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效管理:重構商業的底層邏輯
- 侯德夫
- 3906字
- 2019-01-05 06:52:34
1.德魯克的困惑
德魯克指出,管理在20世紀的興起,是歷史上的一個關鍵事件。可以說,正是管理和管理學的成就,締造了今天所謂的“發達國家”。正如德魯克所說:“如果管理沒有成為一門系統化的學科,我們就不可能實現目前每個發達國家的社會現狀:‘組織的社會’和‘雇員的社會’。”
另一方面,管理學的成功,也帶來一個成功之后越來越巨大的挑戰。全球都處在這個挑戰的煎熬之中,沒有找到有效應對的辦法。
21世紀的管理挑戰
德魯克于1999年出版了他生前最后一部完整創作的著作——《21世紀的管理挑戰》。在這本書中,他評價說,20世紀管理最重要、實際上也是真正獨一無二的貢獻,就是把制造業中體力勞動者的生產力提高了50倍之多;在21世紀,管理需要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也是最大的挑戰,就是提高知識工作和知識工作者的生產力。
體力勞動者生產力的驚人提高,起源于“科學管理之父”弗雷德里克·泰勒(另一譯名為“泰羅”,Frederick W.Taylor,1856—1915)在1881年開始進行的工時研究。實際上,泰勒是歷史上第一個曾經身為體力勞動者,并且致力于研究體力勞動的知識分子。當時,所有19世紀的經濟學家和工程師都相信,提高生產量只有兩條途徑:要么增加工人的工作時間,要么增強勞動強度。在人類的歷史中,這是不言而喻的。泰勒第一次將知識應用于研究、分析和監督工作,向人們表明,使得產量提高的真正潛力并不是“更努力地工作”(working harder),而是“更聰明地工作”(working smarter)。
由泰勒播下的種子遍地開花,碩果累累。亨利·福特(Henry Ford)1913年發明的生產流水線,20世紀50年代戴明(W.Edwards Deming)的全面質量管理,以及日本的準時制生產(JIT)、精益生產、持續改善(Kaizen)等許多重要的管理理論,無不是對泰勒制的繼承和發展。
泰勒制真正具有全球影響力,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因為人們看到,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通過全面推廣科學管理,其制造業生產在1939~1944年翻了一番,出現了許多生產奇跡。例如,亨利·凱澤(Henry John Kaiser)的造船廠短短幾個月就將建造一艘貨船的時間從355天縮短到56天。事實上,在1941年美國參戰后的最初6個月里,美國制造的飛機、坦克和大炮的數量,比希特勒及其幕僚所認為的美國人在5年里能制造出來的總數還要多。同時,由于美國工廠的產量比德國和日本高出幾個數量級,需要的男性數量減少,又使得美國有更多的男性可以入伍,從而能夠在戰場上比德國和日本集中更多的兵力。因此,德魯克評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是第一場以產業力量而非軍事力量贏得勝利的戰爭,因為在這場戰爭中,產業不再是輔助的力量,而是主要的戰斗力量。
泰勒制更造成人類社會發生了一個根本轉型。由于生產力的提高,體力工作者勞動強度降低,勞動時間縮短,人們日益把大量多出來的時間投入到休閑、教育和保健上,特別是教育,一場教育革命導致了知識社會的興起。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美國4/5的勞動力仍然在農場、工廠、煤礦、鐵路或手工作坊從事“藍領”工作。到了1959年,美國的人口統計顯示,美國體力勞動者的人口數量已經被知識工作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白領”)反超,美國率先變成了一個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橄欖型社會”。如今,美國通過體力勞動謀生的人口已不到5%,真正最大的勞動群體是知識工作者和服務工作者。
隨著體力工作者的人口在總勞動人口中的比例大大降低,泰勒的成果反而造成藍領工人日趨式微,泰勒的知識已不可能再為整個社會繼續做出重要貢獻。
這時,德魯克認識到,知識工作者通常是通過組織來產生生產力的,因為社會發展的趨勢是各個領域、各個行業越來越細分,知識分工越來越細,一個知識工作者越來越難只憑自己的專業知識單槍匹馬參與競爭,他需要一個組織,通過團隊合作才可能產出成果。所以,知識社會的基本單元是以知識和信息為基礎的組織。
那么,提升知識工作者生產力的關鍵,就在于管理好組織這個生產工具。
傳統的社會學只知道社會(society)和社區(community),并不知道組織,是德魯克在1946年出版的《公司的概念》一書,首次確立了“組織”(organization)這個概念,并在歷史上第一次“將企業視為一種為了滿足社會需求和需要而將人們集合起來的組織”。
德魯克繼續就如何提高組織生產力進行研究,到1954年《管理的實踐》出版,標志著管理學作為一門學科正式誕生。在此之前,有關的管理研究都只是注重一個片面的領域,管理也只是“只有少數信仰者的漫無目標的實踐活動”。對此,德魯克曾描述道:“40年前,即使是大公司的高級管理者,大部分人也沒有認識到他們所做的就是管理工作。因為在當時,管理還是一件神秘的事情,而今天它已經變為尋常之事了。”
德魯克創造的管理學科風靡全世界。隨著管理學的興起,正如德魯克所說的,管理已成為組織社會的基本器官和功能。
幾千年來,人們認為人類普遍地處于貧困狀況是理所當然的,而由于近代以來的科技革命和管理的巨大成就,整個社會的組織變得異常發達,組織生產力的提高使人類社會的經濟面貌、生活方式等都發生了翻天巨變。歷史學家這樣來描繪我們今天處在“過剩經濟”狀態中的“幸福”生活:
20世紀是什么都不缺乏的時代,物質之豐富是前人做夢都想不到的。用便宜的煤炭和石油生產出的電力供所有活動使用,只需一按開關,發動機就開始運轉,房屋就亮起來。2000年前,亞里士多德曾說過,“奴隸不會從我們身邊消失,我們始終需要他們幫我們做事,除非我們擁有能夠自動運轉的機器”。如今,他的設想實現了,電力給我們(甚至是我們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溫暖以及娛樂活動,而同樣的工作量以前需要幾十個奴隸才能完成。
然而,這也造成組織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今天,任何一個社會任務或需求,都會有千百個管理良好的組織在展開爭奪,并且傳統管理思維使同質化競爭揮之不去,所謂的“風口”或一個產業的大繁榮,往往伴隨著社會資源的大浪費。
例如,美國第一家團購網站Groupon于2008年11月上線后,引發全球團購網市場井噴,中國在短短一年時間內,從2010年3月到2011年上半年,就出現了5000家團購網,數量為全球之首,投入的資本金將近100億美元。到2013年年底,全國累計共誕生團購網站6246家,而到2014年年底,全國團購網站數量銳減為100余家。2015年美團又與大眾點評合并,顯露出同質化競爭的壓力之大。
企業不能有效地應對競爭,就會面臨生存危機。中國之所以出現環境污染、食品安全、造假等問題,正是因為企業為了生存,底線不斷被拉低。更重要的是,企業沒有競爭力,組織和知識工作者的績效一定是非常糟糕的,個人的生存質量、社會身份和尊嚴也都會出現問題。這也是為什么德魯克擔憂,如果知識工作的生產力提高不了,社會就將面臨嚴重的階層分化,最終演變為階級沖突。
成果是什么
德魯克其實很早就看出了管理面臨著如何解決外部競爭的嚴酷性問題。在1964年出版的《成果管理》這本書中,德魯克明確地指出,企業存在的目的就是在外部創造成果,企業內部只有成本。
但是,畢竟在德魯克人生經歷的大部分時間里,組織的主要課題是能把內部管理好,總體來說外部的世界還不是主要的。所以,德魯克也講道:“管理首先注重組織內部是可以理解的。當大型企業在1870年左右開始興起時,管理組織內部就是它們面臨的新挑戰,這些挑戰前人未曾面對過。”
同時,認識到企業最主要的挑戰越來越來自外部,德魯克批判傳統管理只重視內部的情形時說:“雖然當時管理專注在內部有其道理,但是現在卻毫無道理可言,而且這與組織的性質和功能正好互相沖突。”
那么如何在外部創造成果呢?德魯克提出要把創新作為管理的全新領域。在系統地講述創新方面,德魯克在1985年出版的《創新與企業家精神》是相關的第一本書。這本書實際上濃縮了他36年研究的心血。他希望此書能帶來重大影響,推動人類社會由“管理型”經濟向“企業家經濟”(即創新經濟)轉變,只有企業家經濟成功地產生巨大生產力時,人類社會才能找到生存之路。
然而,創新并沒有解決問題。顯而易見,你今天創新創造出一片藍海,明天競爭者就像狼群一樣席卷而來,藍海又變成了紅海。這就不奇怪,雖然德魯克一再強調組織必須取得外部成果,但他又感到困惑。他說:“管理需要專注在組織的成果和績效上。確實,管理的首要任務就是確定何為組織的成果和績效。曾經嘗試過的人都可以證明,這是最困難、最具爭議,卻也是最重要的任務。”
德魯克未能解決這一任務。在他人生最后階段所做的一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演講“企業的未來”中,他帶著一些傷感向我們坦承了這一事實:“我們已經邁入了組織社會。所有組織的共同點——這在人類歷史上或許還是第一次有共通之處,就是組織的成果只限于外部……然而,當你去看現今有關的管理書籍和管理思想,包括我在這方面所做的全部努力,你會看到其實我們的關注點只在組織內部,不管各位舉出哪一本早期的作品,例如我寫的《管理的實踐》,或者是哈佛商學院教授邁克爾·波特的戰略類書籍,都是一樣的。它們都是從內部向外部看,實際上討論的只是組織內部的事情。因此,如果你想要了解什么是管理,如果你想知道管理是做什么的,就必須從外部的成果入手。”
對于如何界定企業的成果,德魯克說:“什么是成果?這聽起來好像是非常簡單的主題,目前我已經對它研究了好一陣子,問題卻愈來愈糟糕,愈來愈復雜。所以我希望各位,在我語意不清時能夠原諒我,因為我知道有些問題我也還沒有研究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指出管理的發展方向:“你會驚訝于定義成果有多么困難……時下商學院存在的一個嚴重問題,就是認為成果很好辨別。另一個不足就是,迄今為止,對于管理,我們都只是由內部向外看,我們還沒有從外向內看。但我有一種預感,這將會成為我們接下來三四十年所要做的工作”。
講這番話是在2003年,德魯克已經94歲了。作為一位智者,他看到了這個問題,但遺憾的是他兩年后就與世長辭了。
由內而外的傳統管理范式已經陷入困境,我們迫切需要建立新一代的管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