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追憶似水年華(第三卷):蓋爾芒特那邊
- (法)普魯斯特
- 4796字
- 2017-08-08 11:24:59
我無法想象出應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賓客是哪種模樣,蓄何種小胡子,穿什么靴子,用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說出何種平庸乃至獨特的話語,因此,這些旋轉著的名字所帶來的信息,肯定少于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這個薩克森小瓷像周圍舉行的幽靈宴會或舞會所提供的信息,它們使她的玻璃公館像櫥窗一樣透明。后來,圣盧又對我講述他這位舅媽的小教堂主管神甫和幾個園丁的一些軼事,當時,蓋爾芒特公館如同過去的盧浮宮那樣【14】,變成了一座城堡,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圍是其領地,即根據一種奇特地流傳下來的古老權利而世代相傳的領地,而她仍在領地上行使封建特權。但在我們搬來時,這最后的住宅已經消失,我們的新居是一個套間,跟德·維爾帕里齊夫人家近在咫尺,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公館的一個側翼里,側翼里的那些套間就在夫人的套間隔壁。這是一幢古老的住宅,這種住宅現在也許還能見到,在這種住宅的前庭兩側,也許是因為民主的巨浪形成了沖積層,或是因為歷史的遺贈,各行各業都匯聚在領主周圍,常常有商店后間和工場,甚至還有鞋匠或裁縫的小店,這種小店在大教堂兩旁也能看到,因為建筑工程師的審美觀并未將其排除,一個兼補鞋的門房在那里養雞、種花;院子深處,在“構成公館”的住宅里,住著一位“伯爵夫人”,她乘坐那輛兩匹馬拉的破舊的敞篷四輪馬車出門,帽子上插著幾朵想必采自門房的小花園的旱金蓮花(坐在馬車夫旁的一個跟班,到這個街區的每個貴族公館去送折角名片),她對門房的孩子們和此刻路過的中產階級房客一視同仁,都報以微笑,揮手致意,和藹表情中透出輕蔑,待人平等中不乏傲氣。
在我們搬進的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處的貴婦是一位公爵夫人,她舉止高雅,還很年輕。這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有了弗朗索瓦絲,我很快就了解到公館的情況。原因是蓋爾芒特家的人(弗朗索瓦絲常常用“下面”、“樓下”來稱呼他們),從早到晚都是她關注的對象;她早上給我媽媽梳頭時,會忍不住朝院子里偷偷看上一眼,并且說:“瞧!兩個嬤嬤,肯定是去下面。”或者說:“哦!廚房的窗口掛著漂亮的野雞,不用問是從哪里來的,公爵一定打過獵了。”到了晚上,她把睡衣拿給我時,如聽到鋼琴聲或一曲小調,就會得出結論:“他們樓下有客人,真快活。”這時,在她端正的臉上,在她那現已變白的頭發下面,露出她青春的笑容,顯得活潑而又端莊,一時間使她臉部的輪廓線條全部復原,變得矯揉造作而又美妙,如同在跳對舞前的臉部表情。
然而,弗朗索瓦絲對蓋爾芒特家的生活最感興趣的時刻,既是她心滿意足的時刻,也是她痛苦萬分的時刻,正是在這個時刻,車輛出入的大門敞開,公爵夫人登上敞篷四輪馬車。這一般是在我家仆人們剛過完他們隆重的逾越節【15】之后,這節慶任何人都不能打擾,那就是他們的午餐,午餐時他們“忌諱”眾多,連我父親也不能搖鈴叫喚他們,而他也知道,搖五次鈴就像搖一次鈴一樣,決不會有一個仆人過來,另外,做出這種失禮之舉毫無好處,只會使他有所損失。因為弗朗索瓦絲(她自從上了歲數之后,聽到一句話就會臉色驟變)會整天給他臉色看,她臉上布滿楔形文字般的紅色標記,用難以捉摸的方式顯示出她長期積壓的怨恨和她不滿的深刻原因。此外,她不知在向誰抱怨,但我們無法聽清她說的話。她整天給我們“低聲說話”,說這樣做是在“侮辱人”,會“使人惱火”,以為我們會因此而灰心喪氣。
最后的儀式結束之后,弗朗索瓦絲既像早期基督教教堂里主持彌撒的神甫,又像信徒,給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從脖子上解下餐巾,疊好后擦掉嘴唇上殘存的紅酒和咖啡,然后把它放進套餐巾的小環,用憂郁的目光看了看“她的”年輕跟班以示感謝,而跟班為表示殷勤,就對她說:“太太,再喝點酒:味道不錯。”然后,她立刻打開窗子,借口說“這該死的廚房里”太熱。她轉動窗子的把手,吸了口氣,同時敏捷地朝院子深處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這一瞥使她暗中確信,公爵夫人尚未準備就緒,于是她就用倨傲而又熱切的目光對套好的馬車注視片刻,而她兩眼在對地上之物注視之后,又抬頭朝天空觀看,但早已猜到是晴空萬里,因為她感到了溫暖的空氣及暖和的陽光,她凝視屋頂的一角,就是我臥室壁爐上方,每年春天,鴿子都來那里做窩,這些鴿子,就像在貢布雷時她廚房里咕咕叫的鴿子。
“啊!貢布雷,貢布雷。”她大聲說道。(她說出這祈求時,聲音跟唱歌相差無幾,加上她臉上顯出阿爾勒【16】人的純潔,會使人認為她生于南方,并認為她在苦苦祈求的偏僻故鄉只是她的第二故鄉。但是,也許這種看法錯了,因為每個省都有“南方”,我們不是能碰到許多薩瓦【17】人和布列塔尼【18】人,他們說話像南方人那樣,常常把長元音和短元音互換。)“啊!貢布雷,我什么時候能再次踏上你的土地,可憐的故鄉!我什么時候能整天待在你的英國山楂花和我們可憐的丁香花下面,聽著燕雀唱歌和維馮納河低語般的聲音,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聽到我們小少爺的討厭鈴聲,他過不了半個小時就要讓我在這可惡的走廊里奔跑。他還嫌我走得不夠快,得要在他搖鈴前就聽見鈴聲就好了,你要是晚到一分鐘,他就會‘再次’大發雷霆。唉!可憐的貢布雷!也許我要到死后才能踏上你的土地,到那時,他們把我像石頭一樣扔進墓穴。那時,我就再也聞不到你那些美麗的白色山楂花的香味。但是,我覺得在死亡的長眠之中,我還會聽到這三聲鈴聲,我活著時聽到這鈴聲,就像下地獄那樣難受。”
這時,院子里那個做背心的裁縫在頻頻叫喚她,她就不再嘮叨。我外婆有一天去看望德·維爾帕里齊夫人,對這個裁縫很感興趣,弗朗索瓦絲對他也頗有好感。他聽到我們開窗的聲音,就抬起頭來,設法引起女鄰居的注意,他這樣做已有一段時間,以便向她問好。弗朗索瓦絲裝出少女般的嬌媚,我們家這個愛發牢騷的老廚娘因年齡、壞脾氣和爐灶的熱氣而變得死氣沉沉的臉,在朱皮安先生眼里頓時顯得嫵媚動人。她優雅地向裁縫招手致意,既含蓄、親切,又面帶羞怯,顯得十分可愛,但沒有跟他說話,因為她即使違反媽媽的囑咐朝院子里張望,也不敢公然在窗口跟別人說話,因為弗朗索瓦絲認為,這樣做太太會把她“臭罵一頓”。她對他指了指套好的馬車,仿佛在說:“馬真漂亮,啊!”但嘴里卻低聲說道:“真是老爺破車!”這樣說,主要是因為她知道他馬上會回答她,回答時手放在嘴前,低聲說出也能被她聽到:
“你們要,也會有,也許會比他們更多,但這些你們都不喜歡。”
弗朗索瓦絲聽到后做了個手勢,顯得謙虛、含糊而又高興,意思大致如下:“各有所好;我們這兒喜歡簡樸。”然后把窗子關好,怕媽媽會來。朱皮安說“你們會比蓋爾芒特家有更多馬匹”中的“你們”,當然是指我們,但他說“你們”也有道理,因為除了要滿足個人自尊心而得到某些樂趣之外——例如,她不停地咳嗽時,全家人都擔心會染上她的感冒,而她卻面帶令人難受的傻笑,聲稱自己沒有感冒——弗朗索瓦絲如同有些植物,跟一只動物已完全融為一體,動物為它們捕捉、吞食和消化食物,并最終把食物變成可吸收的殘渣,提供給植物作為養料,她就這樣跟我們相依為命,一起生活:我們有自己的道德、財產、生活方式和地位,理應自己來決定如何使自尊心得到些許滿足,而這種滿足也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種滿足,此外她還有不容置辯的權利,能根據傳統的習慣,自由自在地享用至高無上的午餐,餐后能到窗口透透氣,購物時能在街上稍加閑逛,星期天則可外出去看望她的侄女。因此我們可以理解,弗朗索瓦絲在喬遷新居后的前幾天萎靡不振,心里感到十分難受,是因為那時我父親的種種榮譽頭銜尚未在新居中被人知曉,她把這種難受稱之為煩惱,這種煩惱在高乃依的作品中有力地表現出來,或者在最終自殺的士兵們的筆下清楚地顯示出來,因為他們思念自己的未婚妻,想念自己的村莊,感到極其“煩惱”。弗朗索瓦絲的煩惱很快消失,恰恰是因為朱皮安的緣故,因為他的話立即使她感到十分愉快,就像她聽到我們決定買一輛馬車那樣,而且有心曠神怡之感。“真是好人,朱利安這樣的人(弗朗索瓦絲樂意把這個新的名字跟她已經知道的名字等同起來),非常正直,從他們的臉上就能看出。”朱皮安確實是善解人意,他對所有的人都說,我們沒有車馬隨從,是因為我們不想要。弗朗索瓦絲的這個朋友不大待在家里,他在一個部里謀得雇員的差事。這個做背心的裁縫,起初跟一個“頑皮女孩”住在一起,我外婆曾以為是他女兒。他干這個行當已是無利可圖:那女孩幾乎還像個小孩時,就已經能做出像模像樣的裙子,在我外婆去拜訪德·維爾帕西齊夫人時,她已改做女裝,當上女裙裁縫。她先在一個女裁縫的店里做“小工”,縫幾針,鑲邊飾,釘紐扣或撳紐,用別針固定腰圍,但很快就先后升為二級和一級技工,顧客則是上流社會女士。她在顧客家干活,也就是在我們院子里干活,往往帶店里的一兩個小姐妹一起來,讓她們干徒弟的活。從此之后,朱皮安的用處就不大了。當然啰,小姑娘已長大成人,經常要給人縫制背心。不過她有女友幫忙,就不需要其他人幫助。因此,她叔父朱皮安就申請了一份工作。起初他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來他不再當別人的助手,而是升為正職,要到晚飯后才能回來。幸好朱皮安是在我們喬遷后過了幾個星期才“升正職”的,因此他能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對弗朗索瓦絲關心倍至,使她在度過遷居新居初期的艱難時光時,并不感到過于痛苦。我并不否認朱皮安對弗朗索瓦絲起到“暫時止痛藥”的作用,但我應該承認,初次接觸時,我對他并不是十分喜歡。在離他有幾步遠時,只見他眼睛里射出憐憫、憂傷和迷惘的目光,完全消除了他豐滿的面頰和紅潤的臉色所產生的良好印象,使人感到他已病入膏肓,或是剛經歷失去雙親的巨痛。其實他并非如此,但他一旦開口說話就談鋒甚健,顯得冷若冰霜,對人諷刺挖苦。他目光和話語的這種區別,產生了虛假的感覺,非但別人毫無好感,而且他自己也顯得尷尬,正如一位來賓,身穿短上衣出席晚會,卻看到別人都穿著燕尾服,或像某個人要回答殿下的問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說些無聊話來搪塞。這純粹是打個比方,相反,朱皮安說的話卻十分迷人。我很快發現,他有一種罕見的智慧,這也許跟他那張被目光主宰的臉(跟他熟悉之后,就不會再去注意這點)相稱,這種智慧,據我所知只有文學天賦出眾的人才具有,所以他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可以依靠匆匆瀏覽的幾本書,掌握或學會極其巧妙的語言表達方法。我所認識的天賦出眾的人,都已英年早逝。我因此確信,朱皮安很快就會與世長辭。他心地善良,有同情心,感情細膩,待人寬厚。不久之后,他在弗朗索瓦絲的生活中不再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她已學會取代他來扮演他的角色。
供貨商或仆人給我們送來一包貨時,弗朗索瓦絲會裝出不理不睬的樣子,只是用冷漠的神色指指一把椅子,一面繼續干自己的活,她十分巧妙地利用此人在廚房等候媽媽回話的片刻時間,以致此人離開之時,腦子里留下的印象幾乎是不可磨滅,那就是“我們沒有,是因為我們不要”。另外,她非要別人知道我們有錢[因為她不知道圣盧所說的部分冠詞的用法,所以不是說avoir de l'argent,而是說avoir d'argent(有錢),apporter d'eau(拿水來)],非要別人知道我們很富,并不是因為在她看來,光有財產即只有財產沒有道德就是最大的幸福,但只有道德沒有財產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來,財產是道德的必不可少的條件,沒有財產,道德就會失去其價值和魅力。她很少把這兩者區分開來,并最終把財產的好處賦予道德,把道德的優點賦予財產,認為道德會使人生活舒適,財產會給人以精神上的教益。
窗子關好,而且很快關好——如果不這樣,我媽媽可能“什么罵人話都會對她說出來”——弗朗索瓦絲嘆著氣,開始收拾廚房的桌子。
“蓋爾芒特家族有些人還住在椅子街,”貼身男仆說道,“我有個朋友在那里干過活,是他們家的第二馬車夫。我認識一個人,不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的內弟,他跟蓋爾芒特男爵的一個馴馬師一起在團里服過役。”男仆補充道:“不過,別去管他,這又不是我父親!”【19】他在談到當年的舊聞時,總要插進新奇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