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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極權主義的諸種起源(6)

當然,除了兩個重要的因素,在這些德國的工業家、軍事領導人、知識分子和希特勒的運動之間不存在直接的因果聯系。第一個因素是,許多戰前的知識分子都培養了對家長式權威的偏愛和依賴,因此他們后來拒絕了民主的魏瑪共和國,這樣做的結果是——假如只是疏忽——他們促成了德國民主的毀滅。然而一旦這樣做了,許多人只能驚恐地看著納粹主義所代表的唯一選擇。第二個因素可以作為納粹運動和這些戰前保守派之間疏遠的因果聯系,它就是國家社會主義。戰前的知識分子和希特勒及其褐衫隊部下之間在風格和氣質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1914年的一代依然信仰榮譽和國家,它受到宗教意識和科學理性的約束。相反,1933年的一代,受到戰爭和經濟崩潰的驚嚇,讓知識服從于激情,讓政治命運屈從于一個危險的、離經叛道的、按照種族主義鼓手敲擊出的聲音行進的集團,而種族主義的種子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就播下了。

對種族主義的尊崇

盡管部落仇恨在講德語的國家和其他歐洲國家一樣強烈,但是德國的種族主義最惡毒的形式無疑是反猶太人。幾個世紀以來,猶太人被作為受鄙視的人,作為可怕的“殺害基督的人”,人們可以用想象到的所有手段,包括種族滅絕,把他們排除在基督教社會之外。因為受到了排除,也因為視自己是受到排除的人,猶太人拒絕參與他們所在國家社群的文化生活。直到18世紀,極少數猶太人才參與歐洲社會的文化生活,但是,到那個時候,多種形式的種族主義已經牢固地確立了。非猶太人和猶太人之間的仇恨之根既深又廣,它們涉及到雙方幾個世紀的宗教、社會經濟和心理等方面的厭惡。

這是對歷史的最大諷刺之一。最緊密的關系經常孕育出最大的仇恨,并且,在猶太人和非猶太人之間多種不同的雙方關系中,德國人和猶太人的關系最為緊密,因此也最具爆炸性。人們普遍認為,在過去的兩個世紀里,這兩個民族的心理經常出現趨同和相互滲透的現象。例如,埃里希·卡勒就認為,兩個民族共享了一種特殊的親密關系——“對天命和命運加以解釋,這種解釋在兩個民族中,通過和諧與不和諧的方式,觸及到存在的本質。”詩人海涅既是德國人,又是猶太人,他也關注到這種“固有的選擇性親密關系”。他認為,在反對羅馬人的斗爭中,這兩個民族作為局外人初次相遇,這種特殊的關系也從此建立了起來。德國文化歷史學家弗里德里希·西博格把德國人和猶太人描述為:

既受尊敬又受憎恨……這兩個民族都不能使自己受到人們的喜愛,它們在奴性和高傲之間搖擺,對世界既不可或缺同時又是個麻煩。它們都具有侵犯性,傾向于自憐。它們受到無區別的詆毀,同時又因為思想大膽而受到贊揚。但是,在一點上它們又完全不同,那就是對暴力的態度。這兩個民族與我們的生活深深地交織在一起。

兩個由宗教、種族性和語言起源區分開來的不同民族,松散地展示了相似的特性,這可能是因為他們經歷了相似的歷史經驗。埃里希·卡勒相信:按照政治術語來說,德國人和猶太人從來沒有最終確立自己的性格,因為它們都是跨國的民族。直到最近,它們才把自己整合進具有凝聚力的民族社會當中。由于受到歷史挫折的打擊,兩個民族依靠精神的耕耘而不是政治上的追求,以補償它們政治身份的匱乏。直到19世紀中期,德國的知識界在很大程度上一直全神貫注于形而上學的問題:生存的意義,人與上帝的關系,罪惡和人世痛苦的問題,在藝術、文學、哲學和歷史中超驗事物的作用。斯塔埃爾夫人把德國描述為詩人和哲學家的國度,這盡管有所夸大,但基本上是正確的。德國確實是詩人和哲學家的國度,因為壓制性的封建制度使得將創造性的力量納入政治的渠道變得特別困難。因此,正如猶太人在一些官方許可的領域里發現了他們體現才能的唯一出口一樣,德國的知識分子傾向于在抽象沉思的“安全”王國里表現他們的創造性能力。

因此,德國人和猶太人被迫將他們的生命力放置在其他地方,他們把這些力量引入相似的、經常是沉思的或學術的追求當中。在18世紀非政治化的德國,猶太人遭遇到同病相憐的伙伴,并且探索著文化對話的可能性。德國啟蒙運動的象征戈特霍爾德·萊辛和德國—猶太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摩西·門德爾松之間的友誼,為這種相互滲透提供了最好的范例。萊辛的偉大戲劇《智者納旦》是對人類兄弟之情的偉大贊美,它不僅反映了在啟蒙運動的人道價值觀上德國人和猶太人共同的基礎,而且高貴的修辭中也不帶有具體的經驗。由于不關心政治,德國人和猶太人都能夠構想出新的天堂和塵世。他們能夠設計出宗教和哲學的抽象概念以抵抗具體的現實;但是,在革命的實踐中運用這些抽象的概念則留給了其他的人。

這樣,德國人和猶太人在哲學抽象的層面找到了共同的基礎。直到19世紀末期,他們依然都厭倦政治,這種態度無疑是政治上的失敗和缺乏經驗所造成的。他們普遍認為,政治會玷污精神生活。瓦爾特·拉克爾注意到猶太人對政治缺乏經驗,他認為猶太人“在抽象思維層面上顯示了巨大的能力,但是,政治涉及到直覺、常識、智慧和預見力,在這一方面,他們沒有留下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記錄”。這一評論也適合于德國人。甚至,當兩個民族開始關心政治的時候,他們采取的方式也是抽象的,而不是具體的。按照目的論的原則,他們把政治過程視作永恒原則、法則或啟示的必然顯現。例如,19世紀的大多數思想,都以德國哲學家的原型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及馬克思的哲學體系為中心。

德國人和猶太人不僅共享著某些思想的模式,而且以同樣的語言表達了他們自己。大多數猶太作家——包括猶太復國主義者——都吸收了德國的文化,用德語寫作。當代最偉大和最博學的猶太學者之一萊奧·貝克就用德語寫作,被公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猶太哲學家馬丁·布貝爾也是如此。西奧多·赫茨爾是猶太復國主義的領導人和以色列國家的精神之父之一,他用德語寫作了《猶太人》一書。東歐的猶太人熱切地吸收著德國的文化,并用德語表達著他們最內在的思想。有一個記錄表明:

德國知識界代表人物的作品和思想,在東方的猶太人當中傳播。許多年輕猶太人的理想是成為德國教授的學生,向他們學習語言,享受德國的自由和文化。甚至那些不能前來德國的人也被德國文化所吸引。因為被這一民族的精神所吸引,我來到了德國。我幾乎可以說是來到了我語言的祖國。

德國人和猶太人這種語言上的緊密關系體現在意第緒語中,這種語言是東歐許多下層的猶太人所使用的語言。意第緒語產生于中世紀的高地德語,另外又加上一些希伯來語和斯拉夫語的詞匯。它以希伯來的字母書寫,在東歐和西歐的猶太社會中被廣泛使用。隨著兩個民族之間的敵意不斷加深,意第緒語對一個在德國使用它的人來說成為了一種恥辱,但是大多數德國人在理解意第緒語上是沒有什么困難的。

德國人和猶太人之間的這些“相互交流”孕育了一些根本的、涉及到兩個種族群體真實性質的扭曲現象。猶太人對促成這一扭曲現象負有責任,因為他們相信人道的、忍耐的和文明的德國的理想。我們可以把這種理想稱為“魏瑪原型”。它涉及到這樣一個信仰,即德國在其頂峰時期體現了歌德、席勒和赫爾德等古典大師的精神。這一觀點是不現實的,因為魏瑪的文化并不存在于詩人和作家狹小而非政治化的圈子之外。這些文人在19世紀初期創造了一個十分短暫的文明且高雅的飛地。較大的德國是19世紀末期成型的,它是俾斯麥的普魯士化的德國,是鐵血的土地,而不是詩人和哲學家的國度。然而,許多猶太人依然相信魏瑪的德國是“真正的”德國,是他們理想化的國家。這就是為什么許多猶太人熱切地支持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魏瑪共和國的原因所在。人們建立這一新政府是為了促使19世紀歌德的魏瑪的人道價值觀,而不是18世紀腓特烈大帝的大波茨坦的軍事主義價值觀重新獲得活力。

不幸的是,另外一個德國依然存在,它高昂著極權主義的頭顱,威脅要粉碎新的民主政體。隨著針對魏瑪共和國的反民主壓力的加強,許多猶太知識分子越來越感到像局外人一樣在看待這個不符合他們期望的社會。一些人甚至成為了不寬容的批評家,嘲笑德國的許多儀式、價值觀或態度。瓦爾特·拉克爾給這種類型的批評貼上了“圖霍爾斯基綜合征”的標簽。庫爾特·圖霍爾斯基(1890—1935)是德國的猶太批評家和記者,他寫作了大量惡毒的批判德國人性格的文章。他的對手以不愛國罪指控他,他無動于衷地將這些批評擱置在一旁。他說:“人們假定我背叛的國家并不是我的國家,這個政府不是我的政府,這個法律秩序也不是我的法律秩序。我對他們國旗的顏色和他們狹隘的理想都毫無興趣。我沒有做任何背叛的事,因為沒有人委托我做任何事。”1928年,他公開表明:“德國軍隊沒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告訴另外一個強國的,假如它對維持和平是必要的。我們是大賣國者。但是為了我們熱愛的國家,為了和平和我們真正的祖國歐洲,我們背叛的是一個我們拒絕的國家。”

盡管圖霍爾斯基不是德國境內的猶太人感情的代表,但是,他對德國狀況充滿憤怒的幻滅感在一些地方引起了反響。許多德國人對圖霍爾斯基惡毒和尖銳的批評作出了過度的反應。他們認為他是世界主義者或者“非德國的”猶太人知識分子的典型,這些知識分子熱衷于動搖德國的文化。要想檢測“圖霍爾斯基綜合征”是如何或者在何種程度上有助于加強德國人對猶太知識分子原型的認識,是困難的。同樣,要確認“圖霍爾斯基綜合征”是否只是猶太人模棱兩可的、甚至是自我仇視性格的偽裝表現,也是困難的。這一特點導致了猶太人性格中更深的否定性自我成見。

當時有大量的論述猶太人自我仇視和自我毀滅的作品問世,盡管并非都帶有神經質情緒。一些人把這種傾向歸結為猶太人的基要主義,以及它自以為是的、排外的信條。這一觀點認為,猶太人在自以為是的信條中支撐著自己,不動聲色,在世界的許多地方激起了可怕的仇恨。猶太人通常把自己和他們居住的國家的其他社群隔離開來,因而持久地維持著某些獨一無二的精神和外形特征。人類學家一般都不接受這樣一個觀點,即猶太人代表著獨特的種族類型,但是,正如霍斯特·馮·馬爾蒂茨所認為的那樣:“事實上,德國的猶太人構成了一個集團,在其中,無論是同族相配的結果,還是出于其他原因,大量的相似類型的人出現了,這種類型在外形特征、音色、心理、行為和氣質的特征上,都極易被人識別出來。”

也許就是因為東方的猶太人流入了德國,從而突出了德國人和猶太人在文化和外貌上的差異。東方的猶太人說意第緒語,穿戴著不同尋常的猶太人社區的衣著,形成一個排外的集團,從而在許多德國人的心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包括被德國同化了的猶太人——形成了一種印象,這個疏遠社會的群體作為國中之國嵌入了德國社會當中。對于許多德國人來說,當這些東方的猶太人在維也納和柏林的街頭匆匆而過,忙于商務的時候,他們提供了一個令人不快的景觀。瓦爾特·拉特瑙自己是一個被德國同化的猶太人,他十分真誠地認為:猶太人正成為“在德國人民身上的外國微生物”。正如馬克思在他之前所表現的一樣,他對存在于自身當中的猶太人遺產持有深層的模棱兩可的態度。

假如瓦爾特·拉特瑙自己作為猶太人都因為看到某些猶太人而感到厭惡,那么,當希特勒第一次遇到這些包裹著土耳其長袍、留著黑色鬈發、帶著輕蔑的微笑的猶太人時,他的厭惡有多么強烈是可以想見的。突然之間,瓦爾特·拉特瑙的外國微生物成為“有毒的膿腫”、“腐爛的發酵”、“桿菌”,對付這種致命病毒的戰爭需要英雄式的、只有路易·巴斯德和羅伯特·科赫才采用過的方法。總之,猶太人作為外國微生物的觀念制造出了可怕的結果——種族滅絕。只有精神變態學才能準確地解釋這一系列步驟:開始是把猶太人視作社會上令人厭惡的東西,最后樂意于在整體上把他們作為整個種族加以滅絕。他們不是人類,而是病菌,因此,一個人假如在做上帝的工作,那就是要抵制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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