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出(2)
- 上帝的圖書館
- (美)司各特·霍金斯
- 4018字
- 2017-09-14 17:33:07
她的鼻子皺了起來,風中傳來腐爛的味道。難道瑪格麗特也回來了?接著她意識到,氣味是大衛身上傳來的。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但她剛回來,所以聞著特別明顯。蒼蠅在大衛腦袋上嗡嗡盤旋,像朵烏云。
一兩年前,大衛想了個新招:擠出受害者心臟的血液,滴到頭發里。他的頭發十分茂密,而每顆心臟能擠出的血不過幾勺。但心臟的數量增加很快。漸漸地,頭發和血液結成硬塊,像頂頭盔。有一次,出于好奇,她問皮特這種頭盔的硬度如何。皮特的門類中包括數學和工程學,他盯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很硬,”他沉吟著說,“類似鋼筋混凝土。結塊的血液會越變越硬,而他的頭發就是鋼筋。我很確定這頂頭盔能擋住一顆9毫米(點三八)的子彈。說不定還能擋住一顆點四零。”有一陣子,大衛還把血液滴進胡子里。后來胡子變得太硬,弄得他連脖子都轉不動。父親便命令他用鑿子鑿掉了大部分,只留下一綹八字胡,只是稍微長點。
“你去哪兒了?”大衛質問道,抓著麥可的肩膀搖晃,“你肯定在林子里沒心沒肺地玩耍來著,對不對?你幾周前就上了遠山!別撒謊!”
麥可已經快慌神了,眼珠骨碌碌亂轉,嘴里迸出不連貫的字詞,使勁拼湊句子:“我在,呃,艾面。”
“艾面,艾面?你是說外面?外面哪里?”
“我跟,跟,小東西一起。父親說的。父親說要學習低賤的小東西。”
“父親讓他去跟老鼠學習!”詹妮弗朝身后喊了一句,替他翻譯,石頭壓得她氣喘吁吁,“學老鼠怎么跑動,怎么躲藏,諸如此類。”
“干你的活!”大衛朝她吼道,“你在浪費時間!”
詹妮弗拖著腳步慢慢走回石堆,在重壓下呻吟。身高六英尺四英寸[6]、肌肉發達的大衛眼睛盯著她。卡蘿琳覺得他微微笑了。接著,他轉向麥可,“呸!這么多動物,非去學老鼠。”他搖搖頭,“知道嗎?你大概比卡蘿琳更沒用——我原本以為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安安全全躲在暗處的卡蘿琳朝他比了個下流手勢。
詹妮弗又扔下一塊石頭,山下灌木叢響起一陣枯枝斷裂的響聲。詹妮弗喘了一陣氣,用顫抖的手擦拭著前額。
“卡蘿琳?什么?我……不知道……我……”
“閉嘴。讓我理清楚——我們幾個費盡力氣尋找父親的下落,你卻在跟一群老鼠玩耍?”
“老鼠……對,我以為——”
一聲清脆的“啪”聲響徹空地。卡蘿琳嘗過大衛的掌摑,聞聲打了個寒戰。這掌他用的力氣很大。
“我沒問你想什么。”大衛說,“動物不會想。你不就盼著變成動物嗎,麥可?說到這個,我看你也就是個動物罷了!”
“你說什么就是什么。”麥可輕聲回答。
大衛沉默了一陣。他背對著卡蘿琳,但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臉上的表情。他肯定在微笑,至少牽牽嘴角。要是掌摑出了血,他甚至會笑出酒窩來。
“還是……閉嘴吧。你讓我頭疼。去幫詹妮弗,或者干點別的。”
麥可的美洲豹又發出咆哮,聲音不再輕柔。麥可低嗥一聲打斷了它,讓它安靜下來。
卡蘿琳瞇縫起眼睛。大衛身后,山谷西側的草葉晃動,表明風向轉了。現在她在下風處;但片刻后,他們三人就會位于她的下風口。跟美國人相處的日子里,卡蘿琳已經開始習慣他們身上的味道——萬寶路、香奈兒、維達·沙宣——眼睛不會再受刺激流淚。但麥可和大衛還不行。只要風向轉成西風,她馬上就藏不住了。
她冒險直視著他們。伊莎教過她,目光直視會引起對方的注意,但有時免不了會有這種事。她只希望北邊能有什么東西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真巧,麥可的目光落在一只拍拍翅膀停在墳頭的飛蛾上。大衛和美洲豹出于獵手的本能,也追隨著麥可的目光。卡蘿琳利用這短短的一瞬,溜進了灌木叢。
她朝東南方迂回下山。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后,她折了回來。這一次,她沒有多加小心,甚至故意踩斷了腳下的一根枯枝,宣告自己的到來。
“啊,”大衛說,“卡蘿琳,你比從前更吵更笨了。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是個真正的美國人啦。”他說的是佩拉匹語,這種語言跟英語以及其他任何現代語言都沒有相通之處,“從山腳下,我就聽到你笨重的腳步聲了。過來。”
卡蘿琳依言而行。
大衛盯著她的眼睛,手指輕柔地拂過她的面龐。他的指頭上滿是變黑結塊的血。“父親不在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得留神,確保安全。每個人都要提高警惕。你明白么?”
“是——”她開口道。
大衛的一只手仍然輕撫著她的面頰,另一只手卻一拳打在她胸腹間的太陽神經叢上。她料到他會這么干——不是打這兒就是打那兒——但肺里的空氣仍然噴了出來。不過她總算沒跪到地上。還算不錯,挺住了。她品嘗著嘴里血液的金屬銅味兒,心想。
大衛用殺手的銳利目光注視了她片刻,見她眼中沒有反抗之意,這才點點頭,轉過身去,“去幫他們搬石頭。”
她強迫自己深呼吸一口。過了一會兒,視線再次清晰起來,她來到瑪格麗特的壘石墓旁。干枯的秋草摩挲著她光裸的雙腿。78號公路上,一輛卡車隆隆馳過,大部分噪音被四周的樹木阻擋在外。“你好,詹。”她說,“你好,麥可。她死多久了?”
麥可沒出聲。她走近的時候,他親熱地嗅嗅她的脖子,她也嗅嗅他的脖子。這是禮儀。
“你好,卡蘿琳。”詹妮弗說。
詹妮弗把手中的石塊扔進灌木叢,擦了擦眉頭的汗水,“她是上次滿月時死的。”她雙眼充血,“有多久了?大概兩周。”
實際上,應該是快四周了。她又嗑藥嗑高了。卡蘿琳暗暗皺了皺眉,但隨即轉了念頭。誰能怪她呢?她可是跟大衛兩人獨處啊。于是卡蘿琳只說了句:“哇,時間比平常長不少啊。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詹妮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當然是找父親啊。你以為呢?”
卡蘿琳聳聳肩,“也不一定。”就像麥可大多數時間跟動物在一起,瑪格麗特在死者的世界里更自在。“有收獲嗎?”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詹妮弗說著指指那一堆石頭。卡蘿琳明白她的意思,走向石堆,扛起一塊中等大小的。三人以多次重復后的熟練節奏默默工作。人數增加后,石堆一會兒就不見了,石塊散落到四周的灌木叢里。石堆下的土地只比埋葬時下陷了一點兒,土質仍然比較松軟。三人跪下,用手挖土。挖到六英寸時,瑪格麗特的尸臭猛地濃烈了不少。卡蘿琳已經有一陣子沒干這活兒了,猛一聞到,不禁干嘔起來。她小心地沒讓大衛發覺。挖到兩英尺時,她摸到了某個軟綿綿的東西。“挖到她了。”她說。
麥可幫她拂去尸身上的泥土。瑪格麗特的身體已經腫脹發紫,腐爛不堪。詹妮弗爬出墳墓,取來自己的裝備。瑪格麗特的臉和手一露出來,卡蘿琳和麥可立即爭分奪秒地離開墳坑。
詹妮弗從包里拿出一只銀色小煙斗(這是美國貨,卡蘿琳送的禮物),用火柴點著,深深吸了一口。接著,她嘆了口氣,俯下身去開始工作。無論嗑不嗑藥,她都是個天才。一年前,父親給了她最高獎賞——把代表醫療的白色飾帶傳給了她。這表明,現在這一門類造詣最高的人已經是她,而不是父親了。他們之中只有詹妮弗獲得了這個榮譽。
這一次,瑪格麗特的致命傷是心臟上的一個洞,寬度與深度跟大衛的刀相吻合。詹妮弗騎在尸體身上,用手捂住傷口,捂了呼吸三次的時間。卡蘿琳好奇地望著,觀察詹妮弗什么時候低聲說出“思維、身體和靈魂。”她很小心,不露出任何正在觀察的跡象。學習非本人門類的學問——這種事,你絕不會希望被人發覺。
麥可已經遠遠避到空地另一頭,躲開臭味,笑著跟他的美洲豹玩摔跤,不再留心其他人。卡蘿琳靠著銅牛的一條腿坐下,離得不遠,以便觀看。詹妮弗移開手掌的時候,瑪格麗特胸部的傷口已經不見了。
詹妮弗從墳墓中站起身,卡蘿琳猜她只是為了吸點新鮮空氣,而不是為了治療。卡蘿琳這兒已經是臭不可聞,想來墳坑里一定能熏倒人。詹妮弗深吸一口氣,又跪了下去,用手撫弄瑪格麗特的眉毛,然后俯下身,用自己溫暖的嘴唇覆蓋住瑪格麗特冰冷的嘴巴。這個動作同樣保持了呼吸三次的時間。接著,她直起身來,干嘔一陣,開始在瑪格麗特身上涂擦各種乳液。有意思的是,她用乳液涂出的是佩拉匹語的象形文字——先是“雄心”,接著是“洞察”,最后是“悔恨”。
完成這一切后,詹妮弗爬出了墳墓。她走向卡蘿琳和麥可,才走兩步,她的眼珠就瞪圓了。她捂住嘴巴,沖進灌木叢,大聲嘔吐。清空胃部之后,她朝卡蘿琳走來,腳步比之前更加蹣跚緩慢。一層薄薄的汗珠在她眉間閃亮。
“這么難受?”卡蘿琳問道。
詹妮弗搖搖頭,吐了口唾沫作為回答。她坐到卡蘿琳身旁,腦袋在她肩上靠了一會兒。接著,她掏出銀色小煙斗,點上火。濃烈香甜的大麻味彌漫了空地。她把煙斗遞給卡蘿琳。
“不,謝謝。”
詹妮弗聳聳肩,又吸了第二口。第二口更深更長。被活死人擦得閃閃發亮的銅牛光潔的肚皮映出煙斗中燃燒的大麻的光亮。“你不會被逼瘋嗎?”她問。
“被什么?”
詹妮弗朝墳墓、加里森橡樹林和銅牛揮揮胳膊,“這一切。”
卡蘿琳想了想,“不,不會。再也不會了。”她看著詹妮弗的頭發,從中揀出一條蛆蟲,蟲子在她指尖扭動,“曾經會,但我習慣了。”她按死蟲子,“人幾乎什么都能習慣。”
“也許你能。”詹妮弗又吸了一口,“有時候我覺得,這群人里就我倆沒瘋。”
卡蘿琳想著該不該拍拍詹妮弗的肩膀或者抱抱她什么的,但她決定什么也不做。光是這種談話就夠動情了,動情到她覺得不舒服的地步。為了轉換話題,她朝墳墓的方向點點頭,“要多久她才能……”
“我不確定,”詹妮弗說,“說不定要一陣子。她從沒在下面待這么久過。”她做個鬼臉,又吐了口唾沫,“嘔。”
“對了,”卡蘿琳說,“我給你帶了樣東西。”她在塑料購物袋里摸了一陣,掏出一瓶半滿的李施德林漱口水。
詹妮弗接過瓶子,“這是什么?”
“倒一點到嘴里,四處漱漱。別吞下。幾秒鐘后再吐掉。”
詹妮弗看著這東西,滿腹狐疑,不知卡蘿琳是否在捉弄自己。
“相信我。”卡蘿琳說。
詹妮弗猶豫了一陣子,喝了一口。她瞪大了眼睛。
“嘴里漱漱。”卡蘿琳交替鼓起自己的左右面頰,示范給她看。詹妮弗照做。“現在吐出來。”詹妮弗又照做。“感覺好些沒?”
“哇!”詹妮弗說,“這可真是……”她轉過頭去,看看身后的大衛。大衛沒注意這邊,但她仍然壓低了聲音,“真是太奇妙了!本來我嘴里的味道要好幾個小時才會散掉!”
“我知道,”卡蘿琳說,“這是美國貨。叫‘漱口水’。”
詹妮弗用手指撫摸著漱口水標簽,臉上現出孩子般的驚訝表情。接著,她一臉不情愿地把瓶子還給卡蘿琳。
“不用,”卡蘿琳說,“你拿著。這是我給你弄來的。”
詹妮弗什么都沒說,但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