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想出點(diǎn)子把一段舊繩子系在他那根魔棍上，鄭重其事地把繩子拋進(jìn)水中，等著魚兒上鉤。他心中有數(shù)，沒有魚餌和釣鉤，魚是不會去吃繩子的，可他想，就只一次該為他破例吧。他永遠(yuǎn)信心十足，居然把一根鞭子插進(jìn)街上的陰溝蓋縫隙里去釣魚，他不時地把鞭子提上來，情緒激動，希望繩端總有一回要沉些，像他爺爺敘述的一個故事里說的，他想釣上一個寶貝。

他在游玩時，不時會想入非非，忘掉一切。他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甚至把自己也忘掉了。這樣的時刻是突如其來的。他在走路、登樓梯時，他的腦子里會突然出現(xiàn)一片空白……他似乎什么也沒想。當(dāng)他清醒后，他有點(diǎn)頭暈，原來自己還是呆在陰暗的樓梯上。他跨上幾級樓梯的當(dāng)兒，仿佛度過了整整一生。

爺爺晚間散步時常常帶著他。小家伙讓爺爺牽著，在他身邊一路小跑著。他們走過一條條田間小路，穿過一塊塊已開耕的農(nóng)田，田里散發(fā)出濃郁的芳香。蛐蛐在鼓噪，大個兒烏鴉斜蹲在小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他倆走來，等他們走近時，又笨拙地飛走了。

爺爺干咳幾聲。克利斯朵夫明白是什么意思。老人急不可耐地想講述一個故事，就等孩子求他了。克利斯朵夫是個知趣的孩子，他們配合得很默契。老人對孫兒傾注了無限的愛，有他這么一個討人喜歡的聽眾，他欣喜異常。他愛敘述自己一生中的趣聞軼事，或是古代當(dāng)代英雄豪杰的故事。這時，他的嗓門就會變得有聲有色，激情洋溢。他帶著孩子般喜悅心情，聲音抖抖顫顫的，想壓也壓不下去，仿佛他本人也陶醉其中了。不幸的是，他說話的當(dāng)兒，經(jīng)常找不著詞兒。這使他常常失望，因?yàn)樗f話激動時，詞兒也就上不來。但他事過即忘，從沒有氣餒過。

他說到了雷古盧斯[20]、阿米尼烏斯[21]、呂措[22]的輕騎兵和克爾納[23]，以及想刺殺拿破侖皇帝的腓特烈·斯塔伯斯。他在追述空前絕后的英雄業(yè)績時容光煥發(fā)。他口氣莊重地說出許多歷史上過時的詞匯，讓人如聽天書；他有辦法使聽者急不可耐，說到緊要關(guān)頭，不往下說了，裝作憋住了氣，一個勁兒擤鼻涕。而當(dāng)小家伙實(shí)在等得不耐煩，緊張地問道：“后來呢，爺爺？”時，他真是樂不可支了。

等克利斯朵夫長大一些時，總有一天會識破爺爺?shù)脑幱嫞矔篇湹貙适碌南挛难b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的，果然如此，可憐的老人肯定會很難過的。可眼下，他完全被講述者控制著，聽到悲壯之處，心狂跳不已。他不太清楚爺爺說的是什么人，這些豐功偉績發(fā)生在何時何地，爺爺是否認(rèn)識阿米尼烏斯，天曉得，那個雷古盧斯是否就是他在禮拜天在教堂里見過的那個人呢。但爺爺講述到英雄業(yè)績時，他與老人的心中都充滿了自豪，仿佛是他倆干出來似的，因?yàn)槔先伺c孩子都稚氣未脫啊。

克利斯朵夫不那么高興的時候是當(dāng)爺爺說到激動人心之處時又念念不忘地議論起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來了。通常，這些說教涉及到一些耳熟能詳?shù)恼芾恚纭皽亓急葟?qiáng)暴好”啦，“榮譽(yù)比生命可貴”啦，“戒惡行善”啦等等，可是他覺得這些話都是模模糊糊的。爺爺并不怕小孫子反感，他總是熱衷于夸夸其談；他不必顧忌重復(fù)老調(diào)，也不怕句不成段；甚至有時他說到中途接不起來了，便隨想隨說，以填補(bǔ)思想里的空白；他的聲調(diào)抑揚(yáng)頓挫，以顯出說話更有分量，而做的手勢卻是反意。小家伙恭恭敬敬地聽著，他想，爺爺很會說話，但有點(diǎn)兒嚕蘇。

他倆都喜歡重提那個科西嘉征服者[24]的傳奇故事，他曾征服整個歐洲。爺爺很熟悉這個人，他差一點(diǎn)兒和他交戰(zhàn)。然而，他是懂得承認(rèn)他的對手是偉大的，他多次說過：倘若這么一個人物能在萊茵河這一邊[25]出生的話，他寧愿獻(xiàn)出一條胳膊。可是事與愿違，命該如此；但他是欣賞他的，也曾與他交鋒過——就是說，差點(diǎn)與他交上了鋒。其時，拿破侖離他們僅有十法里[26]遠(yuǎn)，他們的小分隊(duì)向他逼近，突然士兵中出現(xiàn)一陣慌亂，紛紛向樹林逃去，他們邊逃邊喊道：“我們被出賣了！”爺爺說，他曾想把逃兵再集合起來，但沒辦成；他沖到他們前面，又是威脅又是哭求，可他自己也被人流席卷走了。次日，他已離戰(zhàn)場不知多遠(yuǎn)了——他把失敗的地方稱之為戰(zhàn)場。克利斯朵夫不厭其煩地讓他談起那個英雄的偉績，他對英雄戎馬倥傯、馳騁世界的赫赫戰(zhàn)功入迷了。他常看見英雄后面跟著無數(shù)的人，他們叫喊著聽從他的號令，而他只要一揮手便讓他們沖鋒陷陣，并總是使敵人望風(fēng)而逃。這是一個神話般的故事，爺爺又不免添油加醋一番，使它更臻完美了。他征服了西班牙，并且?guī)缀跽鞣怂荒苋萑痰挠?

有時，克拉夫特老人在講述那振奮人心的故事時，對他心目中的英雄也會憤憤然地罵上幾句。愛國主義在他心中燃起，也許皇帝在失敗時，他心中的愛國熱情比在耶拿[27]戰(zhàn)役打勝仗時更加高漲。他不往下說了，只是向河對岸舉起拳頭，輕蔑地啐上一口，罵幾句不太臟的話，諸如：瘟疫、野獸、德性，因?yàn)樗粫惺矸輥y罵一氣的。倘若他這樣說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心中的正義感的話，應(yīng)該承認(rèn)，他沒有達(dá)到目的；因?yàn)樵诤⒆拥倪壿嬎季S上，結(jié)論很可能是：“如果像這樣偉大的人都沒有道德的話，那就說明道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頭等大事是做一個偉人。”可是老人絲毫沒有察覺到縈繞在孩子頭腦里的這些想法。

他倆有時也沉默不語，都在回味著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有時爺爺走在半路上，看見一個有身份的學(xué)生家長在散步。這時，他一定會停下來，深深地鞠躬，說一些阿諛奉承的話。孩子不覺羞紅了臉，不知爺爺為什么這么做。爺爺內(nèi)心是尊敬當(dāng)朝當(dāng)權(quán)的人，尊敬“成功”的人；他在故事中講述了一些英雄，他如此熱愛他們，也許就因?yàn)樗J(rèn)為他們是成功之人，比其他人高明的緣故吧。

天氣太熱時，老克拉夫特便坐在樹蔭下，很快便打起盹來了。這時，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邊一堆亂石下的一塊界石上，或是坐在一塊高高的，怪模怪樣、凹凸不平的石頭上。他晃著一雙小腿，一邊哼小調(diào)，一邊胡思亂想。要不，他就仰面躺下，望著亂云飛渡，它們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太婆，或是像一望無盡的風(fēng)景。他與它們說悄悄話，擔(dān)心小塊云朵會被大塊云吞沒。他害怕那一片片黑得發(fā)藍(lán)的云，以及那些跑得飛快的云。他覺得云朵在他的生活中占據(jù)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爺爺和媽媽居然對這個問題滿不在乎，他很不理解。倘若這些可怕的家伙要使壞，那可了不得。幸而它們一一飛過去了，從不停留，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但似乎有些傲慢無禮。孩子抬頭看的時間一長，終于頭昏眼花了，他揮手蹬腿，好像就要從半空中掉下來了。他眨巴著眼皮，睡意蒙眬……萬籟俱寂。樹葉在陽光下輕輕搖曳，天空上青嵐繚繞，幾只去向不定的蒼蠅營營亂舞，像大風(fēng)琴在奏鳴；蟈蟈兒陶醉在夏日之中，刺耳而歡快地尖叫著，四周開始安靜下來……林木高處，啄木鳥發(fā)出幻覺般的顫音。遠(yuǎn)處的田野上，一個農(nóng)夫在吆喝著牛；一匹馬在灰蒙蒙的大路上發(fā)出嘚嘚的馬蹄聲。克利斯朵夫的雙眼合攏了。在他身邊的一條溝渠里，一只螞蟻在一根枯枝上爬行。他失去知覺了。幾個世紀(jì)過去了。他醒轉(zhuǎn)來，那只螞蟻還沒爬完那根枯枝哩。

有時，爺爺睡得很久；他的臉繃得緊緊的，長長的鼻子顯得更長，嘴巴張得大大的。克利斯朵夫不安地看著他，擔(dān)心他的腦袋變成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他大聲唱著歌，要不，就從亂石堆下稀里嘩啦地滾下來，想吵醒爺爺。一天，他想出個法子，往他的臉上扔幾根松針，并且對他說是從樹上掉下來的。老人信以為真，克利斯朵夫卻大笑不止。后來，他又想故伎重演，這下可糟了：正當(dāng)他舉起手時，他看見爺爺正在望著他。事情弄僵了，因?yàn)槔先耸菄?yán)肅的，他不允許別人戲弄他，于是在一個多禮拜之中他倆在一起時都很冷淡。

路愈難走，克利斯朵夫就愈覺得它美。在他看來，每塊石頭的位置都有一個特定的含意，他都熟記在心。他覺得，一個車轍的印痕就如一次地殼的突變，與陶努斯山脈[28]有著同等重要的意義。在他家方圓兩公里之內(nèi)，他的腦子里裝著整個地區(qū)凹凹凸凸的地形圖，因此，他如在溝槽里稍作變動，他就認(rèn)為自己的重要性不亞于帶上一隊(duì)工人干活的工程師了；當(dāng)他用腳跟把一塊干泥巴的尖頂踩碎，把下面的凹處填平時，他就覺得自己一天沒有白過。

時不時地，他們會在大路上碰見一個駕著馬車的農(nóng)民，他認(rèn)識爺爺。于是他倆就搭上他的車。真是人間天堂啊。馬兒跑得飛快，克利斯朵夫開心地笑著；有時那個農(nóng)民又捎帶上其他路人，于是，他又?jǐn)[出嚴(yán)肅而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裝得像這架馬車的老乘客似的，心里充滿了自豪感。爺爺和農(nóng)民自顧自侃著，沒把他放在心上。他被夾在他們的膝蓋之間，似坐非坐，有時完全騰空著，幾乎被他倆的臀部擠扁了。他感到幸福無比，大聲說話，也不期望別人回話。他看著馬耳擺動，這對耳朵又是多么古怪喲！它們忽左忽右，四處亂動，時而向前挺直，時而耷拉在一邊，陡地又轉(zhuǎn)向后邊，他看得哈哈大笑。他捅了捅爺爺讓他去看看，可爺爺不感興趣，他推了推克利斯朵夫，叫他別鬧。克利斯朵夫心想：人長大后，對什么都不好奇了，到那時，他就神通廣大，無所不曉了。于是，他藏匿了好奇心理，對什么都顯得漠不關(guān)心，好比自己是大人了。

他默不作聲了。馬車的滾動聲使他昏昏欲睡。馬的鈴鐺聲悠悠揚(yáng)揚(yáng)，叮叮咚咚。空氣中彌漫著音樂，如同一群蜜蜂似的，在銀鈴周圍繚繞；樂聲按著馬車的節(jié)拍，輕快地蕩漾著，那就是歌曲取之不竭的源泉啊，一支接著一支綿綿不絕。克利斯朵夫覺得這些曲子美極了，其中的一首特別美，他想引起爺爺注意。他唱得更歡了，大人還是沒在意。于是他升了一調(diào)再唱，接著又來一次，唱得聲嘶力竭，這時老約翰·米歇爾發(fā)火了，對他說道：“安靜一些好不好！你像在吹喇叭，真是煩死人啦！”這下把他鎮(zhèn)住了，他的臉一直紅到鼻子，受到斥責(zé)，他這才不吭聲了。他對這兩個大粗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們不理解他的歌之美妙，那是通向天國之歌啊！他覺得這兩個人特丑，一個禮拜沒刮胡子，身上散發(fā)出臭味。

他看見馬的影子才稍稍得到些許寬慰。這也是一個令人迷惑不解的景象。這個黑魆魆的幽靈躺在一側(cè)，沿著大路飛馳。入晚，返程時，馬影又罩在草原上面。路旁有一個石磨，影子的腦袋爬上了石磨，馬車經(jīng)過之后，又恢復(fù)原樣了。馬影的口環(huán)像個癟皮球，耳朵又大又尖像一對蠟燭。究竟這真是影子還是生靈呢？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與它單獨(dú)呆在一起。他不愿意跟著影子跑，像跟著爺爺?shù)挠白幼咚频模仁遣人念^，后來踩它的身子。太陽落山時，形態(tài)不一的樹影亦可讓人產(chǎn)生奇思妙想。樹影橫臥在大路上形成了一道道柵欄，有點(diǎn)像沉郁而丑陋的幽靈，仿佛在說：“別走遠(yuǎn)啦！”軋軋的車軸聲和嘚嘚的馬蹄聲則重復(fù)道：“別走遠(yuǎn)啦！”

爺爺和趕車人毫無倦意地窮聊下去。當(dāng)他倆說到本地經(jīng)商之艱難、說到吃虧蝕本時，便提高了嗓門。孩子不再幻想了，不安地瞧著他倆。他似乎感到他倆在吵架，真擔(dān)心會動起手來。其實(shí)，情況恰恰相反，那是他倆正敵愾同仇，說得最投機(jī)的時候哩。通常，他倆心平氣和的，無怨無恨。他倆在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時，扯著嗓門大喊大叫，享受叫喊的樂趣，這是平民百姓找樂子的一種方法。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聽他們在大叫大嚷，看見他們繃著臉，不免憂郁地想到：“他倆的樣子多難看，肯定彼此都有仇恨在心。瞧他眼珠骨碌碌地在轉(zhuǎn)！嘴巴張得大大的！發(fā)火時，口水都濺到我的臉上來了。天哪！他要把爺爺殺了……”

馬車停了下來。那農(nóng)民說道：“你們到了。”于是這對仇人握了握手。爺爺先下車。農(nóng)民把孩子遞給他，然后一鞭子抽在馬身上，馬車離他們而去，祖孫倆又回到了萊茵河畔低洼的小路口。太陽向田間沉沉落下。小路曲曲彎彎，幾乎與水面齊平。腳踏過處，茂盛而柔軟的青草沙沙地彎下來；榿木俯身在河面上，樹身一半浸在水里。一群群小蒼蠅在飛舞。平靜的水波推著一條輕舟悄悄地滑過。漣漪親吻著垂柳發(fā)出唧唧啜啜聲。夕光清朗，暮靄四合，空氣清新，灰蒙蒙的河水閃著粼粼銀光。爺孫倆轉(zhuǎn)身回家，蛐蛐在歌唱。媽媽親切的臉龐在門口笑迎……

啊！多么甜美的回憶，多么賞心悅目的景象啊，它們像和諧的音樂在升華，在他整整一生中縈繞低回……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云游四方，那些名城重鎮(zhèn)，洶涌大海，夢幻般的風(fēng)光，所愛之人的身影都沒能像他童年散步時的情景、像他每天無聊時把小嘴貼在窗玻璃上吹水汽時依稀看見的小花園一角那么鮮活準(zhǔn)確地鐫刻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