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出(3)
- 上帝的圖書館
- (美)司各特·霍金斯
- 4035字
- 2017-09-14 17:33:07
“你活兒干完了?”
詹妮弗點點頭,“我想是的。反正我已經把瑪格麗特弄好了,她已經聽到了召喚。”她提高聲音,“大衛,還有事嗎?”
大衛背對著他們。他正站在懸崖邊上,俯瞰78號公路通往加里森橡樹林的入口,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
詹妮弗聳聳肩,“我猜這表示我的活兒干完了。”她轉向卡蘿琳,“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卡蘿琳說,“即便父親真的混在美國人中間,我也找不到他。你有消息嗎?”
“麥可說他也不在獸群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其他人呢?”
詹妮弗聳聳肩,“到目前為止,只有我們三個回來。其他人應該也快回來了。”她朝后一躺,頭枕著卡蘿琳的膝蓋,“謝謝你帶來的——叫什么來著?”
“李施德林。”
“李施——德——林。”詹妮弗重復道,“謝謝你。”她閉上雙眼。
下午,其他圖書館員陸續到來。有些獨行,有些成雙。有些帶著東西。阿莉西亞舉著黑蠟燭。蠟燭仍在燃燒,就像在時間盡頭的金色廢墟中一樣。瑞秋和她的鬼魂孩子們悄聲說著只有他們自己能聽到的話,說的是沒有實現的多種未來。雙胞胎皮特和理查德專注地看著圖書館員們填滿縮微圓周的十二個空位,研究著只有他倆能看到的深層秩序。
最后,日落前不久,瑪格麗特伸出一只蒼白顫抖的手,朝向陽光。
“她回來了。”詹妮弗喃喃道。
大衛微笑著走向墳墓。他伸手向下,握住瑪格麗特的手。在他的幫助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上的泥土簌簌而下。大衛把她拉出墳墓,“你好,我的愛人。”
她站在他身前,頭還不到他的胸口。她把頭朝后一仰,微微笑了。大衛替她撣掉大部分泥土,抱住她的胯部,把她舉起來,深深地吻她。她的小腳在離開黑色土地六英寸高的地方晃蕩著。卡蘿琳發現,自己看不出瑪格麗特穿著下葬的衣服的顏色。可能是煙灰,也可能是玩偶娃娃的皮膚在太陽下暴曬后褪成的肉色。不管是哪種顏色,現在都和瑪格麗特渾然一體,無法區分。她幾乎不能算回來了。真正回來的只有那股尸臭味。
瑪格麗特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會兒,這才在墳墓旁松軟的土堆上坐下。大衛沖她擠擠眼,伸出舌頭舔了一圈牙齒。瑪格麗特咯咯地笑了。詹妮弗又干嘔起來。
大衛蹲到瑪格麗特身邊,揉揉滿是塵土的黑發。“喂!”他朝理查德和皮特以及其他人喊道,“你們還等什么?人都到齊了。各就各位。”
眾人聚攏,大致圍成一個圓形。卡蘿琳望著大衛。大衛不自在地瞅了瞅公牛,最終選了個背對雕像的位置。直到現在,他仍舊不喜歡看這東西。她對此十分理解。
“好了,”大衛說,“你們都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探查。誰有答案?”
沒人說話。
“瑪格麗特?父親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說,“他不在被遺忘之地,也沒有去更深的黑暗里游蕩。”
“這么說,他沒死。”
“可能沒死。”
“可能?什么意思?”
瑪格麗特沉默良久,“如果他死在圖書館里,就得另當別論。”
“怎么個別論法?死在圖書館就不會去被遺忘之地?”
“不會。”
“那去哪兒?”
瑪格麗特避開他的目光,“我不該說。”
大衛揉揉太陽穴,“我沒想讓你講自己的門類,但……他走了很久,我們得考慮所有的可能性。能不能用普通人的話說說,要是他死在圖書館里,會怎么樣?他會不會……”
“這太荒唐了。”卡蘿琳差點喊出來,臉漲得通紅,“父親不可能死——不會死在圖書館里,也不會死在別的鬼地方!”其余人嘟噥著表示贊同。“他可是……他可是父親!”
大衛臉色陰沉,但沒有發作,“瑪格麗特,你怎么想?”
瑪格麗特不感興趣地聳聳肩,“卡蘿琳說不定是對的。”
“嗯。”大衛并不滿意,“瑞秋,父親在哪兒?”
“我們不知道。”她說著,手伸向背后,指指在她身后沉默列隊的鬼魂孩子們,“他不在我們能看見的任何可能的未來里。”
“阿莉西亞?真實的未來呢?他在嗎?”
“不在。”她說,“我一路查看,一直查到了普通宇宙的熱寂,沒有發現。”
“他既不在任何未來中,也沒有死,這怎么可能?”
阿莉西亞和瑞秋對望一眼,聳聳肩。“這還真是個不解之謎。”瑞秋說,“我沒法解釋。”
“這不算回答。”
“也許你問的問題不對。”
“是嗎?”大衛向她走去,臉上掛著陰沉的笑,下巴肌肉抽搐,“真的嗎?”
瑞秋臉色發白,“我不是說……”
大衛任她哆嗦了一會兒,用手指碰碰她的嘴唇,“等會兒再說。”她一下子坐倒在地,在月光下劇烈地顫抖著。
“皮特,你應該擅長所有抽象的勞什子,數字什么的。你怎么想?”
皮特猶豫片刻,“父親有些工作從不讓我看……”
“父親對大家都那樣。回答問題。”
“他失蹤的時候,正在研究某個名為《始終回到原點》的課題。”皮特說,“意思是宇宙的結構天生注定,無論你解決多少謎團,接下來總有另一個謎團等著你。父親似乎非常……”
“媽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父親的下落?”
“不能說知道,但如果你循著思考的脈絡追尋,也許能解釋……”
“算了。”
“但……”
“閉嘴。卡蘿琳,等會兒跟皮特交流一下,把他的話翻譯成普通人能懂的語言。”
“好的。”她說。
“麥可,遠山那兒呢?有什么跡象嗎?”
遠山是森林之神的天堂,聰明的小獸死后會去那兒——大概是這么回事吧。卡蘿琳一直以為這是神話。說起來,她也一直以為森林之神并不存在,直到現在。
“不,不在那兒。”這會兒,他的語言能力已經有所提高。
“森林之神呢?他有沒有……”
“森林之神正在安眠。他沒有對我們派出軍隊。他的群臣跟往常一樣耍些陰謀,但沒有跟我們直接相關的。我覺得沒有理由認為……”
“認為?你?真好笑。”他轉過身,“菲利希亞,你……”
“還有件事。”麥可說,“我們有客來訪。”麥可瞪著他。
“訪客?你怎么不早說?”
“你打了我的嘴巴,”麥可說,“讓我閉嘴。”
大衛下巴的肌肉又開始抽搐,“現在我讓你別閉嘴。”他說,“誰要來?”
“諾布朗加。”
“什么?來這兒?”
“他擔心父親的安危。”麥可說,“他想親自來調查一下。”
“哎呀,媽的。”卡蘿琳說。她的聲音很輕,說的又是英語,沒人注意到。
“什么時候?”
麥可的眉頭皺成一團,“他……他到這兒的時候……呃……就來了?”
大衛咬緊牙關,“我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
“稍后。”
“稍后,到底有沒有確切時間?”他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
“大衛,他不明白的。”詹妮弗輕聲說,“他的時間觀念跟人不一樣,已經徹底變了。你打他也沒用。”
麥可此時已經徹底慌了神,眼珠來回掃視著詹妮弗和大衛,“老鼠們見過他!他已經近了!”
大衛松開拳頭,揉揉太陽穴,“算了,”他說,“沒關系。他說得也沒錯:諾布朗加要來的時候自然會來。我們能做的只有盡地主之誼。皮特、理查德——收拾圖騰。”雙胞胎跳了起來,忙不迭地遵從命令。
“卡蘿琳,我要你回趟美國。我們需要一顆純真的心。諾布朗加來的時候,我們要把這顆心獻給他。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一顆純真的心?在美國?”她猶豫了一下,“也許吧。”
大衛誤解了她猶豫的原因,說:“很簡單,挖出來就行。”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畫著挖的動作,“就像這樣。要是你自己弄不出來,派人來找我。”
“好的,大衛。”
“今晚就這樣吧。卡蘿琳,你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走。其他人別走遠。”他不安地瞄瞄銅牛,“理查德,皮特,動作快。我想,呃,回邁克吉利卡迪太太家。晚飯就快好了。”
瑞秋坐在地上,她的孩子們圍著她。一時間,她被他們完全遮住了。卡蘿琳想跟麥可談談,但他和他的美洲豹已經退入樹林。詹妮弗鋪開幾張睡覺用的皮子,呻吟一聲躺了上去。瑪格麗特繞著大衛轉悠。
大衛在他的背包里仔細找了一陣。“給你,瑪格麗特,”他說,“我給你帶了件禮物。”他拉出一顆老人的頭顱,抓著老人又長又細的胡須,在空中來回晃了幾下,扔給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雙手接住,被頭的重量壓得咕噥了一聲,接著高興地咧嘴笑了。她的牙齒是黑色的。“謝謝。”
大衛坐到她身邊,拂開遮住她眼睛的頭發。“還要多久?”他朝身后喊道。
“一小時。”理查德回答著,一邊伸手在圖騰碗里忙活。碗里裝著:麥可拿來的森林之神的毛發,黑蠟燭,卡蘿琳裙子的碎片(沾滿了血,已經發硬),黑蠟燭的一滴燭油。這些東西將被用作某個N維空間追蹤工具的節點。他們確信——呃……至少相當有信心——這一工具能為他們指出父親的去向。反正……有這種可能吧。但卡蘿琳心存疑慮。
“不超過一小時。”皮特贊同道。
瑪格麗特把那顆人頭放在膝頭上開始擺弄它:撫摸它的面頰,柔情低語,理順它濃密的眉毛。如此片刻后,死人的眼皮開始顫動,繼而睜開了。
“藍色的眼睛!”瑪格麗特驚喜地叫道,“哦,大衛,謝謝你!”
大衛聳聳肩。
卡蘿琳偷偷看了一眼。這人的眼珠從前或許是藍色的,但現在已經癟了下去,蒙上了薄翳。但她還是認出了他。他是父親內閣里的一個小朝臣,還當過日本首相。一般來說,這種人物身邊缺不了護衛。大衛當時肯定興致很高。頭顱又眨了眨眼,緊盯著瑪格麗特,舌頭開始顫動,嘴唇也動了起來。當然,沒有肺,他發不出聲音。
“他說什么?”大衛問道。在美國過了六周的放逐生活之后,他們大多數人都耳濡目染地至少學會了幾句美語,但能說日語的只有卡蘿琳一個。
卡蘿琳靠近一些。頭顱的臭味讓她的鼻子皺了皺。她歪歪頭,碰碰頭顱的面頰。“Moo ichidoittekudasai, Yamada-san[7].”死人又說了一遍,用無神的眼睛懇求地望著她。
“他在詢問千惠子和希子的情況。”卡蘿琳說,“我想她們是他的女兒。他想知道她們是否安全。”
“啊,”大衛說,“告訴他,我把她們開膛破肚了,練練手。她們的媽媽也一樣。”
“真的?”
大衛聳聳肩。
“Sorera wa anzendesu, Yamada san. Ima yasumudesu nei[8].”
卡蘿琳告訴他,她們都安全,他可以安息了。死人的眼睛終于閉上了,左眼眼皮邊緣掛著一滴淚珠。瑪格麗特用明亮貪婪的眼神盯著這滴淚水。當淚水落下、滑過山田的面頰時,她低下頭,像鳥兒一樣舌頭靈巧地一卷,舔干了這滴淚。
死人面頰一鼓,接著吐出一口氣。這是卡蘿琳聽過的最輕柔、最悲哀的聲音。大衛和瑪格麗特一同大笑起來。
卡蘿琳也朝他們微笑。她的微笑假得恰如其分——老好人卡蘿琳,總是禮貌地強作笑顏。說不定她在跟自己的良心做斗爭?也可能是人頭的氣味太臭了。沒人能從她臉上看出謊言。
但她的指尖仍然記得那根青銅矛桿傳來的漸微漸弱的顫動。在她心中,對他們的憎恨如黑色的太陽般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