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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局外人(8)

  • 局外人
  • (法)加繆
  • 4589字
  • 2017-08-09 08:51:21

3

季節更替得可真快,才過了個酷暑,轉眼另一個夏天又到了。我知道隨著慢慢轉熱,新的東西在等著我:法庭最終決定開庭審理我的案子,受理的時間大概在六月。

審理的第一天,太陽異常刺眼。我的律師向我保證,兩三天就能結案。“而且,”他還說,“你的案子不是這個庭期里最重要的,他們會盡快結案,后面還有一個弒父案要審理。”

早上七點半,有人將我帶上囚車,送到了法院。兩名法警把我押到一個小房間里,里頭有種陰暗的氣味。我們在門邊坐下等著,隔著門我聽到一片說話聲、叫人聲以及椅子在地上挪動的聲音。這讓我想起了社區里辦的那些節慶活動,當音樂會一結束,大家收拾場地準備跳舞的聲音。

一個法警告訴我,開庭前還要再等一會兒,他遞給我一支煙,我婉拒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會不會感到害怕。我說不,不僅不會,反而對親眼看一場官司的審理過程很感興趣,我的一生中還沒有過這樣的機會呢。“的確,”這時另一個法警說道,“開始是這樣的,但過不了多久,就會令人厭煩。”

過了一會兒,房間里響起了鈴聲。于是他們給我取下手銬,打開門,帶我走進被告席。法庭上坐滿了人。盡管窗戶上掛著簾子,但仍然有陽光穿過縫隙照射進來。

窗戶都是緊閉著的,悶熱的空氣令人窒息。我坐了下來,兩名法警在我椅子兩邊站著。

這時我注意到在我面前有一排面孔,都在好奇地注視著我,我明白他們就是陪審員。我說不出這些面孔之間有什么不同,只覺得他們就像是坐在電車上的一排乘客,正盯著新上車的人,想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么可笑之處。我知道我的這種想法很荒唐,因為在這里他們要找的不是可笑之處,而是罪惡。不過在我看來,這當中區別不大。

擠在門窗緊閉的大廳里的人群讓我有點慌亂無措。我再一次看了看法庭內的每個人,卻找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開始我沒有料到所有人都是沖著我來的。平時,誰也不會注意我這個人的。所以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我是引發這場騷動的起因。

“這么多人!”我對法警說,他告訴我這是因為報紙進行報道的緣故,并指了下坐在陪審員席位下方的一群人,“就是他們。”“誰?”“報社的人。”其中一個人是他的老朋友,他向他點了點頭,那個人也看見了他,并朝我們走了過來。這個人看起來上了年紀,面目猙獰,但不失親和。他很親切地和法警握了握手,就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大家都在互相握手、打招呼、交談,就像是在俱樂部里,同一個圈子里的人再次聚首那樣融洽。我明白我剛才為什么會有奇怪的感覺了,在這里我就是個多余的人,仿佛一個擅自闖進來的入侵者。那個記者微笑著和我說話,祝我一切順利。我對他表示了感謝,他又接著說:“您知道,我們有點夸大了您的案子。夏天對于報業來說是個淡季,最近只有您和那件弒父案比較值得報道。”

說完他把自己坐的媒體區指給我看,在那群人中,有一個矮個子男人,長得像只被主人養胖的鼬鼠,還戴著一副又大又圓的黑色的粗框眼鏡。

“他是巴黎一家報社的特派記者。不過,他不是為你這個案子來的。他是專程來報道那件弒父案的,他們要求他把你的案子也一起報道了。”聽完,我又差點想感謝他,但是我想這會很可笑。接著他友好地對我們擺了擺手,走開了。我們又干等了好幾分鐘。

這時我的律師到了,他穿著律師服,周圍還有很多同行簇擁著。他先朝記者坐著的地方走了過去,同他們一一握手。他們談笑風生,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直到法庭的鈴聲響起,他們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我的律師走過來同我握了握手,囑咐我一會兒回答提問要簡短,不要主動表達意見,其余的只要相信他,交給他處理即可。

我聽見左邊有椅子挪動的聲音,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穿著紅色法衣,戴著夾鼻眼鏡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撩開長袍坐了下來。我知道這就是檢察官了。法庭執事站起來宣布開庭,兩個大風扇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接著進來三個審判員,一個穿著紅衣,兩個穿著黑衣,夾著案宗快步向俯視著整個大廳的高臺走去。穿著紅衣的那個審判員在中間的椅子上坐下,把帽子摘下來放在身邊,用手帕擦了擦他那略有點禿頂的頭,宣布審訊開始。

記者們已經個個手握鋼筆準備記錄,全部都是一副漠不關心和有些嘲諷的表情,除了一個非常年輕的穿一身灰法蘭絨衣服、系著藍色領帶的男子,他沒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筆,反而望著我。在他那張略不對稱的臉上,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非常淡、非常清澈的一雙眼,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心思不可捉摸。這讓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凝視著我的正是我自己。這件事,再加上我不懂這種場合的規矩,讓我跟不上接下去進行的所有程序,包括陪審員抽簽,審判者向律師以及檢察官、陪審員提問(每問一次,所有陪審員的腦袋都同時轉向審判長),接著是念起訴書(我聽出了一些地名和人名),然后又是向我的律師提問。

審判長接著宣布進行證人傳喚。執達員念出的人名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這群剛才看來朦朧、陌生的群眾臉孔中,我看到了養老院院長、門房、老多瑪·菲赫茲、雷蒙、馬頌、薩拉曼諾,還有瑪麗。瑪麗朝我揮了揮手,看上去有些焦慮不安。他們聽到傳喚一一起身離開旁聽席,從側門走了出去。當我正在奇怪剛才怎么沒早認出他們時,就聽到工作人員叫到賽萊斯特的名字。他站了起來,我注意到他身邊是那個我在飯館見過的嬌小女人,依舊穿著那件短外套,一副堅定不移、果敢明確的神氣。她緊緊地注視著我。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思考,因為這時審判長開始講話了。

他說審判就要正式開始了,無須特別強調,在場旁聽的聽眾應該懂得保持安靜的道理。他的職責是就以客觀的角度審視本案,并公正引導辯論的進行。他將秉承公平正義的精神看待評審團做出的判決,一旦有擾亂法庭的行為,都將休庭清場。

大廳里越來越熱,在場的人紛紛拿報紙扇了起來,立刻響起了一陣持續的嘩啦嘩啦的翻紙聲。審判長做了個手勢,工作人員送來了三把蒲扇給三位審判長用。

審訊開始了。審判長心平氣和,甚至是有點親切地向我提問。他讓我先自報身份,雖然我非常厭煩,但還是打心底覺得這是很自然的程序,要是把一個人當成了另一個人來審,那可就太嚴重了。

接著審判長開始陳述我做過的事,每三句就要問我:“是這樣嗎?”每一次我也都按照律師的指示回答:“是的,審判長先生。”他敘述得非常詳細,這樣的問答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在此期間,記者邊聽邊記錄。我注意到那個有著淺色眼睛的年輕記者和一個舉止如機器的女人將目光停在了我身上。陪審員都面向著審判長,我再一次感到他們就像電車座位上的一排乘客。審判長咳嗽了一聲,翻閱手上的卷宗,邊扇著扇子邊認真地看著我。

他說他現在必須要進行的提問,表面上看與我的案子沒有關系,但是實際上可能關系重大。我猜到他又要問起媽媽的事,我感到自己對這一點無比厭煩。他問我為什么要把媽媽送到養老院。我回答是因為我沒有足夠的錢請人照顧她。他又問我與媽媽分隔兩地,在感情上我是否對此感到很難受。我解釋說無論是媽媽還是我,都沒有期望從對方身上得到太多,再說我們也不需要從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我們都習慣了新的生活。審判長說他并不想強調這一點,然后他問檢察官是否有其他的問題需要提問。

檢察官半轉身背對著我,沒有看我,說如果審判長允許,他很想知道我是否是懷著要殺死那個阿拉伯人的意圖,獨自一人回到泉水那里。我回答說:“不是。”然后他問:“那為什么會帶著槍,單單又返回那個地方呢?”我說那只是個巧合。接著檢察官用一種陰險的口氣說道:“很好。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摸不著頭腦。至少我是這么覺得。在一陣討論和交涉后,審判長宣布休庭,聽取證詞改在下午再進行。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他們就把我帶離法庭,送上囚車回到監獄。吃過午飯沒多久,在我剛剛感到疲倦的時候,又有人來把我押進囚車。一切重新來過,我回到同樣的法庭,面對那些同樣的面孔,不同的是不斷飆升的溫度,陪審員、檢察官、我的律師和幾個記者手里都拿著一把扇子。那個年輕的記者和那個小女人依然在那里,但他們沒有扇動扇子,仍舊默默地看著我。

我擦了擦臉上的汗,悶熱讓我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所為何來,直到聽到工作人員傳喚養老院院長上庭作證,我才緩過神來。他們問他媽媽是否埋怨我,他回答說是的,不過養老院里面幾乎所有老人都會抱怨自己的親人。審判長要求他明確回答媽媽是否有責怪過我把她送到養老院,院長又給了肯定的答復,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補充什么。

回答另一個問題時,他說自己對我葬禮那天所表現出的冷靜感到驚訝。檢察官問他所謂的“冷靜”如何解釋,院長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然后說我那天不想看媽媽最后一眼,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葬禮結束我馬上就離開了,沒有留在墳前悼念。還有一件讓事他感到驚訝:有個殯儀館的員工告訴他,我竟然不知道媽媽的年齡。大廳里一片寂靜,審判長問他說的是否的確是我。院長一時之間沒有明白這個問題的用意,審判長告訴他:“這是法律規定的例行詢問,請如實回答。”

接著審判長問檢察官是否有問題需要向證人提問,檢察官說,“噢,不必了!這些已經足夠了。”他的聲音很響亮,并得意揚揚地朝我望過來,這許多年以來我第一次產生了想哭的愚蠢念頭。因為我深深地感覺到,眼前這些人是多么憎恨我。

在征詢過陪審員和我的律師有無其他問題要問之后,審判長請上了養老院的門房,聽取他的證詞。門房和其他人一樣,也重復了相同的儀式。在抵達證人席時,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撇過頭去,避開了我的目光。他回答了審判長的提問,他說我不想看媽媽最后一眼,抽了煙,在守靈時睡覺了,還喝了牛奶咖啡。這時,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激怒了整個大廳里的人,我第一次認識到我是有罪的。門房被要求把我喝牛奶咖啡和抽煙的事再講述一遍。

檢察官扭頭看著我,目光中帶著一絲嘲諷。這時,我的律師站起來,詢問門房當時是否和我一起抽煙了。但是檢察官立刻也站了起來,表示了強烈的反對,“請問,在這個法庭內,究竟是誰犯了罪呢?這種為了減弱證詞的力量而反誣證人的做法,難道證詞會因此而減弱其鐵證如山的效力?”雖然如此,審判長還是請門房回答這個問題。

老人感到有些不安,一臉尷尬地說:“我知道我不對,我不該抽煙,但是先生請我抽煙,我不好拒絕。”

審判長問我有沒有什么需要補充的。“沒有,”“我回答道,“證人說的沒錯,的確是我遞了一支煙給他。”,

門房帶著驚訝和感激的神情看著我。他猶豫半晌,說牛奶咖啡是他提議的。

我的律師得意地叫了起來:“陪審員一定會重視這一點的。”然而檢察官在我們頭上發出了雷鳴般的聲音,“不錯,”他的聲音震耳欲聾,“陪審員會重視的。而且他們的結論會是:陌生人可以送上咖啡,而一個兒子,在孕育了自己生命的遺體面前,卻應該給予拒絕。”門房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輪到多瑪·菲赫茲作證詞,他被人攙扶著坐到了證人席上。菲赫茲說他所熟悉的是我媽媽,他只在葬禮那天見過我一次。他們又問他我那一天做了些什么。他回答說:“你們明白,那一天我太過傷心,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其他事。痛苦讓我什么也不愿意注意。因為失去最親愛的朋友實在悲痛難當,我甚至暈了過去。所以,我沒有看見這位年輕的先生做了什么。”檢察官問他是否有看到我哭過,他回答說沒有,于是檢察官點頭說:“我請陪審員重視這一點。”但這回輪到我的律師發火了,他用一種過于夸張的口吻追問菲赫茲:“請回答我先生,您能否確定看到我的當事人沒有掉一滴眼淚?”菲赫茲說:“不能。”他的回答引來了哄堂大笑,我的律師挽起了袖子,用一種不容爭辯的口吻說:“可以說這就是這場官司的最佳注釋,一切都是模棱兩可的主張,無助于厘清真相!”檢察官對這番話沒有回應,只是拿鉛筆敲卷宗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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