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追憶似水年華(第三卷):蓋爾芒特那邊
- (法)普魯斯特
- 4845字
- 2017-08-08 11:24:59
弗朗索瓦絲年紀(jì)已老,眼睛容易疲勞,卻能在朦朦朧朧的遠(yuǎn)處看到貢布雷的所有東西,她聽不出這話是什么玩笑,但聽出這想必是個玩笑,因為這話跟下面的話沒有聯(lián)系,而且說出時鏗鏘有力,她也知道說話的人愛開玩笑。因此,她微微一笑,顯出和藹和贊賞的神色,仿佛在說:“這個維克多,老是這樣!”另外,她心里也高興,因為她知道,聽到這種俏皮話,顯然是上流社會的高雅樂趣,而為了得到這種樂趣,各個階層的人都急忙梳妝打扮,情愿受凍著涼??傊J(rèn)為貼身男仆是她的一個朋友,因為他不斷向她憤怒地揭露共和國即將對神職人員采取的嚴(yán)厲措施。弗朗索瓦絲還不知道,最殘忍的敵人并非是跟我們看法相左并試圖說服我們的人,而是另一些人,這些人對一些會使我們難受的消息添枝加葉或干脆捏造,同時又使這些消息顯得并不合情合理,而如果合情合理,我們就不會這樣痛苦,也許還會對他們要向我們介紹的一種事業(yè)略有敬意,他們向我們介紹,則完全是為了折磨我們,折磨得既殘酷,又洋洋得意。
“公爵夫人跟這些人應(yīng)該都是親戚?!备ダ仕魍呓z再次談起住在椅子街的蓋爾芒特家族成員,如同在重奏一段行板樂曲?!拔也挥浀檬钦l跟我說過,那些人里有人把一個表妹嫁給了公爵。不管怎樣,他們都是一個‘括號’里的。蓋爾芒特可是個大家族!”她畢恭畢敬地補(bǔ)充道。她說這是個大家族,既依據(jù)其成員眾多,又依據(jù)其名聲響亮,正如帕斯卡確信宗教真實,依據(jù)的是理性和《圣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既然這兩者都只能用“大”字來形容,那么在她看來,它們也就融為一體,弗朗索瓦絲的詞匯如同某些寶石,有些地方有瑕疵,這也在她思想上投下了陰影。
“我心里在想,他們【20】是否在離貢布雷十法里路的蓋爾芒特有一座城堡,如果這樣,她們就應(yīng)該是阿爾及爾的表姐的親戚?!蔽夷赣H和我想了很長時間,這阿爾及爾的表姐會是誰呢,我們最終明白,弗朗索瓦絲說的阿爾及爾(Alger),其實就是昂熱(Angers)。遠(yuǎn)在天邊的地方我們可能知道,卻不知道近在眼前的地方。弗朗索瓦絲知道阿爾及爾這個地名,是因為元旦那天我們收到樣子難看的阿爾及爾海棗,她卻不知道昂熱。她的語言,特別是她的地名語匯,如同法語一樣,是錯誤百出?!拔乙恢毕敫麄兊纳攀晨偣苷?wù)劇蠹沂窃趺唇兴??”她停了一下,仿佛在對自己提出外交禮節(jié)問題,接著又自己作了回答:“啊,對!大家叫他安托萬?!闭f時好像安托萬是個爵位?!八緛砜梢愿艺?wù)劊@出大老爺?shù)哪?,又像是學(xué)識淵博,仿佛舌頭被人割掉,或是忘了去學(xué)說話。你跟他說話,他甚至不加理睬?!备ダ仕魍呓z補(bǔ)充道,說時用了faire réponse(理睬),就像塞維尼夫人那樣?!暗?,”她又補(bǔ)充道,卻并非真心誠意,“只要我知道自己鍋里燒的是什么菜,就不會去關(guān)心別人鍋里燒的東西。不管怎樣,這人不大規(guī)矩。另外,他也不勇敢。(這個評語會使人感到,弗朗索瓦絲對‘勇敢’的看法已經(jīng)改變,過去在貢布雷時,她認(rèn)為人像猛獸才算勇敢,但這時卻并非如此?!赂摇皇潜硎尽趧凇#┻€有人說,他常偷東西,不過,對于流言蜚語,不能全都相信。這里所有的雇工都走了,是因為門房的緣故,門房全都嫉妒,會在公爵夫人面前挑撥離間。但有一點可以說,那就是這安托萬確實是懶蟲,他的安托萬奈絲(Antoinesse)也跟他半斤八兩。”弗朗索瓦絲補(bǔ)充道。她為了找出Antoine(安托萬)這個名字的陰性形式,以表示膳食總管的妻子,可能在無意中想起chanoine(議事司鐸)和chanoinesse(享有教俸的修女)這兩個詞,用來創(chuàng)造她的新詞。她在這方面倒是說得不錯。巴黎圣母院附近,現(xiàn)在還有一條街名叫rue Chanoinesse(夏努瓦奈絲街),這街名是過去的法國人所起(因為這條街上以前住的都是修女),而弗朗索瓦絲實際上跟這些法國人處于同一時代。另外,構(gòu)成陰性名詞的這種方法,我們馬上就能看到一個新的例子,因為弗朗索瓦絲這時補(bǔ)充道:“不過完全可以肯定,蓋爾芒特城堡屬于公爵夫人。她在當(dāng)?shù)厥桥?zhèn)長【21】。了不起?!?
“我知道,是了不起。”跟班確信無疑地說道,并未聽出她話里有諷刺的味道。
“孩子,你真以為這了不起?但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當(dāng)鎮(zhèn)長或女鎮(zhèn)長,一點兒也沒有意思。啊!如果蓋爾芒特城堡是我的,我就不會常常待在巴黎。像我們家先生和太太這樣的東家,這樣有錢,腦子里得要有什么想法,才會情愿待在這難受的城市里,而不是在他們能去又無人阻止他們?nèi)サ臅r候到貢布雷去。他們什么也不缺,卻不回去,是在等什么,是要等到死了再回去?啊!我只要有干面包吃,冬天有取暖的木柴,我早就回家了,回到我兄弟在貢布雷的破屋里去。在那里,你至少覺得自己是在過日子,面前沒有所有這些屋子,周圍靜悄悄的,夜里能聽到兩法里開外的青蛙叫聲?!?
“真好,太太。”年輕的跟班高興地大聲說道,仿佛這最后一點是貢布雷的特點,如同貢多拉【22】是威尼斯生活中的特點那樣。
另外,跟班來我家的時間比貼身男仆要晚,他跟弗朗索瓦絲談的事情,并不是他自己感興趣,而是要讓弗朗索瓦絲感興趣。弗朗索瓦絲見別人把她看成廚娘就會生氣,但跟班談起她時總是稱她為“女管家”,因此她對他特別親熱,就像有些二流親王,看到心存善意的青年稱他們?yōu)榈钕?,也會對他們和藹可親。
“你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你是在哪個季節(jié)。不像在這里,無論是復(fù)活節(jié)還是圣誕節(jié),連一朵好看的黃花毛茛都看不到,早上我這副老骨頭起來時,連輕輕的奉告祈禱鐘聲都聽不到。在貢布雷那里,每小時都能聽到鐘聲,雖然只有一只破鐘,但你心里會想:‘我兄弟現(xiàn)在從地里回來了’,你看到太陽落山,敲鐘是為了人間幸福,你能趕在掌燈前回家。在這里,白天完了,天就黑了,你就去睡覺,這一天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不見得會比牲畜更加清楚?!?
“看來梅塞格利茲也很美,太太?!蹦贻p的跟班打斷了她的話。這時談話如他所愿,變得有點抽象,他偶然想起曾聽到我們在吃飯時談到梅塞格利茲。
“哦!梅塞格利茲?!备ダ仕魍呓z笑容滿面地說道,每當(dāng)有人說出梅塞格利茲、貢布雷、唐松維爾這些地名,她就會這樣笑容可掬。這些地名是她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她在其他地方看到這些地名,或是在談話中聽到這些地名,就會感到喜上心頭,就像教師在課堂上提到一位當(dāng)代名人,而學(xué)生認(rèn)為這個名字決不會從教師口中說出,不由感到驚喜萬分。她之所以喜悅,還因為她感到這些地方對她來說如同只屬于她一人而不屬于別人的東西,是過去曾經(jīng)常跟她一起玩耍的老朋友;她對它們微笑,仿佛覺得它們有思想,因為她在它們中找到她自己的許多東西。
“是的,你可以這樣說,孩子,梅塞格利茲相當(dāng)漂亮,”她狡黠地笑著繼續(xù)說道,“但是,你是怎么聽到別人談起梅塞格利茲的?”
“我是怎么聽到別人談起梅塞格利茲的?這地方大家都知道;有人跟我談起過,還談過許多次。”他回答時故意模糊不清,而我們想要確切了解與我們有關(guān)的一件事對別人是否重要時,這種模糊不清的情況總是使我們無法弄清事情的真相。
“啊!我可以告訴你們,在那里的櫻桃樹下,要比在爐灶旁舒服?!?
她甚至對他們談起了歐拉莉,說她人好。自從歐拉莉去世之后,弗朗索瓦絲早已完全忘記,她對生前的歐拉莉并不喜歡,因為她不喜歡一種人,這種人家里一貧如洗,“饑腸轆轆”,卻又一無所長,全靠有錢人的善心來“裝腔作勢”表演一番。她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難受,當(dāng)時歐拉莉每星期都來,想方設(shè)法讓我姑媽“給她一枚硬幣”。對于我姑媽,弗朗索瓦絲則不斷大唱贊歌。
“您當(dāng)時在貢布雷,在太太的一個姑娘家里?”年輕的跟班問道。
“是的,在奧克塔夫夫人家。啊!她是個圣女,孩子們,她家里總是有東西招待你們,而且是好東西,你們可以說這女人心腸好,她不會憐惜小山鶉和野雞,什么都不會憐惜,你們可以五六個人一起去她家吃晚飯,肉是不會沒有的,而且是上等貨,還有白葡萄酒、紅葡萄酒,什么都有。[弗朗索瓦絲用plaindre(憐惜)這個動詞,其含義跟拉布呂耶爾使用時一樣。]費用總是全都由她負(fù)擔(dān),即使是全家一起去,住上幾個月、幾年的時間。(這種看法絲毫不會得罪我們,因為在弗朗索瓦絲所處的時代,dépens這個詞并非是表示‘訴訟費’的法律用語,而只是表示‘費用’。)??!我可以對你們說,客人離開她家時都沒有餓著肚子。本堂神甫先生對我們說過許多次,如果有個女人能有希望來到仁慈的上帝身旁,這女人肯定是她。可憐的太太,我現(xiàn)在還好像聽到她細(xì)聲細(xì)氣地對我說:‘弗朗索瓦絲,您知道,我現(xiàn)在吃不下飯,但我希望大家都能吃上好的飯菜,就像我能吃飯時一樣好。’當(dāng)然啰,這不是為她做的。你們當(dāng)時要是看到她就會知道,她還沒有一袋櫻桃那樣重;沒有人像她那樣。她不肯相信我,她總是不愿意去看醫(yī)生。??!在那里吃飯決不會匆匆忙忙。她希望她的仆人個個吃得好。在這兒,今天早上,我們連吃點東西的時間都沒有。干什么事都是急匆匆的?!?
她感到特別惱火的是我父親吃的烤面包干。她確信,我父親以此來擺架子,把她“差來差去”。“我可以說,”年輕的跟班表示贊同,“這種事我從未見到過!”他這樣說,仿佛他見多識廣,仿佛他有幾千年的經(jīng)歷,到過世界各地,對各國的風(fēng)俗習(xí)慣無所不知,卻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吃烤面包干的習(xí)慣?!安诲e,不錯,”膳食總管低聲說道,“不過,這一切都會改變。加拿大工人將要罷工,有一天晚上,部長對我們先生說,為這事他拿到了二十萬法郎。”膳食總管并沒有因此而責(zé)備部長,這不是因為他自己為人十分正直,而是因為他認(rèn)為政治家個個腐敗,在他看來,貪污罪還不如最輕的盜竊罪嚴(yán)重。他甚至沒有想一下,這句有歷史意義的話,他是否真的聽到,另外,他也沒有懷疑這件事是否真實可信,因為這話由犯罪者親口對我父親說出,而我父親卻沒有把他趕出大門。然而,由于有貢布雷的哲學(xué),弗朗索瓦絲無法指望加拿大的罷工會對烤面包干的習(xí)慣產(chǎn)生影響。她說:“只要世道還是這樣,你們可以看到,總會有主人讓我們東奔西跑,總會有仆人做事心血來潮?!彪m說有這種讓仆人東奔西跑的理論,我母親用來衡量弗朗索瓦絲吃飯時間長短的標(biāo)準(zhǔn),可能跟弗朗索瓦絲并不相同,一刻鐘以來我母親一直在說:
“他們會在那兒干什么呀?他們吃飯已吃了兩個多小時了。”
她輕輕地?fù)u了三四次鈴。弗朗索瓦絲、她的跟班和膳食總管聽到鈴聲,但并不認(rèn)為是在叫喚他們,也不想過去,而是把鈴聲看作樂器調(diào)音所發(fā)出的前幾個音,這時音樂會即將重新開始,聽眾感到幕間休息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因此,聽到鈴聲不斷,而且變得更加堅決時,我們這幾個仆人才開始當(dāng)一回事兒,知道休息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工作即將重新開始,他們聽到又有鈴聲響起,而且聲音更響,就嘆了口氣,并作出各自的決定,跟班下樓后在門前抽支煙,弗朗索瓦絲先對我們提出想法,如“他們肯定有多動癥”,然后上她的七樓去整理衣物,膳食總管則到我房間去找信紙,然后把他的私人信件迅速寄出。
蓋爾芒特府的膳食總管雖說趾高氣揚,弗朗索瓦絲仍在搬來后沒幾天就已獲悉并告訴我說,他們家住在這座公館,并不是因為具有古老的權(quán)利,而是因為在不久前簽訂了租約,并說公館的花園是在我沒有去過的那邊,占地不大,就像所有鄰屋的花園一樣;我最終得知,那公館里既沒有領(lǐng)主的絞架、用于防御的風(fēng)車,也沒有養(yǎng)魚池、柱上鴿舍、公用面包烤爐、帶甬道的谷倉、小城堡,沒有固定橋梁或吊橋、便橋以及過橋稅征收員,也看不到鐘樓的尖頂、墻上的契據(jù)和用作路標(biāo)的石堆。當(dāng)巴爾貝克的海灣在我看來不再神秘,變成地球上海水的一個組成部分,并跟其他任何海水完全相同之時,埃爾斯蒂爾的一句話卻使這海灣頓時恢復(fù)了個性,他當(dāng)時對我說,這是惠斯勒“藍(lán)色和銀色和諧系列”中的《乳白色海灣》【23】;同樣,當(dāng)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眼看它最后一處住宅在弗朗索瓦絲的頻頻打擊下即將消失時,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有一天對我們談起公爵夫人時說:“她在圣日耳曼區(qū)地位最高,她在圣日耳曼區(qū)住宅最好?!碑?dāng)然,圣日耳曼區(qū)最好的客廳、最好的住宅,我以前先后夢想過的其他住宅與其相比,如同小巫見大巫。然而,這住宅雖然將是他們家最后的住宅,不管如何簡陋,卻依然珍貴,因為它超越了自身物質(zhì)的價值,是與眾不同的一種秘密標(biāo)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