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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極權主義的諸種起源(2)

在19世紀,種族主義也從個人甚至社會的偏見演變成無所不包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要求掌握解開世界歷史的萬能鑰匙。在這個意義上,種族主義是歷史決定論在末世論意義上的對應物,因為兩者都宣稱擁有對歷史進程的最終解釋。種族主義在贊美其部落的種族優勢時,又引證出各種各樣不同的理論化論據。因為19世紀最后二十五年達爾文的生物學在知識界占據著主導地位,所以,他魔幻般的術語——自然選擇、遺傳、為生存斗爭、適者生存——先入為主地控制了公共話題。潮水般的印刷品熱衷于種族特性、種族行為和種族孕育,從而造成了這樣一個印象:種族話題淪落到科學動物飼養的水平。杰弗里·菲爾德在研究休斯敦·斯圖爾特·張伯倫——他被認為是種族主義的福音傳道者——的時候,捕捉到了這一強烈的種族意識時代的情緒,他寫道:“許多研究者,抓住復雜的測徑器、測骨器、測肺活量器,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科學測量而非解剖的儀器,在荒郊野外四處搜尋,稱頭顱的重量,檢查各種骨骼,給頭發和眼睛的顏色、皮膚的色素逐一分級,測量鼻子、耳朵、頭和其他身體結構的特性。從積累的資料中,制造出大量種族分類學的數據。”

借助達爾文的發現,公眾要求知道誰是最適合生存的,為什么是最適合生存的。始終如一的種族優越論者們一下就得出了草率的結論:皮膚的顏色是生物優越性,因此也是社會優越性的決定因素。因此,需要詳盡地闡述什么是最強的民族(最適合生存的民族)和最弱的民族(最不適合生存的民族)的種族特性,并依靠比較人類學或生理學的方法進行分析,哪些特性促進了生存,哪些沒有。普遍的共識是:為了生存,競爭、勇敢、無畏和其他自信的特性被制造出來;同時,虛弱、妥協、和平主義、利他主義等一些被動的特性,則是社會生物學意義上所不希望的。

弗朗西斯·高爾頓爵士是達爾文的表弟,他是這種社會生物學理論的開拓先鋒。他確信,在塑造人的個性方面,遺傳比環境重要得多,并且他呼吁國家一致努力去控制遺傳。他相信,依靠合適的優生方法,孕育優等的人種應該是可能的。這就是鼓勵最適合生存的人生育,同時鼓勵虛弱的、缺乏競爭力的、有病的人不要生育,必要時可采取絕育手術。高爾頓的好友卡爾·皮爾森把國家描述成一個人的肌體,他警告說:除非國家是一個同質的整體,否則它就無法在為生存的斗爭中存活下來。因此,階級的沖突完全是在制造分裂,必須有力地連根拔除。皮爾森相信最好的同質整體是社會主義的國家,在其中,每一個個體都為公共的利益與其他的人合作,而不考慮地位或等級。皮爾森視社會主義為國家強大的本能,他對國家的謳歌使他贏得了“國家社會主義者”的頭銜。在對種族特性和種族改良的癡迷上,高爾頓和皮爾森不是孤立的。一大群人類學家、生物學家、心理學家及相類似的行為科學家忙于給種族分類定級,詳盡地描述種族的形態,對白種人的未來發表有分量的斷言。有一組社會心理學家,包括古斯塔夫·勒龐(著名的大眾心理分析家)、瓦謝·德·拉普熱、安德斯·雷丘斯和一大群輕量級的理論家,以一些種族的特性為基礎,從事著對種族的分類定級。

對于所有這些種族理論家來說,種族主義最有說服力的理論家是阿蒂爾·德·戈比諾和休斯敦·斯圖爾特·張伯倫。戈比諾是一位法國的伯爵,經常被視為19世紀白種人或雅利安人優越論的鼻祖,他的四卷本著作《論人類種族的不平等》(1853—1854)同張伯倫的《19世紀的基礎》一道被認為是20世紀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的主要著作。這位伯爵的文章經常被引用,但很少得到理解,它代表著一種企圖用種族的觀念解釋文明興衰的大膽嘗試。正如馬克思突出了經濟的因素,把它作為任何社會的基礎結構一樣,戈比諾聚焦于種族的特性,把它作為歷史事件主要的決定因素。作為一個學術上有堅定的保守主義甚至反動傾向的人,他生活在小資產階級的環境中,不滿足于安逸的生活,渴望著更為令人激動的、英雄時代的復活。然而,他絕不是急切和沖動的反動分子,而是一個深深困擾于文化之中的保守主義分子。他留下了經過精雕細琢、涉及面甚廣、多達四十卷的著作,其中包括政治論文、小說、游記、東方研究及書信。另外,他是一個四處旅行的人,一個談笑風生的交談者,一位富有經驗的政治家。在1849年當過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的秘書,被委任前往瑞士、德國、波斯、希臘、紐芬蘭、巴西和瑞典從事各種各樣的外交工作。

盡管有著周游世界的經驗,但是,戈比諾不僅具有強烈的種族偏見,而且通過理論化把它們納入到廣闊的歷史哲學當中。他把人類種族劃分為白種人、黃種人和黑種人,并將特殊的種族類型與它們聯系起來。例如,白種人展示了人類種族最高貴的性質,其中包括領導能力、體力、優越感,相對而言,黃種人或黑種人體現了生育力和對世俗享受的沉迷。十分奇怪的是,戈比諾確信:偉大的文明要求種族的混居,因為每一個種族在人類的某一個成就領域都占據了先天的優越性。同時,偉大的文明需要一個占據統治地位的民族提供智慧上的領導。他相信,法國人過去曾經受到過雅利安—北歐德國人的貴族統治,但是現在已經被低等的血液——高盧人、猶太人和拉丁人——弄得退化不純了。他對這樣一個事實表示哀悼,即黑種人和黃種人已經用他們的“黑血”污染了整個地中海盆地,法國人承受著某種程度上可能無法挽回的文明的衰落。

戈比諾的種族理論得到了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的成功推廣。事實上,這兩個人在發現了他們共同的美學觀念之后,立刻就建立了親密的友誼。在拜羅伊特市的瓦格納圈子里,戈比諾的種族信條得到了富有熱情的推廣。路德維希·舍曼將戈比諾的著作翻譯成德文,1894年,他又在弗賴堡建立了戈比諾協會。1899年,休斯敦·斯圖爾特這位親德派把戈比諾作為他思想體系的基石,把種族主義甚至提升到更高的地位。

張伯倫(1855—1927)是一位英國移民,一位富裕的、貴族世家的后裔。他的家族里有大英帝國的學者、探險者和軍人。他是雅利安人至上論和德國人種族中心論的主要先驅者之一。他著迷于理查德·瓦格納的音樂和生活的審美哲學。他定居在德國,娶了瓦格納的一個女兒為妻,并成為激進的德意志主義和狂熱的反現代主義的焦點人物。張伯倫屬于知識分子階層,認為自己在城市工業運動及其平等主義原則的沖擊下失去了根基。像尼采一樣,他是一個孤獨的漫游者和有審美能力的花花公子,直到最終發現其真正的使命,他才讓自己不再沉浸在往日的文化遺產當中。這一使命就是傳播雅利安人優越性的信念。作為瓦格納小圈子里的成員,他參與了瓦格納再造德國的藝術和偉業的夢想,他龐大的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盡管經常是不成熟和淺薄的,但卻直接散布了德國的信念,并在其《19世紀的基礎》一書中登峰造極。這一散漫的、具有高度直覺力的、印象主義風格的著作是以真正直覺的方式,并夾雜著許多虛幻的觀點創作的。它本來打算敘述從古代到1800年歐洲的文化史。實際上,這本書的學術外觀,僅僅代表著種族主義對文化的寬泛解釋和對德國文化專門解釋的框架。這本書展示了一個正在出現的文學體裁,它由一些假冒嚴格的學院派學術專著的文章構成,實際上將它看作通俗的辯護更為適宜。這類圖書的目的不是用一些學術術語使讀者望而生厭,而是通過對往昔帶有高度黨派色彩的記錄,激勵讀者去參與行動。

張伯倫作品的顯著特點是對歷史的種族主義解釋。為了解釋塑造19世紀的主要力量,張伯倫突出了希臘藝術和哲學、羅馬的行政管理和法學、基督教的啟示、猶太人毀滅性的力量、雅利安種族救世的使命。整部作品的主題是確定種族是文化偉大的最終決定性因素,雅利安種族一直代表著受到墮落威脅的社會中的再生性因素;相反,諸如斯拉夫人、猶太人等劣等血液類型的存在始終標志著社會具有威脅性的墮落。

張伯倫相信,在西方文化史當中,所有偉大的東西必須歸于條頓民族的貢獻,同時一切卑賤的、渺小的、墮落的東西都是猶太人的制作品。假如條頓人是文化的創造者,那么,猶太人就是文化的毀滅者。一旦猶太人在任何運動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它富有生氣的力量就會受到破壞。基督教就是一個最好的事例,因為它具有羅馬兩面神一樣的相貌——一半是猶太人,一半是雅利安人。它的雅利安人的面貌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和神學意義,同時,其猶太人的面貌則帶有恪守法律和儀式的強烈色彩。因此,基督教中最好的東西——原始的活力和天真的信仰——被猶太人扭曲了。他們建立了一種強調原罪、罪惡和懲罰,而不是拯救、愛和神恩的褊狹信條。在這些沉思的過程中,張伯倫又得出了一個奇怪的結論:鑒于耶穌英雄般的性質,他不可能真的是猶太人。張伯倫這本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銷售了十萬冊,各種各樣的泛德國團體狂熱地支持著他的信仰。這本書被譯成包括英語在內的多種語言,并引發了風暴般的爭論。因為張伯倫是在具有影響力的圈子里活動,甚至德國皇帝也成了他的朋友,因此他的思想受到對傳播種族信條極感興趣的民眾的認可。張伯倫自己參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作為意識形態的戰士,他宣揚德國事業的優越性。在20世紀20年代,他積極支持著納粹主義,并自認為是納粹運動中的一員。1927年,阿爾弗雷德·羅森貝格這位種族主義哲學家把張伯倫的這本書稱為“奮斗之書”,是照亮納粹黨走向勝利之路的燈塔。

在19世紀晚期,種族主義與其他幾種不穩定的思潮相互促進。事實上,1890至1914年是歐洲意識中充滿窘迫和不和諧的時期。在反對正規的、古典的、理性的思維模式當中,一種決定性的反動力量被建立起來,這種反動力量深刻地動搖了西方文化的平衡。理性至上曾經是啟蒙運動和19世紀大部分時間的標志,但卻面臨著富于思考的作家越來越多的挑戰,這些作家強調意志、非理性、主觀性、直覺或者無意識在人類生活中的支配作用。歷史學家們將這些知識的重新定位稱為“生機論”、“非理性主義”、“新浪漫主義”,或者簡稱為“新神秘主義”,這些標簽是富有聯想性的,但是也會引起誤導。對理性的反叛主要指向工業文明的精神,它涉及到對城市狀態、技術理性及小資產階級生活普遍的馴服、冷漠、乏味的規則的深刻不滿。依靠某種直覺上的理由,一些古老的模式一下會聚起來,它們來自各種各樣的文學和哲學的季刊,開始挑戰一些不證自明的假設,其中涉及到人類存在的理性,以及通過科學、資本主義和議會民主達到的社會秩序的完滿。

許多知識分子和年輕人強烈地反對技術的非人性化、資本主義的貪婪、低級政治的危險,以及審美趣味的墮落,他們采取了深遠的反民主、精英主義的姿態,這一姿態只是進一步促使他們遠離現代性的各種力量。因此,所謂的“文化絕望的政治”極大地強化了歐洲社會的集權主義模式。人們記憶猶新的是,現代極權主義的政治背景是一種強烈的集權傳統的存在,以及在歐洲許多地方非代議制的政府形式。這就是為什么極權主義在意大利、德國、俄羅斯,以及集權習慣依然根深蒂固的東中部歐洲成功的原因。甚至在現代的民主社會中,集權的方式也從來沒有完全缺失,因為所有的歐洲社會都是從長期封建的、君主的和精英主義的背景下演進而來的。在社會經濟經歷重大壓力的時代,許多歐洲社會傾向于回到集權的方式之中。它們對民主的方式極不耐煩,因為這種方式極為麻煩又缺乏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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