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班牙文學:中古時期
- 陳眾議
- 15490字
- 2019-01-05 06:45:14
第一節 西哥特時期
476年,在強悍的日耳曼各部族和大批起義奴隸的夾擊下,西羅馬帝國徹底坍塌。西哥特人、蘇維匯人在今西班牙(包括今葡萄牙和法國南部)建立了西哥特王國,定都托萊多。為便于統治,西哥特人不得不沿用拉丁文并承認基督教的合法性。這為拉丁文化在這一地區的遺存與延續創造了條件。然而,這時的拉丁文學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種廣義的文學,完全失去了古羅馬文學極盛時期的輝煌,更無維吉爾、賀拉斯、奧維德、盧克萊修,乃至出生于今西班牙境內的老小塞內加那樣的大師現身。這一點在大批神學家身上表現為明確的去世俗化傾向,從而鞏固了西哥特人的統治地位;同時,西哥特王室投桃報李,賜予前者以話語權,以致基督教神學得以發揚光大,并走向極端:文藝復興運動的世俗學者稱之為“黑暗”。
同理,羅素(Russell, Bertrand)在《西方哲學史》(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中稱公元5世紀是破壞性世紀。隨著蠻族入侵和西羅馬帝國的衰亡,哲學和文學蕩然無存。但他同時認為,這恰恰反過來決定了歐洲此后的發展方向:英吉利人入侵不列顛,使它變為英格蘭;法蘭克人入侵高盧,使后者變成法蘭克;旺達爾人入侵西班牙,將其族名鐫刻在伊比利亞——安達盧西亞……粗野的日耳曼人繼承了羅馬帝國的官僚政治,卻各自為政,頻仍的戰爭使道路荒蕪、商業廢止。
與此同時,羅馬教廷不斷詔告教士、修女,明令禁止其染指世俗生活、世俗文學。
以下是西哥特時期可憐兮兮的作家、文人。他們主要是神學家,而且大都被羅馬教廷相繼封為圣徒。
一、伊西多爾

伊西多爾雕像
伊西多爾,又稱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Isidoro de Sevilla),無疑是西哥特時期伊比利亞半島最重要的百科全書式人物。他生于公元556年(一曰560年),卒于636年。人們大致認為他來自迦太基,童年時期隨家人遷至塞維利亞,不久父母雙亡,由兄長萊昂德羅(Leandro)扶養成人。主要教育背景來自修道院,公元600年接替哥哥成為塞維利亞主教至卒年。有關他的家世,史學界倒是頗有些記載,謂父親出身名門,乃西哥特貴族;母親則同時擁有日耳曼和羅馬貴族血統,又曰其為東哥特狄奧多里克大帝(Theodoric)之女。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乃父曾幫助羅馬教廷說服西哥特人皈依了天主教。由此可見,1598年伊西多爾被羅馬教皇克雷芒八世(Clement Ⅷ)封為圣徒乃實至名歸。當然,作為古希臘羅馬文明的忠實守望者,伊西多爾的確為西方古代文明的傳承做出了非凡的努力和巨大的貢獻。他被認為是中世紀最偉大的拉丁學者之一。他博聞強記,有學者將其與格列高利一世(Gregory Ⅰ)并列為“中世紀導師”。
由是,但丁(Dante Alighieri)在《神曲·天堂篇》[Paraíso (Divina Comedia)]中提到了他:“看啊,升騰的火焰,那是伊西多爾燃燒的精神。”
伊西多爾在政治上繼承了父輩和兄長與西哥特王室的親密關系。612年,西斯布爾(Sisebur)登上王位,他曾師從伊西多爾,故而對后者可謂言聽計從、尊崇有加。這為伊西多爾著書立說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客觀條件。
伊西多爾的主要作品有:
(一)《西班牙》(La Hispania),這是一部記述西班牙或伊比利亞半島宗教經典的著作,屬于習作,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為“早期”,第二部分為“前胡利安時期”,第三部分為“《圣經》(Biblia)拉丁化時期”。該著為時人傳誦,卻并不為后人所關注。
(二)《論事物的本性》(De Natura Rerum)是獻給西斯布爾的,并援引后者的詩篇作為題詞或緒言。作品記述了希臘化時期以來有關太陽、月亮和日食、月食等方面的天文知識。
(三)《論區別的兩卷書》(Libri Duo Differentiarum),包括《論語詞的區別》(De Differentiis Verborum)和《論事物的差別》(De Differentiis Rerum)。其中,《論語詞的區別》是一部同義詞和反義詞詞典,按字母排序,解釋語詞(尤其是同義詞)之間的區別;《論事物的差別》,顧名思義,則解釋了有關事物的區別。
(四)《審判之書》(Sententiarum Libri)是一部神學著作,呼應了格列高利一世的某些著述。作品重在解析神學術語之間的區別,比如“dues”(神)與“dominus”(魔),及其與“populus”(人)和“terrarum”(世界)的關系。該著被認為是僅次于《詞源》的重要作品,旨在厘清基督教的一些基本概念,曾廣為流布。格列高利一世(約540—604)作為羅馬教廷第六十四任教皇(590—604年在位),是繼奧古斯丁(Augustinus)之后對中世紀西班牙影響最大的宗教領袖,他對奧古斯丁的繼承和修正被一些近代神學家夸大為類似于佛教大乘宗對小乘宗的貢獻。他年輕時當過隱修士,590年被選為教皇,595年兼任羅馬行政長官,在意大利中部及西西里、撒丁尼亞和科西嘉推行政教合一。他相信信徒可以通過虔心修行洗刷原罪、升入天堂,同時又以敏銳的政治經濟嗅覺極大地提高了羅馬教廷和教皇的地位,從而相對削弱了君士坦丁堡的影響力。主要著作有《司牧訓話》(Regula Pastoralis)、《對話錄》(De Vita et Miraculis Patrum Italicorum et de Aeternitate Animarum)、《約伯倫理記》(Moralia in Job)(或《道德論》),并將一些圣歌和贊美詩收集整理成冊,凡三千余首,是謂《唱經歌曲》(或《圣詠》)。這些著作在伊西多爾及其同代西哥特僧侶作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五)《論數》(Liber Numerorum)繼承了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的傳統,對有關數理問題進行了梳理,但著重點仍在基督教神學,尤其是對《圣經》中有關數字的解析和編排。
(六)《名人傳》(De Viris Illustribus)和《西班牙》一樣,作者歸屬存疑,但后人多將其歸于伊西多爾。作品按年代編撰了三十位名人傳略,其中多為基督教神學家的生平作品。
(七)《創世記》(Chronica Mundi)是關于世界起源及至615年成書的“歷史記敘”。其中的神學內容多源自奧古斯丁,而有關西班牙部分的“歷史”則遵從了羅馬和西哥特王國早期的一些神學和史學資料。紀實或紀事是西哥特時期盛行的文史體裁。“Chronica”或“Chronicon”原是一種編年史,但時人卻用以記述人物或重大歷史事件,文體和時序均較為自由,故譯作“記”或“紀實”“紀事”。這樣的“編年史”普遍存在于中世紀天主教王國。
(八)《論西哥特、蘇維匯和旺達爾王國史》(Historia Regum Gothorum, Sueuerom et Vandalorum)被后人認為是伊西多爾最富有文學性的著述。作品不僅提供了三個日耳曼部族在半島建立王國的過程,而且塑造了蘇英蒂拉(Suintila)王子的光輝形象。后者作為西斯布爾的繼承人之一,不久將與雷卡雷德二世(Reccared Ⅱ)共掌王國江山。他的睿智與仁厚得到了伊西多爾的贊美。
(九)《論教規》(Regula Monachorum)被認為是一部有關基督教教規的集大全之作,但有學者認為它相對溫和的姿態改變了早期西哥特教會的嚴厲與苛刻。這為他稍后的《駁猶太人》奠定了理論基礎。
(十)《駁猶太人》(Contra Judaeos)為呼應西斯布爾的猶太政策而作,主要內容為勸誘猶太人改宗并皈依基督教。作品獻給了身為女修道院長的胞姐(一曰胞妹)弗羅倫蒂娜(Florentina)。早在古羅馬時期,就有大批猶太人集居伊比利亞半島,西哥特時期猶太人口有增無已。這為猶太人西法底(Sefardí)文化奠定了基礎。
(十一)《論異教》(De Haeresibus)是關于古來有關異端邪說的神學著作,其中的主要內容源自奧古斯丁。奧古斯丁無疑是中世紀影響最大的古典基督教神學家。他于公元4世紀中葉出生在塔加斯特(今阿爾及利亞的蘇格艾赫拉斯),距《米蘭敕令》(Edictum Mediolanense)(313年)頒布約40年。乃父是異教徒,母親則虔誠地信奉基督。弱冠之年前往迦太基學習,期間與情婦生下一子,而后立志攻讀哲學,不久便開始信奉摩尼教。摩尼教是一個叫摩尼(Mani)的波斯僧侶于公元3世紀創立的,意在綜合基督教和佛教的精要。但奧古斯丁不久便對摩尼教感到了失望。他隨即奔赴羅馬,后到米蘭。先在米蘭的一所哲學院擔任教授,并在研修新柏拉圖主義哲學的同時對基督教有了新的認識;幾年后正式接受洗禮、改信基督教;391年成為河馬市助理主教。五年后主教去世,奧古斯丁繼任主教之職。他身體孱弱,但在速記員的幫助下創作了大量神學著作。至今尚存布道約500篇,書信200多封。代表作《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和《懺悔錄》(Confessiones)影響巨大。奧古斯丁相信原罪說,且認為僅僅通過個人努力是無法贖罪的,要獲得拯救必須依賴上帝的恩典。他同時認為信仰的基礎之一是放棄性愛,盡管這并不容易。關于后一點,他在《懺悔錄》中有所表露。譬如,他認為情欲是腐臭的,性的沖動曾經“從我糞土般的肉欲……吹起陣陣濃霧,籠罩并蒙蔽了我的心,以致分不清什么是晴朗的愛、什么是陰沉的情欲。二者混淆地燃燒著,把我軟弱的青春時代拖到私欲的懸崖,推進罪惡的深淵”。他的這一觀點強烈地影響了中世紀,天主教僧侶從此將原罪和性欲緊密聯系在了一起。《論上帝之城》是針對時人對基督教的指責所創作的重要著述,它否定了羅馬等世俗城池的歷史地位,認為重要的是精神之城,而非物質世界。這些觀點對伊西多爾則不僅是影響,它們甚至可以說是基調。
(十二)《論象征》(Allegoriae)主要描述《圣經》中有關人名、地名的象征意義,后世學者認為路易斯·德·萊昂修士(Fray Luis de León)的有關作品或受其影響。
(十三)《譴責的同義詞》(Synonimorum de Lamentatione)實為譴責世俗生活,并主要針對七情六欲,體現了作者虔心神學的堅強意志和堅定信念。神學家作為僅次于王室的社會階層,享有崇高的聲望。同時,由于教會掌握了幾乎全部教育資源,神學很大程度上也是貧民子弟躋身上流社會的唯一捷徑。因此,該書甫一發表,便廣為傳抄。
(十四)《論神職》(De ecclesiacis officiis liber)或謂《神職之書》,是伊西多爾獻給另一位兄弟富爾亨西奧(Fulgencio)主教的。作品對神職人員和基督徒的信仰進行了等級劃分;同時對那些托缽修士進行了嚴厲的批判,認為他們借此嘩眾取寵的背后是放浪形骸。這在中世紀后期,尤其是天主教遭新教進攻時頗受爭議和詬病,并被四大赤腳修會全盤否定。
(十五)《關于圣父和圣母》(De Ortu et Obitu Patrum)是對《圣經·舊約》有關章節的解析。主要觀點遵從了奧古斯丁等前輩神學家。此書的一個重要細節是首次提到圣雅各為西班牙的守護神。
(十六)《〈圣經〉學發凡》(In Libros Veteris et Noui Testamenti Proemia)是對古來《圣經》學的梳理,攫取了大量有關《舊約》和《新約》的注疏,為后人研究《圣經》提供了幫助。然而,有學者認為它是一部偽作,其真正的歸屬有待鉤沉與澄清。
(十七)一些被歸入他名下的序言、信箋和詩篇。其中,個別序言和信箋之所以被懷疑,是因為那些作品的某個或某些細節令后世學人感到了詫異;而詩作則因“非他所長”,更易被疑為偽作。
(十八)《詞源》(Etimologias)無疑是伊西多爾的代表作,梅嫩德斯·伊·佩拉約(Menéndez y Pelayo)在《西班牙的偉大雜家·西哥特時期的西班牙》(Los grandes polígrafos espa?oles: Espa?a Visigoda)中固然間接地對詩歌“非他所長”這種說法表示贊同,卻認為伊西多爾是中世紀西班牙文化的象征,而且除了傳承古希臘羅馬文化,還對西班牙美學思想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斷言“伊西多爾既是個柏拉圖主義者,同時也是個亞里士多德主義者,蓋因他認為詩歌是用隱晦而略加修飾的形象摹仿宇宙”。
但也有學者對此不以為然。格拉納達大學羅德里格斯(Miguel Rodríguez)教授撰文表示,伊西多爾只是一座通向古羅馬詩壇的橋梁。他因而悉心梳理了伊西多爾援引或稱頌的古羅馬詩人詩章,其中既有人們耳熟能詳的大詩人如盧克萊修(Lucretius)、西塞羅(Cicero)、維吉爾(Virgilius)、賀拉斯(Horatius)、奧維德(Ovidius)等及其詩句,也有人們不太熟悉的馬爾提阿利斯(Martialis)、盧卡努斯(Lucanus)、庫爾提烏斯(Curtius)、佩爾西烏斯(Persius)等人的作品。
梅嫩德斯·伊·佩拉約說得在理,伊西多爾的確表達了自己的詩學思想,認為詩人的職責在于“以別樣的方式或新穎的形象表現世界”。他據此剝奪了盧卡努斯的詩人名位,說后者的詩缺乏詩性,故而只是“歷史”敘述。他同時以十分簡約的語言概括了悲劇和喜劇,謂它們是“真實的鏡子或影子”。
僅止于斯。伊西多爾雖不時地援引古典詩人,然并未為文學單辟一卷,甚至未及讓“詩”或“文學”之類的字眼在其目錄中出現。這顯然與文學的意識形態屬性有關,同時也表明作者的旨趣在于窮經皓首的包羅萬象。于是,文學似乎只是用來“略加修飾”的裝點,因為他需要傳遞的古典知識實在太多,用汗牛充棟喻之當不為過。而這些知識正在離人們遠去。用我們的話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相對于文學,伊西多爾似乎更鐘情于音樂。除了音樂在宗教儀式中的作用等相對客觀的原因,這也許還得歸功于它的非意識形態色彩(盡管傳統基督教神學中不乏僧侶對音樂的批判,認為音樂既能凈化靈魂,也可使人沉溺于斯,從而腐蝕其心志)。音樂和語言一樣,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伊西多爾在《詞源》第三部中辟九章評述音樂,并提到了繆斯、俄耳甫斯等古希臘神話人物。他顯然意識到了古典音樂的衰微,認為音樂不僅是一門藝術,它同時也是一門科學,是人類靈性和智性的結合,具有深入人心、觸動靈魂的功效。第十五、十六章梳理了音樂的“起源”。古希臘神話將音樂的起源歸功于繆斯,但世俗學者卻認為它是畢達哥拉斯的創造。同時,希伯來人摩西認為早在“洪水”和挪亞之前,該隱的后人已經發明了音樂。第十七章敘述了音樂的功能。在古典時期,不懂音樂和不識字一樣,是野蠻無知的代名詞。我族先人也十分重視音樂,有“致樂以治心”之謂。
后來,音樂漸漸發達,及至非樂不禮。伊西多爾說,沒有音樂,萬事不成。戰爭需要鼓角,以激勵斗志;憤怒時需要音樂,以安心寧神;就連動物也會受到音樂的感染(現代科學則連植物也被賦予了感知音樂的能力)。第十八章敘述了音樂的三大要素:和諧、節奏和韻律。第十九章關于音樂種類部分對弦樂、管樂和人聲進行了總結。第二十章專論人聲,即歌唱,對音準、音頻、共鳴、交響等進行了敘說。第二十一章是記敘管樂的,其中包括對風琴、管風琴、號、笛、簫等古典樂器的介紹。第二十二章記述弦樂,同樣對豎琴、七弦琴(里拉)、印度琴、腓尼基琴等進行了介紹。伊西多爾認為琴聲猶心聲;而樂手彈撥琴弦的同時,人們的心房在跳動、血脈在流淌。第三十三章又回到數學,認為數理與樂理是相通的,二者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揭示萬物運動、變化的規律。
然而,音樂只是伊西多爾梳理的眾多學科中的一個門類。他的功績在于蜜蜂采花似的采擷知識、傳承知識。眾所周知,4世紀末,隨著帝國的分裂,東西羅馬漸行漸遠;及至半個世紀后西羅馬帝國被日耳曼人毀滅,雙方也就徹底分道揚鑣了。然而,拜占庭因擁有古希臘語這一官方語言,使得古典學術較為順利地保存下來。哥特王國則不同,它同古典學術的疏虞不僅在于客觀上失去了希臘與古希臘語,而且同時因教會勢力不斷擴大主觀上喪失了全面傳承和發展古希臘羅馬文化的訴求。拉丁文化的反世俗化或文化沙漠化愈演愈烈,一些有識之士開始感到擔憂。伊西多爾是少數有識之士中的一位。他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式的著述便是顯證。將古典學術思想和各種知識記錄下來,本是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傳統。古希臘有埃拉托色尼(Eratosthenes)、波西多紐(Posidonius)等人。羅馬時期有瓦羅(Varro)、小塞內加(Seneca,公元前4—65年)、老普林尼(Pliny)、卡爾西迪烏斯(Calcidius)、馬克羅比烏斯(Macrobius)、卡佩拉(Capella)等。西羅馬帝國覆滅后,則有波愛修斯(Boethius)、卡西奧多魯斯(Cassiodorus)。伊西多爾是這一傳統的繼承者,在他之后又有比德(Bede)等人薪火相傳,但無論規模還是影響力均未超越伊西多爾。對世俗知識,尤其是科學知識的怠惰開始意興闌珊地籠罩西方。
另一方面,基督教神學吸收新柏拉圖主義思想,在神秘主義的道路上愈走愈遠。天主教僧侶不再對物質世界感到好奇,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了純而又純的精神世界,甚至汲汲于超念世界,并樂此不疲。這無疑是導致古典學術傳統斷裂的重要原因,也是天主教盛極而衰的癥候。
唯其如此,以伊西多爾為代表的拉丁百科全書式作家的努力才顯得彌足珍貴,尤以《詞源》為甚。據有關學者統計,這部百科全書涵蓋144位古典作家學者,內容涉及數學、歷史、文學、天文、醫學,以及動物學、地理學、氣象學、地質學、礦物學、植物學等眾多學科。作者應布勞利奧(Braulio)主教之邀開始編撰這部皇皇巨著,耗時十余年,但至死未及完成。后者將這一未竟之作分成二十部出版,它們依次為:
第一部:語法
第二部:修辭、辯證法
第三部:數學、音樂、天文學
第四部:醫學
第五部:法律、時間(歷史)
第六部:書籍、神職
第七部:上帝、天使和信徒
第八部:宗教和教派
第九部:語言、民族、王國、軍事、城市和家庭
第十部:名物
第十一部:人和奇人異士
第十二部:動物
第十三部:世界及其構成
第十四部:大地及其構成
第十五部:房屋、土地
第十六部:礦石和金屬
第十七部:農業
第十八部:戰爭和體育
第十九部:船舶、建筑和服飾
第二十部:食品、炊具和器皿
由此可見,它更像是一部百科全書。后世對伊西多爾的推崇也主要是因為他的博學和神學著述。尤其是在被羅馬教廷封圣之后,他也便自然而然銘刻在西哥特,乃至天主教歷史的豐碑上了。
二、烏赫爾的胡斯托(Justo de Urgel)
胡斯托生卒年月不詳,但根據有關資料記載,他曾于517至531年先后在烏赫爾等地任主教,故又名烏赫爾的胡斯托。伊西多爾在《名人傳》中將其列為西班牙圣賢。由此,我們還知道胡斯托弟兄四個都是神職人員,并先后擔任主教。這與伊西多爾的情況頗有些相似。他《關于〈雅歌〉的象征》(In Cantica Canticorum Explicatio Mystica)是西哥特王國有關《雅歌》的第一篇評論。一定程度上說,他對西班牙文學的貢獻因此而得到了后世的肯定。值得一提的是,胡斯托并未拘泥于基督教神學,他廣泛擷取世俗學者的成果,為其所用。伊西多爾曾給予其高度評價,認為胡斯托風格凝練、清新入目。同時,伊西多爾也沒忘記挑剔,謂胡斯托只是傳遞前人成果,并未闡發獨創性見解。關于這一點,胡斯托并不諱言。伊西多爾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當時學術衰微,傳承經典已然是功莫大焉。《雅歌》固出《圣經》,但它也是《圣經》中最富有世俗精神和世俗色彩的篇章。所羅門與其妻妾的生活、情感細節,不可謂不世俗。散落境外的大量手稿表明胡斯托的這一作品曾廣為流傳。
《關于〈雅歌〉的象征》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為獻詞和序言,以說明著述內容、前提,尤其是應何人之邀、受何人資助,等等。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文藝復興運動時期。人們著書立說,言必稱獻給某某達官貴人,以求庇佑或重視,及至后來逐漸演變為恭敬或感謝親朋好友。第二和第三部分為兩封寫給塔拉戈納主教的信箋。和伊西多爾的風格以及他對胡斯托的評價不同,后者在作品中竭盡修辭能力,因此借著闡釋對象,展示象征、鋪陳華麗。同時,為盡力避免來自教廷的可能指責,他在序言中開宗明義,謂此乃虔心之作;又曰應同道之邀,難違難卻。同時,他將此作分抄數份,發至三位兄弟之手,并請其務必傳抄與人。可見其心心念念、孜孜矻矻的程度。這為《雅歌》在文藝復興運動初期再次成為宗教斗爭的焦點埋下了伏筆,也為宗教詩人如胡安·魯伊斯(Juan Ruíz,又稱伊塔大司鐸)等“打著紅旗反紅旗”開了先河。
胡斯托另有一些作品迄今仍存在歸屬問題,在此恕不贅述。
三、利西尼亞諾(Liciniano)
利西尼亞諾,又稱迦太基的利西尼亞諾,生卒年月不詳。由于伊西多爾在《名人傳》中的褒獎,利西尼亞諾得以躋身圣賢行列。公元6世紀后半葉,他在迦太基任主教,這構成了他的主要生活經歷。關于他的猝死,曾有零星記載,謂他歿于拜占庭,死因是有人下毒,但何人下毒、因何原因卻一直是個謎。
任迦太基教區主教之前,利西尼亞諾是某修道院修士,期間與羅馬教廷關系密切。主要作品有信箋三封,其中包括《致教皇格列高利一世》(Epistula ad Gregorium Papam)。這些信箋本身并無文學價值,但后人仍可憐巴巴地視它們為西哥特時期的拉丁文學作品,盡管書信確實也有極具文學價值的,至于后來的書信體就更待言,如法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Montesquieu)的《波斯人信札》(Lettres Persanes)。
且說利西尼亞諾在信中廣征博引,闡釋其宗教理念。顯然,由于種種原因,天主教內部紛爭頗多,主教之間因理解不同產生分歧已然在所難免,而結派營私、任人唯親造成內訌也不是什么偶發事件。利西尼亞諾之所以寫這些信件,主要便是為了申辯和請命。作為依據,他免不了援引和引申奧古斯丁的前輩圣賢的著述。在《致味增爵》(Epistola ad Vincentium)中,利西尼亞諾義正詞嚴地駁斥了教會內部裝神弄鬼、弄虛作假的惡弊,認為:所謂收到來自天庭信箋(耶穌親筆信),純屬無稽之談。在《致教皇格列高利一世》中,利西尼亞諾一方面竭盡贊美,另一方面又毫不隱諱地提醒教皇,建章立制是一回事,踐行又是另一回事;知行合一,是為大善。這是利西尼亞諾針對教皇《牧民手則》(Regula Pastorilis)發表的一番議論,同時請求教皇賜予《約伯倫理記》(Moralia in Job)。該信寫于595年。
四、突尼斯的維克托(Victor de Túnez)
維克托,又稱突尼斯的維克托,出生時間和地點不詳,約卒于570年。年輕時飽讀典籍,后任突尼斯主教,這期間寫作《三章》(Tres Capitulum),被指揶揄攻擊查士丁尼一世(JustinusⅠ),結果遭到了來自拜占庭和西哥特宮廷的責難,《三章》被禁,他也因此而身陷囹圄。出獄后遭流放,最后獲終身軟禁。正是在軟禁期間,他又秉直寫去,作品固名《紀實》(Chronicon) ,實則臧否歷史,縱橫捭闔,結果當然不妙。因此,《紀實》留給后人的只是一個殘編,即444至566年發生的部分歷史事件及相關人物。當然,身為高級僧侶,維克托并未疏于記錄教內人事。同時,他還對旺達爾人占領北非深表關注。
維克托的重要貢獻在于奉行了“公允不阿”的史家風范,并對隨其而至的胡安等編年史家產生了影響。
五、比克拉羅的胡安(Juan de Biclaro)
胡安(約540—621年),又名比克拉羅的胡安,生于今葡萄牙境內,少年時期在君士坦丁堡學習,故能誦讀古希臘羅馬經典。青年時期移居西班牙,但因血氣方剛、善辯好斗而開罪巴塞羅那主教,故被流放。不久自立門戶,創建比克拉羅修道院,并效法先賢和格列高利一世撰寫《教規》(Regula),后任突尼斯主教。然而,他為后人所稱頌的卻是《紀事》(Chronicon)。
《紀事》師法哲羅姆(Jerome)、維克托等前輩、先人,但同時也成了后期史家、學人如伊西多爾、迪亞斯·伊·迪亞斯(Díaz y Díaz)等人的案頭讀物。
《紀事》以(拜占庭)朝代編年方式記述了公元5世紀至6世紀的重大歷史事件,并寫兩面,即西方拉丁王國和東羅馬帝國的人事變遷,尤其關注雙方愈來愈稀少的交叉點,譬如對波斯、阿拉伯人的戰爭。作品從查士丁尼一世(Justinus Ⅰ)起筆,至摩里士(Mauricius)皇帝收筆,所涉及年代有限,但每每細節畢露,且文風樸實,深得后世學者贊許。其中,作者對查士丁尼一世處理兩個違逆兒子的方式的描寫令人過目不忘。兄弟倆意欲謀害深得父皇喜愛的表兄查士丁尼,結果東窗事發,被分別處以極刑:一個被野獸吞噬,另一個被活活燒死。而作者對兄弟倆的作案方式也與一般記述和傳說不同,蓋因一般傳為他們在表兄食品中下毒,而胡安卻將其寫成了更具戲劇性的慢慢用鉛使其中毒。至于他有何依據,則有待考證。史家在一些細節上的處理亦可謂“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 而且文史自古不分家,變通乃天下史文之公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六、杜米奧的馬丁(Martín de Dumio)

杜米奧的馬丁(中世紀插圖)
杜米奧(或布拉加)的馬丁,又名馬丁·杜米恩塞,出生在匈牙利。他的本名已無從查考。在當時的拉丁王國,人們只有名,沒有姓。姓是幾個世紀之后才逐漸產生并沿用至今的。早期最常見的姓氏其實多為地名。世俗貴族以封地,一般人等則或以出生地、職業等作為姓氏,而且必得到公元10世紀之后才逐漸確定下來,譬如比克拉羅的胡安、烏赫爾的胡斯托……現在人們已經習慣于將這些姓名直接移譯為胡安·德·比克拉羅、胡斯托·德·烏赫爾等。然而,匈牙利在歐洲是個例外,它的主要人口來自東方。羅馬帝國滅亡后,大量移民陸續遷移到多瑙河流域的這個盆地,并定居下來。較早到來的是匈奴,他們在阿提拉(Attila)的領導下建立了強大的帝國。匈牙利這個名字可能來源于斯,盡管有學者認為匈牙利人主要來自中亞,是突厥人或歐諾古爾人。從馬丁·杜米恩塞的姓名及其排列情況看,他已經拉丁化了。事實上,他從匈牙利經巴勒斯坦到君士坦丁堡,再由君士坦丁堡至西哥特王國,一路走來,既學會了古希臘語,也掌握了拉丁文。因此,當他決定在西班牙生根時,不僅倒轉了姓名 ,而且已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徒。
馬丁·杜米恩塞生卒年月不詳。他的姓名顯然是他到蘇維匯人聚居地后更改的。6世紀中葉在今葡萄牙境內杜米奧興建修道院,撰有《杜米奧修道院》(Monasterium de Dumio),并開始傳播古典學術和基督教神學。之后又相繼創立多座修道院,及至6世紀60年代任布拉加大主教,成為半島西北最負盛名的神學家、文學家之一,同時說服蘇維匯首領特奧多米洛(Teodomiro)接受洗禮,并于563年召開大會,促成蘇維匯人全面改宗、接受羅馬教廷和約翰三世(Juan Ⅲ)的領導,史稱布拉加教務會議。
572年,馬丁·杜米恩塞主持召開了第二次布拉加教務會議,促成蘇維匯新君米洛(Miro)簽署允許教會在加利西亞全面傳教的協定,這為日后天主教會在半島西北部消除各種異端邪說鋪平了道路。在這期間,馬丁·杜米恩塞創作了不少宗教詩篇,并編纂了八十四種《經典文獻》(Parentibus Orientalis),得到了羅馬教廷的贊揚。伊西多爾在《名人傳》中也對他給予了高度評價。
主要作品有《民眾指導》(De Correctione Rusticorum)和《東方問題討論》(Sententiae Patrum Aegipteorum)。前者是一系列守則以及如何在普通民眾中開展傳道活動的要領,其中牽涉到如何糾正傳統信仰、占卜、迷信、巫蠱等問題,同時還致力于在拉丁王國推廣基督教圣徒日,并試圖以此替代傳統紀日方式(如Luna, Marte, Mercurius, Juppiter, Venus, Saturnus, Solis)。除了周日(Dominicus)逐漸得以以圣徒多明我命名而外,其他均未獲得成功。《東方問題討論》則一度成為半島天主教禁欲主義教材,其中的戒律是馬丁·杜米恩塞直接從東方借來的。
其他作品有《信規》(Formula Vitae Honestae)、《謙卑之道》(Pro Repellenda Iactantia et Exhortatio Humilitatis)、《三重洗禮》(De Trina Mersione)、《論戾氣》(De ira)等。但這些作品并非完全沒有歸屬問題,而且有的已經散佚,譬如《論戾氣》。伊西多爾在《名人傳》中是這樣評價馬丁·杜米恩塞的:
杜米奧的馬丁,某修道院的神圣院長,從遙遠的東方踏浪而來……使蘇維匯人改信了天主教。他建立教規、創辦修道院、撰寫了大量布道文章……我曾有幸拜讀《四大美德的區別》(Differentiae Quatur Virtutes)和書信集。他引領我們正確地生活,教導我們要堅定信仰、反復禱告、救扶貧苦,尤其是修身從善。正因為如此,他在特奧多米洛、查士丁尼和阿塔納吉爾德(Athanagild)的王國,以及東羅馬和廣大西班牙地區享有崇高的威望。
誠然,馬丁·杜米恩塞的詩作乏善可陳,這是中世紀古典文學傳統斷裂的又一顯證。相對落后的日耳曼民族未能在東西哥特王國和法蘭克王國恢復傳承古希臘羅馬文化,直至公元8世紀阿拉伯人占領半島。
七、塞維利亞的萊昂德羅(Leandro de Sevilla)
萊昂德羅是伊西多爾的長兄,出生時間不詳,卒于600年。他為西哥特王國信奉基督教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在此過程中,他曾導致王室內訌。他也因此而被利奧維吉爾德(Leovigild)流放至君士坦丁堡。但他癡心不渝,并且因緣巧合,結識了教皇格列高利一世。不久,西哥特新王登基,大赦天下,萊昂德羅帶著眾多流放人士返回西班牙,并出任塞維利亞主教,繼續致力于宗教事業。
萊昂德羅出生在迦太基,自幼隨父母遷居西班牙,曾輔佐乃父勸說西哥特人皈依天主教。因父母早逝,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他的帶領下遁入空門。兩個弟弟先后在不同教區任主教,妹妹弗羅倫蒂娜則成了西哥特王國,甚而西班牙的第一位女詩人,只可惜歲月無情,她的詩作散佚一空。經過三次托萊多教務會議,尤其是新君雷卡雷德一世(ReccaredⅠ)皈依天主教之后,西哥特王國逐漸成為羅馬教廷的堅強后盾。
他與教皇格列高利的友誼被傳為美談,而兩人之間的信箋來往更為后世研究中世紀西班牙天主教歷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伊西多爾在《名人傳》中以飽蘸深情的筆墨記述了兄長的“豐功偉績”。據稱萊昂德羅著述頗豐,但流傳至今的卻寥寥無幾。其中,《基督教貞女教育與如何鄙棄世俗生活》(De Institutione Uirginum et de Contemptu Mundi Libellus)是唯一沒有歸屬問題的著作,但寫作時間不詳。該著是他獻給胞妹弗羅倫蒂娜的。萊昂德羅在作品中傳承奧古斯丁等前輩基督教神學家的衣缽,對女性的貞操和基督教禁欲主義進行了梳理,列舉并褒揚了一些貞女。然而,伊西多爾在其作品中提到了兄長的另兩部著作,一部是《再論異端邪說》(Duos Aduersus Hereticorum Dogmata Libros),另一部是《雅利安人偏見芻議》(Opusculum Aduersus Instituta Arrianorum)。可惜這兩部作品均已散佚。此外,《關于洗禮》(In baptismus)和《論不怕死亡》(Contra Metum Mortis)也被認為是萊昂德羅的作品,前者是致格列高利的一封長信,后者是寫給富爾亨西奧或伊西多爾的。但是,這些信箋究竟是否萊昂德羅手筆,學術界尚有異議。當然,分歧最大的是《論詩人》(Psalmographus),又作《詩人與禱告之書》(Liber Orationum Psalmographus)。對此,學術界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好在書中并未涉及真正意義上的詩人,而是關于禱告的宗教著作,通篇洋溢著虔誠的宗教精神。
萊昂德羅去世后,由胞弟伊西多爾繼任塞維利亞主教。
八、薩拉戈薩的布拉烏利奧(Braulio de Zaragoza)及其弟子薩拉戈薩的塔洪(Tajón de Zaragoza)
布拉烏利奧(590?—651)與比克拉羅的胡安是親兄弟,而塔洪(?—683)則是布拉烏利奧的弟子。布拉烏利奧的主要作品是《信札》(Epistularium);而塔洪的主要作品也是一系列信札,在此姑且稱之為《信箋》(Cartas),以示區別。
《信札》由四十四封信箋組成,涉及古羅馬時期眾多經典作家,如賀拉斯、維吉爾、奧維德等。其中三十二封出自布拉烏利奧之手,十二封為相關人等給他的回復。而塔洪的《信箋》不僅相當一部分是寫給導師布拉烏利奧的,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對前者有關著述的詮釋。
師生之誼使布拉烏利奧與塔洪過從甚密。應前者之托,塔洪曾于7世紀40年代前往羅馬尋找格列高利一世的《約伯倫理記》。塔洪不負師囑,親手將該著抄錄一份帶回西班牙。西班牙學者塞拉諾(Serrano, Luciano)在《圣格列高利〈約伯倫理記〉對西哥特西班牙文學的影響》(“La obra Morales de San Gregorio en la literatura hispanogoda”)一文中盛贊塔洪及其抄錄的《約伯倫理記》,認為它奠定了西班牙宗教文學的倫理高度。此外,塞拉諾對布拉烏利奧的《信札》和塔洪作為《約伯倫理記》抄錄者序言的一封長信進行了比較,發現兩者不僅有著明顯的傳承關系,而且不少段落幾乎如出一轍。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方面是他們一再援引賀拉斯、維吉爾、奧維德等古典詩人,并在修辭方面頗費工夫。布拉烏利奧在致塔洪的一封信(《信札》第三十二)中寫道:
你看,這是一封冗長的信,仿佛只為你啟封后一直讀到我離開人世……
同樣,塔洪在上述序言中寫道:
你瞧,我就像一名制作雙耳陶罐的新手,把這封信拉抻得如此冗長……
當然,作為神職人員,他們更注重繼承奧古斯丁、哲羅姆、利金(Origen)、奧古斯丁等人的著述。
九、托萊多的歐亨尼奧(Eugenio de Toledo)
歐亨尼奧(?—657),出生時間不詳,因645至657年任托萊多大主教,史稱托萊多的歐亨尼奧,被認為是繼伊西多爾之后西哥特王國“最重要的詩人”,“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真正的詩人”。迪亞斯·伊·迪亞斯稱之為“古典風格的傳承者”。
歐亨尼奧出身于西哥特貴族家庭,與前述拉丁文人不同的是他雖為主教,卻并不一概排斥世俗主題,尤其是他對自然的親近非其他僧侶可及。他謳歌自然,馬嘶鳴,驢嗷叫,牛哞哞,羊咩咩,豬玀咕嚕嚕,響徹字里行間。同時,他將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燕子描寫為“梁上來客”,“蓋因它們難以棲身于廣袤的田野,/也未能筑巢于繁茂的樹冠”。鳳凰被描繪成“死亡與復活的意志”。在世人看來,蔚藍的海岸線用“咸濕的水/盛滿巢穴,/拍動羽翼;遠航的船/到達彼岸……”夜鶯,夜的情郎,擁有柔美的歌喉:
夜鶯,擁有柔美的歌喉,
唱出不加修飾的美麗。
你是詩人的最佳伙伴,
超越豎琴與和風呢喃,
使所有樂器相形見絀。
釋放你穗子般的顫音,
安慰深夜焦慮的靈魂。
棲于鮮花爛漫的原野,
育于幽靜的叢林深處,
繁衍生息,用歌聲回報
自然造化的和諧平衡。
……
夜鶯啊,顫動你的巧舌,
奏出精美絕倫的音韻。
夜鶯啊,請勿停止歌唱。
這樣富有原創精神的詩情畫意,在西哥特拉丁文學中幾可謂絕無僅有。在《薩福的傷悲》(Sappfico Tristi)中,歐亨尼奧記述了托萊多的一場旱災。河流干涸,土地干裂,葡萄蔫了,蛤蟆亂蹦,蛇蝎橫行。悶熱的天氣令人窒息,仿佛大地染上了天花。蒼蠅在詩人頭上盤旋,昆蟲排成長隊,但這正是否極泰來、暴風雨將至的征兆。在詩人僅存至今的近百篇詩章中,約有三分之一是寫災難的,其中絕大部分與詩人的健康有關。不少作品是詩人晚期創作的,表現了他對疾病和死亡的思考。這些作品由后人一并編入了《歐亨尼奧詩抄》(Libellus Diversi Carminis Metro)。
十、托萊多的伊爾德豐索(Ildefonso de Toledo)
伊爾德豐索(607—667)是歐亨尼奧的繼任者,657至667年任托萊多大主教。他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西哥特高級僧侶,著有《永恒童貞馬利亞祝福三個異教徒》(De Perpetua Uirginitate Beatae Mariae Aduersus Tres Infideles)、《續名人傳》(De Viris Illustribus)。后者與伊西多爾的《名人傳》同名,卻是《名人傳》的續編,故稱之為“續”,以示區別。

托萊多的伊爾德豐索
伊爾德豐索也是繼歐亨尼奧之后的又一位西哥特詩人,但宗教色彩更加鮮明。如是,他成了托萊多后世作家、藝術家的表現對象,并被羅馬教廷封圣。他的名字不僅赫然銘刻在托萊多大教堂的鐘樓上,而且成了格列柯(El Greco)、貝爾塞奧(Berceo, Gonzalo de)筆下的重要人物。
他的《續名人傳》不同于哲羅姆和伊西多爾等人的同類作品。作者在序言中按時間順序提到了三位傳主,但爾后筆鋒一轉,開始委婉地指責伊西多爾,認為前者在選擇傳主時多有疏虞,故而必須予以補充。另一個特點是他筆下的傳主不盡是作家,甚至有五位連廣義的作家都稱不上。此外,他的十三位傳主都是托萊多人(或長期旅居于此的僧侶)。因此,他與其說是為名人立傳,毋寧說是為托萊多樹碑。
十一、托萊多的胡利安(Julián de Toledo)
胡利安(642—690)是繼伊西多爾和歐亨尼奧之后最重要的西哥特作家之一,出身于猶太改宗家庭。青年時代師從歐亨尼奧,伊爾德豐索離世后繼任托萊多大主教。曾有歷史學家們指責胡利安唆使朝廷下令迫害猶太人。但是,對猶太人的迫害始于公元7世紀90年代末,而當時胡利安早已故世。據有關史料記載,西哥特王國曾于7世紀末頒布法律,將所有不愿皈依天主教的成年猶太人作為奴隸出售;而他們的孩子則由西班牙天主教家庭自愿收養。
作為作家,胡利安非常多產,著有《懺悔錄》(Apologeticum Fidei)、《懺悔三章》(Apologeticum de Tribus Capitulis)、《禱告》(Orationes)和有關歐亨尼奧和伊爾德豐索的傳記、有關西哥特國王旺貝的《旺貝遠征記》(Historia de Wambae expeditione)等。此外,他研究并記錄了西哥特西班牙禮儀,收集整理了猶太習俗;編纂了《占卜》(Prognosticum futuri saeculi),凡三卷和有關葬禮的書籍。同時,他也曾潛心研究天主教儀式,著有多種記錄中世紀宗教活動的作品。
十二、別爾索的弗魯圖奧索和瓦萊里奧(Fruttuoso del Bierzo, Valerio del Bierzo)
弗魯圖奧索(?—665)和瓦萊里奧(625—695)是來自別爾索地區的兩位僧侶。前者出身名門,乃父是西哥特騎士首領;后者也是西哥特貴族子弟。他們先后進入圣彼得修道院,又先后在布拉加任主教,故史家常將其置于別爾索或布拉加名下,盡管事實上弗魯圖奧索在神學和文學創作方面幾乎乏善可陳,倒是瓦萊里奧青出于藍,留下了《修士族群》(De Genere Monachorum)等重要著述。
迪亞斯·伊·迪亞斯的《別爾索的瓦萊里奧:生平、作品》(Díaz y Díaz,Manuel:Valerio del Bierzo.Su persona.Su obra)是迄今為止有關瓦萊里奧的權威著作。該作詳細轉述了瓦萊里奧筆下的中世紀西哥特王國,尤其是萊昂地區的天主教僧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教會腐敗問題進行了鞭笞。
今天已經沒有人懷疑瓦萊里奧的贊美詩和圣歌了,它們對靈魂的思考彰顯了它的獨特氣質,并讓古老的宗教文學得到了發展。首先是自傳《我的嘆息,我的傷悲》(Ordo Querimonie, Prefatio Discriminis),迪亞斯·伊·迪亞斯稱之為“精神自傳”。作品記錄了瓦萊里奧少年時期至他進入魯菲亞納修道院的生活,可謂平淡無奇。嗣后,在《致圣女艾赫麗婭》(Epistula Beatissimae Egeriae Laude Conscripta)中,作者記述了圣女艱難的朝圣之旅,并摻入了傳主本人的日志和信札。可惜作品的前半部分已經散佚。《關于天堂》(De Caelesti Reuelatione)是他假借三位前輩抒發的宗教情感。作品從不同的角度描寫了天堂的情景。靈魂在鴿子的羽翼下抵達天堂,那里有永恒的綠色草地,由衷的美麗在不朽的時空中閃閃發光,童貞的紫色玫瑰和白色百合在陽光下綻放。銀色的沙灘簇擁著晶瑩的水流,美酒佳釀甘甜醇香,令人無法形容。反之,地獄傳來號叫,哭泣的靈魂和狂犬的怒吠響徹云霄,冰河與火海,讓罪惡的靈魂生不如死,直至它們得到寬恕。上帝在天庭富裕世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和日月更替,并通過各種方式傳達他的威嚴和偉大。瓦萊里奧用詩意盎然的、音樂般的語言傳遞了這些意念。在天堂花園和地獄深淵之間,瓦萊里奧嵌入了一些圣徒和自己的傳略,表達了他年輕時代的一個愿景:老年來臨時到某個修道院隱修。前輩圣徒的苦修、死亡以及死亡之后如何被鴿子模樣的天使帶到天堂等經過,在作者的筆下細節畢露,仿佛親身經歷,并有意無意地表達了瓦萊里奧對禁欲主義的認同。這在他的另一部作品《智慧人生》(De uana saeculi sapientia)中體現得非常明確。在他看來,宗教修行是人生最智慧的選擇。循著原罪說,瓦萊里奧將人生的一切苦難皆理解為贖罪過程,并再一次描述了地獄的恐怖、天堂的美好。與此配套的是另一部神學著作:《關于徒勞無益的世俗智慧的最后版本》(Nuperrima editio de uana saeculi sapientia)。盡管此書已經散佚,但從題目即可推斷其主要內容,后人將之與格列高利一世的同類作品相提并論。
除此之外,瓦萊里奧可能還注疏過有關約翰、哲羅姆等前輩圣徒的作品和一些關于宗教生活的詩作,如《吟痛苦》(“Epitameron Propriae Necessitudinis”)、《痛苦與詩》(“Epitameron Proprium Praefati Discriminis”)、《致圣徒請愿書》(“Epitameron Propriae Orationis”)、《雜譚或建議》(“Epitameron de Quibusdam Admonitionibus uel Rogationibus”)等數十余首,但它們大多沒有流傳下來。其中,《雜譚或建議》中有一些屬于詩藝游戲,但并不關心韻律,因此充其量只能算是散文詩。
十三、弗羅倫蒂娜

弗羅倫蒂娜
弗羅倫蒂娜(?—633)是伊西多爾的胞姐,一直致力于宗教事業,曾任修道院院長等職。父母早亡,長兄若父,萊昂德羅對她的影響不啻是宗教信仰,還有親情。前者彌留之際,曾明確囑咐妹妹:“最后,親愛的妹妹,請為我祈禱。還有,不要忘了我們的小弟弟伊西多爾,他是父母對我們的托付。”
據萊昂德羅所言,弗羅倫蒂娜出生在卡塔赫納,從小楚楚動人,而后出落成遠近有名的美女。“你來到這個世界時,世界已經很老。我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被創造的。對它,你無須心存眷戀,怨艾生于欲望,悔恨來自索求,痛苦必定是享樂的結果。”這是萊昂德羅對妹妹的循循善誘,也是《基督教貞女教育與如何鄙棄世俗生活》的主要內容。

中世紀修道院
弗羅倫蒂娜畢生致力于宗教事業,創辦了四十多座修道院,培養了一大批虔誠的修女。這是她后來被羅馬教廷封圣的主要原因。同時,弗羅倫蒂娜素有“西班牙第一女詩人” 之稱。馬埃斯圖(Masdeu, Juan Francisco)在其《西班牙及西班牙文化批評史》(Historia crítica de Espa?a y de la cultura espa?ola)中大篇幅盛贊弗羅倫蒂娜,謂“她是西班牙天主教第一女詩人,作品溫婉多情”,對中世紀西班牙拉丁文學產生了影響。
遺憾的是她的作品已悉數散佚,空留下一堆贊許和一片唏噓。
除上述作家外,西哥特時期尚有不少佚著作家和佚名作品。其中常被文學史家提及的作家、詩人有杜米奧的帕斯卡西奧(Pascasio de Dumio)、梅里達的保羅(Paulo de Mérida)、薩拉戈薩的馬克西莫(Máximo de Zaragoza)、布爾加拉諾伯爵(El Conde Bulgarano)、旺貝、雷卡雷德二世、西斯貝托(Sisberto)等;較之上述作家,佚名作品更多,但真正富有文學價值的篇什并不常見,蓋因當時的文化完全由僧侶掌控,而僧侶寫作普遍傾向于簡潔曉暢,其傳教目的非常明確;世俗創作則難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