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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織娘

  • 南國異語
  • 武司風
  • 7045字
  • 2017-07-18 15:16:35

金可斷,

石可斷,

情可斷,

意可斷,

唯有這細細的絲線不會斷。

織娘浣罷布,提籃朝半山走,水珠滲過網眼,淅瀝瀝滴在石徑上。

鳥聲啁啾,花香四溢,百步外是一圍院落。

織娘望望太陽,發覺浣衣太久,已過午飯時候,忙提起裙襟,小跑踏過級級石板。推開柴扉,老花貓正張嘴打哈欠。

織娘抄起掃帚一丟。花貓驚叫,躍到房檐上。

“死阿貓,不幫忙就罷了,還要故意擋我去路。”織娘道。

織娘放下竹籃,將衣物擰干,抖開搭上衣桿。山風拂過,綢紅錦綠更似春色紛紜。

備好水米,織娘抱一把柴火填進灶膛,取來火折子吹氣。不多時,火星若隱若現。

“可惜又是白水煮青菜。”織娘扇著火,自言自語道。

炊煙于白日下裊裊騰空。

水沸后,米香撲鼻,織娘忽聽外頭有響動。

貓叫、雞飛,似有什么東西被碰倒。

“殺千刀的貓,又在鬧什么事?”

織娘放下蒲扇,憤憤然抬腳到庭院一探究竟。

院中衣架傾倒,衣物落在土上,一片狼藉。門扉大敞,貓兒不見蹤影。

一男人在水缸前頭,見織娘出現,忙低眉搔頭,欲言又止。

“你是哪個?”

織娘向陌生的來客問道。

“姑娘恕罪,這不是小可弄的。”男人揖禮道。

“那是誰?”

“貓。”

“貓?”

“小可叫門不應,斗膽入院,不想大黑貓撲到臉上,差點摔個狗吃泥。那貓又跳到衣桿上,弄塌竹架,才搞得如今這副樣子。”

“那貓呢?”

“這,明明剛才還在……”

“胡說!”

“姑娘息怒,小可不敢有一句假話。”

這男子生得瘦削,背后曳只木匣,一副貨郎的打扮,顴上兩道暗紅血痕。

織娘忽地笑了,明知事情與他無關,卻總想與他胡攪蠻纏。于是織娘抱起雙臂,乜斜著眼道:“不說也罷,你倒講講,為何要闖我院子?”

貨郎直起腰身道:“小可本是游商,行走各地,不想遇到山賊。慌亂中逃到山里。小可在林中徘徊多日,忽見一道炊煙,才兀自來到這里。”

織娘彎了眉眼道:“敢情你是個討飯的。”

織娘讓貨郎于長凳坐下,自己進屋盛飯,又端碗湯水放到桌上。

“唯有粗食,”織娘道,“莫說我吝嗇。”

貨郎瞧見飯菜,將瓷碗推至織娘前,推辭道:“姑娘還沒吃吧?小可豈敢一人獨食?”

織娘道:“我吃過了。”

“可明明是熱的……”

織娘一拍桌子,怒道:“你到底吃不吃?”

貨郎驚得一顫,忙拾起碗筷,囫圇扒了幾口。轉眼,碗里白米下了大半。織娘忙伸出手臂,奪下貨郎手中飯碗,笑道:“別只吃飯,喝點湯!”

貨郎忙抹去嘴邊米粒,接過調羹道:“小可當真餓了。在深山轉了許久,隨身又無干糧,這飯菜于我,已經算是珍饈美味。”

不出片刻,湯飯見底。貨郎收攏碗筷,向織娘道謝。

“你方才說,自己遇了強盜?”織娘托腮問道,“他們長何樣?兇不兇?”

“兇得很!個個手執尖刀,黑布蒙臉。虧我急中生智,大喊箱子里是花石。他們聽言一哄而上,我趁機脫身,跑到林里。”

“里面真有花石?”織娘問。

貨郎笑道:“不過幾味藥材罷了。若真有花石,小可定在鄉間建房置地,日耕夜息,不受這奔波之苦。”

織娘似思量般捻一綹長發,突然問道:“飯吃好了?家中米多得很,晚飯多煮一些,叫你吃個夠。”

“不勞煩姑娘。”貨郎移身,向織娘拱手謝道,“眼下日已過半,不動身恐就遲了。賊人見箱里藥材,將其丟在路邊也說不定。姑娘今日一飯之恩,小可來日定當報答。”

說罷,貨郎便朝門外走。

“且慢。”織娘于背后叫住貨郎,回屋取個布囊,交付貨郎道,“里面裝了幾片白饃,趕路時用得上。”

貨郎接過布袋,再拜道謝,逆著日光,步步下山。

織娘目送貨郎下山,嘆了口氣。不想花貓忽地躥出,一條長尾左搖右擺。

“死貓,方才跑去哪兒了?”

織娘輕哼一聲,側腳從一旁繞開,走了兩步,聽見背后有聲音道:“依我看,你蠻喜歡他。”

織娘駐足,臉上紅霞一飛,羞道:“休得胡說。”

“胡說不胡說,有人比我清楚。”那聲音拉長調子,又道,“話說,你怎就讓他走了?”

織娘羞不自勝,夾緊步子往前趕。

“若你答應以后溫柔待我,我現就下山把他捉來。”

“誰要你幫!”織娘憤憤道,“我在他踝上系了絲,三日之內,且看他回不回來。”

織娘將生絲覆上織軸,拿起筘刀,將線頭引入筘片。絲腳坦露于撐牙上,織娘捻起兩段絲,拇指一繞,打出一只結。

一只接一只,足足打了百十個后,經絲終于貫連。織娘踩動踏板,交錯絲線織成綢布。

這日天色正好,織娘抬頭看云,云像馬、像狗、像生翅膀的魚。風一吹過,白色云團化成人形,落到地面,變作貨郎模樣。

“你怎回來了?”

織娘不抬頭,機杼札札作響。

良久,貨郎窘迫道:“幾日下來兜兜轉轉,饃也吃完了,不想竟又轉回這里。”

“沒出得山?”

“沒得。”

“貨呢?”

“也沒得。”

織娘松開踏板,笑道:“依我看,你心愚腦笨,怕是永遠走不出了。”

貨郎探過身,向著織娘連連拱手道:“姑娘可知道山的路?若能指得方向,小可必感激不盡。”

“且不說謝我,”織娘道,“我自生下,便沒出過這山,又何能給你指明方向呢?”

貨郎聞言,面色憂愁。織娘見狀欲笑,從織機旁起身道:“行了這么多天路,想必也疲勞?不如去屋后洗個澡,我自有好吃好喝招待。”

織娘端來燜茭白、燒菱角,還有煨好的叫花雞。一壺燒酒擺在桌上,兩只杯盞相對而視。

貨郎換上新衣,不動筷子,坐在凳上出神。

“怎么,這菜不合口味?”織娘問道,“這是新殺的雞,你不妨嘗嘗。”

貨郎回過神,摸起筷子,嘗了口菜,辨不出味道。末了,他放下筷子,埋下頭來。

織娘見狀,亦失了胃口,問道:“還想著回家一事?就算想回,也得先吃飽。”

貨郎抬頭道:“姑娘所言甚是,小可方才只想事情,怠慢了姑娘,我先自罰一杯。”

“這倒不必。”織娘道,“容我問一句,這么急著回家,是因有人掛念?”

貨郎答道:“小可父母雙亡,亦未成家。只是這貨掌柜催得緊,一天也不得耽擱。我既已失掉大半,若再不將剩的送到,恐心中不安。”

“你倒是好心腸。”織娘道,“明明吃了苦頭,還為別人著想。如今山路復雜,不如先休息個十天半月,再尋路也不遲。”

說罷,織娘為貨郎斟酒時,袖口間似有物一閃而過。

“此筵權當送行,”織娘道,“愿你早日出山,不再迷路。”

二人于是推杯換盞,交箸暢食。

日落西山,白月漸升,幾盞下來,貨郎竟覺飄然。酒似線蟲,直直鉆入髓縫,貨郎思緒就此斷線,沉沉墜入夢中。

貨郎再醒時,日上三竿,身上是一席絲被,又軟又滑,于春寒中藏一團暖意。

貨郎伸手去摸,渾身赤裸。他頓時起身四下打量,見自己身處閨閣之中,衣物整齊疊在一旁。

“姑娘,”貨郎邊穿衣服邊喊,“你可在外頭?”

“昨夜睡得可好?”織娘端飯食而入,問道。

貨郎聞言,詫異道:“難不成……”

“你都不記得?”織娘似笑非笑問道。

“當真記不得。”

“昨夜你喝多酒,我攙你入房,誰知你竟把我撲在床上。你力氣那般大,我敵不過你,只得……”

不等織娘說完,貨郎跪下,慌道:“小可不識分寸,貪杯釀禍,罪該萬死。”

織娘趕忙伏身道:“你怎這般癡傻,醉成那個樣子,我逃將便是。你情我愿之事,何來什么罪過?”

貨郎聞言,不知如何是好。

織娘輕撫貨郎手掌,緩緩道:“事已至此,我有個法子,你愿不愿聽?”

“姑娘請講。”

“你且說,我美不美?”

“美。”貨郎答道。

“比起你鄉中女子,何如?”

貨郎磕磕絆絆道:“姑娘天生麗質,心腸又好,依我看,無半點瑕疵。”

“既然如此,”織娘道,“何不留在山中,娶我為妻,一同耕織,不再受那奔波之苦。你看如何?”

貨郎舌頭打結,吐不出一字。織娘心急,挑起指甲向貨郎掌心刺去,問道:“究竟愿意否?”

“愿意,愿意!能娶到姑娘,是上輩子修來的福。”

“話不反悔?”

“不反悔。”

織娘狡黠一笑,問道:“從現在起,你當叫我什么?”

“娘子!”

織娘應聲出門,一手端綠豆湯,小步到他跟前。

“今日砍柴怎去了這久?”織娘道,“這湯你去時做的,擱到現在,正好涼了。”

貨郎喝湯,一股涼意沁入心脾,解了方才燠熱。

“這豆湯當真解暑。”貨郎嘆道,“每天若能喝上一碗,快活賽過神仙。”

織娘聞言含笑,在他胳膊上輕輕一擰。

幾尺之外,一只花貓慵然走進屋后陰影中。

兩人親昵過,貨郎笑道:“我今日于山中多行了幾里,哪知取了柴,卻找不回來時之路。我在山里繞行一個多時辰,才望見門前那棵桑樹。這片山想必深得很吧?”

織娘聽罷,嗔怪道:“你若真迷了路,我該去哪尋你?我有個法子,叫你無論在哪,都尋得到回家路。”

“有這等辦法?”

“有,你且先閉上眼。”

貨郎半信半疑,閉起眼睛,忽覺腕上一涼。

“好了,你看看罷。”織娘道。

貨郎聞言睜眼,見一條細長生絲,一端在自己腕上,另一端沒于織娘袖口。

貨郎拉扯幾下,那絲柔軟光滑,無論如何拉伸,都延展得開。

“我活了二十余年,從沒見過如此新奇之物,如今真開了眼。”

“不必大驚小怪,”織娘淺笑道,“這是我織布所用生絲。質地甚好,拉扯不斷,你只要沿它走,早晚找得到回家路。”

“如此真是再好不過。”貨郎道,“娘子又從何取得這等奇物?”

“不從何處,家中自產。”

貨郎道:“我只見娘子紡紗織布,從未見養蠶繅絲,這蠶絲從何而來?”

織娘只是笑,鳥囀聲聲,云靄合攏。

織娘掂起帕巾,換來新梭,繼續織布。

織娘欲為貨郎裁一身新衣。貨郎來時身著那件,如今早已殘破不堪。

織娘想著,忽覺腳下脫空,原來布輥上生絲耗盡。

電閃驟至,雨從天降。織娘見狀,忙拿起紙傘,向門外走去,卻與匆忙趕回的貨郎撞個滿懷。

“正要給你送傘,不想你竟然先回來。”

貨郎脫下外褂,順勢把織娘摟在懷里。

“我看天色變暗,便收了活計,往家中趕。”貨郎道,“這根線當真是好。若不是它,恐又要晚上一個時辰。”

織娘身子一掙,佯怒道:“盡知道嘴上賣乖。半里長的路,也要靠這絲線?”

貨郎亦不反駁,回屋去了。

織娘覺今日貨郎,似比往日沉郁了些。待貨郎從屋內出來,織娘問道:“夫君今日可好?”

“好得很。”

“是否遇見什么事情?”

“這山中除你我外,無有一人,怎會碰上什么事情?”

“那既然如此,為何夫君悶悶不樂?”

“娘子多慮了。”

“莫以為你能騙過我。”織娘湊近,咄咄逼人道,“有什么煩心事,說出來不就好?”

貨郎嘆氣道:“也沒什么,只是今日勞作,忽想起山外之事。恐有人以為我私吞貨物,獨自逃掉。”

織娘聽了,心頭不是滋味,握住貨郎手掌,黯然道:“若說起來,這事只能怪我。”織娘支吾道,“其實你喝醉那天,什么也沒做。只是為留下你,才扯謊些無中生有之事……”

織娘聲音越來越小,貨郎卻哧哧笑道:“罷了,罷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況娘子待我甚好,若再責備,便是忘恩負義。娘子莫怕,我不怪你。”

當夜,織娘輾轉反側。

窗外雨聲漸小,月隱云中。貨郎鼾聲輕起,織娘掀開被子一角,披上薄紗,無聲起身,走去廂房。

織娘進屋,點顆松明,火光之旁,白絲浮過。

織娘找來蒲墊,盤腿坐下。紡車上絲料已盡,若想明天趕工,今夜須造生絲。

換以前,織娘無須于夜深人靜時吐絲,怎奈有了貨郎,也要付出代價。

織娘閉眼,沉下心思,不多時,便覺肢體燥熱,全身血液聚成一股,向頭頂沖去。

豆大汗珠從織娘面頰滑下,墜入四周黑暗之中。

也許當真做錯了罷?冥冥中織娘這般想道。

即便業報終會到來,如今只要伴在貨郎左右便好。

織娘發絲迅速生長,垂過腰肢,疊在地上,發梢由黑轉白,向一處聚攏。

不出一刻便好,織娘估計,身體越發感到虛弱。

發絲愈聚愈多,變成半只巨繭,包裹織娘。

忽然松明光火一晃,瞬間熄滅。織娘驚得睜眼,見房門被人打開,立著一令人絕望的人影。

“夫君……”

織娘身子一軟,幾近暈厥,渾身上下動彈不得。

“夫君,你聽我說。”慌忙中,織娘拾起剪刀,刺穿繭殼道,“夫君不要怕,我在制絲而已。”

剪刀下行,巨繭裂出巨大豁口,織娘撕扯繭壁,掙扎而出。

貨郎慌忙退至籬邊,拾起久未觸碰的貨匣。

“妖……妖怪啊!”他顫抖著道。

“我是織娘啊!”

“胡!胡說!妖怪!”貨郎即刻轉身,徑直奔下山坡。

織娘見狀追去,夜風呼嘯,月隱星沒。山中萬物正蟄伏不醒,唯有織娘呼喊聲。

“夫君!夫君!”

可這莽莽山野中,要去哪里尋他?她循手腕絲線,在密林中獨行。

穿行許久,遠處天際泛黃。織娘腳下山勢漸漸平緩,樹林盡頭,似有光芒滲入。

織娘加緊腳步,踉蹌行至林邊空地。

此處是山之邊界。

眼望平原,織娘軟下身,癱坐在樹樁旁。一只活物躥到織娘身邊,似在傾聽織娘心中苦澀。

“有何大不了。”他說道,“不過與往常一樣。”

織娘淚眼婆娑,頃刻眼淚不住地掉,哭道:“你什么也不懂,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可在這哭,能把他哭回來?不如回家睡個好覺。”

織娘擦了淚。遠山處,一輪染血的紅日正冉冉而上。

且說貨郎出山,行了十多里路,見販夫走卒之輩漸多,方知回到現世。

昨夜于廂房中,貨郎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他不懂,為何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竟會變作這般可怖模樣。

原來她是山中妖怪,貨郎心中驚懼,上次自己無法走出深山,恐就是織娘從中作祟之故。

如今擺脫了妖怪,卻仍有一事困擾。貨郎手上絲線,無論如何拉扯都不斷。好在那絲極其纖細,放之不管也無妨。

上大路后,行三十里,貨郎看到縣城影子。望見女墻,貨郎心頭一喜,不禁腳下生風,兩步并作一步,踏入城中。

長街兩旁,景象依舊。幾個眼熟面孔,隔瓦窗向貨郎點頭。

貨郎剛想對人說起自己遭遇,又想到匣內貨物一事,如今拖了許久,不解決恐怕不妥。

于是貨郎快步向家走去,準備打理一番后,去找掌柜。

到了自家門口,貨郎推門,發現上了鎖。

不出片刻,木門開一道細縫。

貨郎驚詫,問道:“你是何人?”

門后婦人道:“我倒要問你!”

貨郎不悅道:“分明我是戶主,房契就在磚縫里,憑什么說這房子歸你?”

“呸。”婦人道,“這房子是我用二十兩銀子,從前街李掌柜那買的!”

說罷婦人甩上門,貨郎呆在門口,感覺大事不妙。

十一

貨郎尋到李記,還未張嘴,掌柜先怒吼道:“你還有臉回來!送的那批貨呢?”

貨郎忙卸下貨匣,哀求道:“掌柜有所不知,小可于路上遭劫,山中還遇了妖怪……”

掌柜打斷道:“還妖怪!一會兒官府人來了,你跟他們去講!”

貨郎聞言,慌忙道:“小可不敢有半句假話,況掌柜您已賣掉我的房子,您就行行好,放小可一馬!”

掌柜聞言冷笑道:“你那破房子,貨之一分都抵不上!老實吃牢飯吧!”

貨郎還想解釋,不想兩個衙役趕到,將其扣押在地。

十二

升堂、定罪、入獄,一切水到渠成。

原來貨郎失蹤月余,掌柜將其告上官府。

縣令見緝犯被押上堂,自然樂得銷案,也不管貨郎怎般辯駁,判杖打二十大板,草草投入監牢。

獄中潮濕陰冷,地上鋪些爛茅,碩鼠蜈蚣橫行。貨郎于獄中夜夜難眠,漆黑中不知度過多少日月。

一日,貨郎合攏眼皮,倚靠監欄,忽覺皮膚一緊,似有一根細繩牽動手腕。

貨郎驚得立起,仔細端詳起腕上細絲,其仍如從前一般,盤在腕上,延展至影影綽綽的黑暗里。

貨郎挑起絲線,用指尖撥弄幾下,依然柔軟輕盈。

貨郎不禁心生悔意,若當初多聽織娘一句,如今會是如何結果?

即便織娘是妖又如何?就一定是惡人?

世間難覓后悔藥。貨郎嘆氣,自己與織娘,此生恐再不能相見。

十三

貨郎如行尸走肉,茍活于監牢之中。

貨郎胡須長了,頭發過肩,腳踝被鐐銬磨磋,結下厚厚血痂。

漸漸,希望之火熄滅,貨郎只盼望每天飯食,其余茫然不顧。

一日,貨郎聽到鎖芯開合聲音,雙手驀地僵住。

獄卒卸下貨郎腳上鐐銬,說道:“隨我出來。”

“官爺,要去哪?”貨郎虛弱問道。

“少廢話,隨我走。”

貨郎隨之出了牢門,再一次見到陽光。

“走吧。”恍惚中,貨郎聽獄卒說道。

“去哪?”貨郎問,身體卻無動于衷。

“隨便你,”獄卒道,“你獲釋了。”

貨郎向街上望,見墻壁外樹冠已經泛黃。

“有人替你還賬。”獄卒說罷,將貨郎驅下臺階,隨即關閉兩扇釘門。

貨郎只覺一陣恍惚,扶墻踉蹌而行。

貨郎思量,是誰替自己還債?自己無親無故,難不成……剛一動心,貨郎即刻打消這個念頭。

轉過街口,貨郎走上一條大道,見某間店鋪前,聚攏一干圍觀民眾。

貨郎上前,見招牌之下,一個人正叫賣貨架上卷卷絲布。

“百年難見的青絲布,每匹十兩!”

有人問道:“別家綢料,最多不過五兩,你的何故這般貴?”

那人道:“這青絲布之綠,乃桑蠶傾吐而成。桑蠶吐青,萬里難得其一。我賣十兩,還算便宜了大家!”

“既然難得,你為何足足有幾十匹?”

“這批布非我所產,是一姑娘賣與我的。那日她車來,說是上好布料。我一驗,果然貨真價實,便悉數收進,才有了架上這些。”

貨郎聞言,匆忙上前問道:“當日賣布匹的姑娘,長什么樣?”

“說不大好,只記那姑娘臉蛋生得美,卻有些憔悴。對了,我還見她手腕上纏一條長絲,隨風飄蕩。如今想來,想必是當時看花了眼。”

十四

貨郎離開縣城,搭輛馬車,趕往鄰縣。車把式見貨郎可憐,送他半個燒饃。

行約二十余里,二人再不順路。貨郎告別,沿蜿蜒小路向南獨行,人煙漸漸稀少。

道路兩側,良田逐漸變為荒地,貨郎翻過手腕,將絲線繞在指間,每行一步,都覺其向前縮緊。

丘陵漸升,遍野蔥綠,秋紅點點,斜峰無數。

去時驚恐,歸時慶幸。若非手上絲線,恐自己將迷失于塵世,永遠失去織娘。

如今有這根線在,至少可以尋到她,當面道出歉意與悔恨。

山路崎嶇,貨郎循著絲線,翻過道道山脊。

山林間叢柯蔽日,貨郎見不到太陽方位,只覺天色由亮轉暝。

貨郎心中思緒起伏:

若再見織娘,她會說什么?會原諒自己,重修舊好嗎?若織娘不愿見,便求她解開絲線,自沉河中。

繞過山峰,沿水流行百余步,眼前即是那道行過無數次的石階。

幾十里未曾停步的貨郎,現在卻猶豫了。

夕陽隱沒,倦鳥撲翅,借西風款款回巢。

貨郎走進,見院中景象與先前無異。幾只衣桿上晾了衣,水缸擺在籬前。屋檐下的織機,似已久不曾動。

貨郎沿甬路從前院行至正房。暮色漸融,廳堂昏暗,青磚上一道狹長光斑。

織娘正做織繡,一針一針,膝上墊布微微抖動。

窗欞下,一只花貓慵嗚,貨郎定神,跨門現身于一方斜影中。

織娘收針,咬斷線腳,將手上衣料展在身前。

貨郎不知如何開口,許久囁嚅道:“娘子在做衣服?”

織娘也不抬頭,只說道:“是啊。”

“這件新衣,可完工了?”

“差不多,只少那最后一根。”

貨郎一愣,忙問:“少的是哪一根?”

織娘莞爾,攬過貨郎雙手道:“就在你手腕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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