所以才會大呼小叫吧。啊啊,死掉的大作家真幸福。還活著的笨蛋作者,為了讓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人喜愛,汗流浹背地拼命做出狀況外的注解。并且,創(chuàng)造出成篇注解的啰唆劣作。我可沒有那種狠狠斷絕關(guān)系,撂下一句“隨便你”的剛毅精神。看來我當(dāng)不了好作家啊,還是太天真了。是的,這是大發(fā)現(xiàn)。我打從骨子里是個小天真。唯有在天真中,我得以暫時休憩。啊啊,這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別管我。什么小丑之花,看樣子也要在此枯萎了。而且,是丑陋可悲地枯萎。對完美的憧憬,被杰作所誘惑。“夠了。奇跡的創(chuàng)造主。可惡!”

真野躲進(jìn)洗手間,她想盡情哭泣。但是,她未能那樣大哭。她看著洗手間的鏡子,抹去淚水,整理頭發(fā)后,去食堂享用遲到的早餐。

食堂入口附近的桌子,六號房的大學(xué)生面前放著喝完的湯盤,獨自歪坐。

看到真野,他微笑道:“病人先生似乎很有活力。”

真野駐足,緊抓著那張桌子的桌邊回答:

“是啊,老是講些天真的話,逗得我們哈哈笑。”

“那就好。聽說他是畫家?”

“對,他經(jīng)常說他想畫出很棒的畫。”她說著連耳朵都紅了,“他很認(rèn)真,非常認(rèn)真,就是因為認(rèn)真才會痛苦。”

“是的,是的。”大學(xué)生也紅著臉,衷心同意。

大學(xué)生已確定很快便可出院,因此變得格外寬容。

這樣的天真如何?諸位,會討厭這種女人嗎?該死!盡管嘲笑我太老套吧。啊啊,就連休憩,對我而言都已變得羞慚。即便是一個女人,我都無法在不加注解的情況下去愛她。愚蠢的男人,就連休息都會出錯。

“就是那里,那塊巖石。”

葉藏指著從梨樹的枯枝之間隱約可見的大塊平坦巖石。巖石的凹陷處,仍留有昨日的點點積雪。

“就是從那里跳下去的。”葉藏調(diào)皮地滴溜轉(zhuǎn)動著大眼睛說。

小菅沉默不語。他在忖度葉藏的心事,猜想葉藏是否真的是坦然說出這種話。葉藏其實并不坦然,但他有那種伎倆可以把話說得非常自然。

“回去吧。”飛騨用雙手猛然撩起和服下擺。

三人沿著沙灘往回走。海上風(fēng)平浪靜,在正午的陽光下,發(fā)出白光。葉藏朝海里丟了一顆石子。

“會如釋重負(fù)喔。如果現(xiàn)在跳下去,一切都不再是問題。欠債、學(xué)校、故鄉(xiāng)、后悔、杰作、恥辱、馬克思主義,以及朋友、森林與花朵,通通都不重要了。察覺到這些時,我在那塊巖石上笑了。如釋重負(fù)。”

小菅試圖掩飾亢奮,開始到處撿貝殼。

“別誘惑我。”飛騨勉強(qiáng)笑起來,“這種嗜好很惡劣。”

葉藏也笑了。三人的腳步聲沙沙沙地響亮,傳入眾人耳中。

“別生氣嘛,剛才是有點夸張了。”葉藏與飛騨肩并肩走路,“不過,唯獨有一點,是真的。那個女人,她在跳海之前囁嚅了什么,你知道嗎?”

小菅燃起好奇心的眼睛狡猾地瞇起,故意走在遠(yuǎn)離兩人之處。

“她的話語至今仍縈繞耳中。她說,想用家鄉(xiāng)話講話。她的故鄉(xiāng)在南方鄉(xiāng)下。”

“不行!對我太好了。”

“真的。老兄,是真的喲。哈哈。就只是那樣的女人。”

大型漁船停靠沙灘休息。一旁有兩個直徑七八尺的大魚籃。小菅把撿來的貝殼往那艘船的黑色側(cè)腹用力扔去。

三人尷尬得幾乎窒息。如果,這種沉默再持續(xù)一分鐘,他們說不定會干脆跳進(jìn)海里。

小菅忽然大叫:“你們看!快看!”他指著前方的海岸邊,“是一號房和二號房!”

撐著過季的白傘,兩個女孩正朝這邊緩緩走來。

“大發(fā)現(xiàn)。”葉藏也覺得起死回生。

“去找她們搭訕吧。”小菅抬起一只腳抖落鞋中沙子,湊近葉藏的臉。只等一聲令下,就要拔腿沖過去。

“算了,算了。”飛騨繃著臉,按住小菅的肩膀。

白傘停下。似乎討論了一陣子,然后轉(zhuǎn)身背對這邊,再次安靜邁步。

“要追過去嗎?”這次是葉藏起哄。他瞄了一下飛騨低垂的臉,“算了。”

飛騨很落寞。如今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漸漸遠(yuǎn)離這兩個朋友的干枯血液。他在想,是因為生活嗎?飛騨的生活有點貧困。

“不過,真好。”小菅洋派地聳聳肩。他努力想緩和當(dāng)下氣氛,“她們看到我們在散步,所以也起了念頭。真年輕。可憐啊。心情變得好怪。咦,她們在撿貝殼。居然學(xué)我。”

飛騨念頭一轉(zhuǎn)露出微笑,與葉藏歉疚的眼神相對。兩人都臉紅了,心知肚明。彼此都想安慰對方,他們疼惜軟弱。

三人吹著微溫的海風(fēng),望著遠(yuǎn)方的白傘繼續(xù)走。

遠(yuǎn)處療養(yǎng)院的白色建筑物下,真野正佇立等候他們的歸來。她倚著低矮的門柱,似嫌刺眼地把右手舉起遮在額上。

最后一夜,真野很激動。睡下后,還在不停敘述自己清貧的家族、偉大的祖先。葉藏隨著夜深,漸漸沉默。他還是背對真野,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話,一邊想別的事。

真野最后開始講起自己眼睛上方的傷痕。

“我三歲時,”她似乎想若無其事地敘述,卻失敗了,聲音卡在喉頭,“據(jù)說我打翻了油燈,造成燙傷。那時我非常別扭,因為到我上小學(xué)時,這個傷,變得越來越大。學(xué)校同學(xué)都叫我……螢火蟲,螢火蟲。”她稍微停頓,“每次,我都暗想我一定要報仇。對,我是真的這么想。我心想我一定要變成大人物。”她獨自笑了起來,“很可笑吧。我哪可能變成什么大人物。不如還是戴眼鏡吧。戴上眼鏡,或許還能遮掩一下這個傷疤。”

“千萬不可。那樣反而可笑。”葉藏像在生氣似的突然插嘴。他或許還是有那種老派作風(fēng),一旦對女人產(chǎn)生愛情時,就會故意兇巴巴的,“這樣就行了。一點也不顯眼。我看你該睡了吧。明天一早還要忙呢。”

真野沉默不語。明天就要道別了。咦,原來互不相干。知恥吧,知恥吧。我好歹也該有我的驕傲。她一下子干咳,一下子嘆氣,然后砰砰砰地粗魯翻身。

葉藏佯裝不知。到底在思索什么,不能說。

比起那個,我們還是傾聽浪濤聲與海鷗聲吧,然后從頭回想這四天的生活。或許自稱現(xiàn)實主義者的人會說,這四天充滿諷刺。那么我來回答你吧。我的稿子,似乎擺在編輯的桌上被拿來墊鍋子,留下大片烏黑的烙印才退還給我,固然是諷刺;我逼問妻子陰暗的過去,為之一喜一憂也是諷刺;鉆過布簾進(jìn)當(dāng)鋪,卻還是合緊領(lǐng)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落魄也是諷刺。我們自己,正過著諷刺的生活。被那種現(xiàn)實擊垮的男人勉強(qiáng)展現(xiàn)的隱忍態(tài)度。你如果無法理解那個,那么你我永遠(yuǎn)是不相干的外人。既然諷刺就得是好的諷刺。真正的生活,啊啊,那太遙遠(yuǎn)了。至少,我想慢慢地慢慢地緬懷這充滿人情味的四天。短短四天的回憶,足以勝過五年十年的生活。短短四天的回憶,啊啊,甚至足以勝過一輩子。

真野平穩(wěn)的鼾聲傳來。葉藏難以忍受沸騰的思緒。他想朝真野那邊翻身,扭轉(zhuǎn)修長的身子時,卻有激烈的聲音在耳邊囁嚅。

打住!別辜負(fù)螢火蟲的信賴。

當(dāng)黎明漸漸來臨時,兩人都已起床。葉藏今天要出院了。我一直害怕這天的逼近。那或許是愚蠢作者的無聊感傷。寫這篇小說的同時,我很想拯救葉藏。不,請原諒這只未能成功化身為拜倫的野狐貍。唯有那個,是在痛苦中的悄悄心愿。但隨著這天的逼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強(qiáng)烈的荒涼再次靜靜襲向葉藏也襲向我。這篇小說是失敗的,毫無飛躍的進(jìn)步,沒有任何的解脫。我似乎過于拘泥形式,因此這篇小說甚至流于低俗。我說了太多本來不用說也知道的話。而且,我似乎遺漏了太多更重要的話。這雖是矯飾的說法,但我如果活久一點,過個幾年有機(jī)會再拿起這篇小說,不知會多么窩囊。恐怕還沒看完一頁便會陷入難堪的自我厭惡,就此掩卷不忍卒讀。就連現(xiàn)在,我都無力重讀前面的部分。啊啊,作家不該暴露自己的真面目。那是作家的敗北。秉持美好的感情,人們創(chuàng)作出丑惡的文學(xué)。我第三次重述這句話。并且,還是予以承認(rèn)吧。

我不懂文學(xué)。重新開始,從頭來過吧。你可知該從何著手。

或許我才是渾身上下只有一團(tuán)混沌與自尊心。這篇小說,或許也只是這樣的貨色。啊啊,為何我要急著斷定一切。必須整理所有思緒才能活下去的小家子氣性情,究竟是跟誰學(xué)來的?

寫吧,寫出青松園最后一個早上吧。只能順其自然了。

真野邀請葉藏去后山看風(fēng)景。

“風(fēng)景很棒喲。現(xiàn)在一定能看到富士山。”葉藏的脖子上圍了漆黑的羊毛圍巾,真野在護(hù)士服外罩著松葉花紋的大褂,紅色的毛線披肩幾乎把臉埋起來。他們一起套上木屐去療養(yǎng)院的后院。院子的北邊,聳立紅土高崖,架著一段狹窄的鐵梯。真野率先以敏捷的步伐踩著那梯子上去了。

后山枯草茂密,覆蓋整片冰霜。

真野朝兩手指尖呵出白氣暖手,奔跑著爬上山路。山路以徐緩的坡度蜿蜒曲折,葉藏也踩著滿地冰霜尾隨,朝著冰凍的空氣愉快地吹口哨。空無一人的山中,做任何事都行。他不想讓真野產(chǎn)生那種不好的懸念。

他們走下洼地,這里也有茂密的枯茅草,真野駐足,葉藏也在五六步之外佇立。旁邊有棟白色帳篷小屋,真野指著那棟小屋說:

“這里,是日光浴場。癥狀輕微的病人,都會裸體聚集在這里。對,至今仍是。”

帳篷上也有冰霜閃爍。

“上去吧。”不知何故很急躁。

真野再次奔跑,葉藏也尾隨在后。來到兩旁都是落葉松的小徑,兩人累了,開始放慢腳步。

葉藏聳肩喘著粗氣,同時大聲發(fā)話。

“你正月新年也在這里過嗎?”

她頭也不回,同樣大聲回答。

“不,我想回東京。”

“那么,你來找我玩吧。飛騨與小菅也會天天去我那里報到。總不可能讓我在牢里過年,我想一定會順利擺平的。”

就連尚未謀面的檢察官清爽的笑顏,都已在心頭勾勒。如果在此完結(jié)!老派大師會在這種地方,飽含深意地完結(jié)。但是,葉藏與我,以及諸位,想必都已厭倦這種自欺欺人的慰藉。新年和監(jiān)牢乃至檢察官,對我們而言都不重要。我們真的從一開始就在意檢察官的事嗎?我們只是想去山頂罷了。那里有些什么,會是什么呢?只是些許期待促成此行。

終于抵達(dá)山頂。頂上簡單地把地推平,暴露出約十坪[7]大小的紅土。中央有一棟圓木搭成的低矮小屋,到處堆放宛如庭石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覆蓋著冰霜。

“不行,看不見富士山。”

真野鼻頭通紅地大叫。

“這一帶,本來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指著東邊陰霾的天空。朝陽尚未升起。帶有不可思議色彩的片片流云,沸騰后沉淀,沉淀后再次緩緩飄過。

“不,算了。”微風(fēng)拂面。

葉藏俯瞰遠(yuǎn)方的大海,腳邊就是高達(dá)三十丈的斷崖,江之島在正下方看起來很渺小。濃濃的晨霧深處,海水微微蕩漾。

然后,不,僅僅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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