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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大精神與清華傳統在云南師范大學的演講。

(2011年4月8日)

今天,我與大家一起回顧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的歷史,回顧清華大學的傳統。4月24日清華大學百年校慶,將舉行一場隆重的慶典。我們清華經管學院組織了一項有意義的校慶活動,就是“清華一百年,重走聯大路”。這項活動始于去年的11月份,沿著先輩們的足跡,步行從長沙經貴陽到云南。今天也有多位參加這項活動的清華EMBA的同學和老師到場。他們在旅途中共同回顧、重溫當年的艱苦歷程。

這場講座是此次活動的組成部分,是重走聯大路的系列講座之一。今天的講座由清華經管學院EMBA教育中心安排,題目是他們擬定的,叫作“聯大精神與清華傳統”。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我自己在這方面頗感學識有限。不過今天也想借這個機會跟大家一起分享一下我理解的聯大精神和清華傳統。西南聯大在北歸的時候留下了一所學院,就是師范學院,也就是如今的云南師范大學。就此而言,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學校。

在這一場合,在這一時刻,我想圍繞聯大精神與清華傳統,與大家分享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感悟、理解、行動。

一、感悟

感悟是由重走西南聯大路時想到的。昨天,我參加了云南一段的步行,一共走了五個多小時,在嵩明縣界內翻越了一座大山。一路上我們都在暢談西南聯大。昨晚,我們在百邑中學還特別舉辦了一場“西南夜話”沙龍,主題就是“教育反思”。

今天我們之所以如此重視當年的西南聯大,正因為它在教育上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不僅鑄就了中國教育史上的一段輝煌,也成為世界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剛才我也前往你們的老校區,參觀了西南聯大的舊址,目睹了當時留下的紀念碑等各種文物,深受感動。

我最早聽說西南聯大是在什么時候呢?追思良久,我忽然回想起來,最初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在我上清華之前,是從梁從誡那里聽到的。也許,在座的同學不一定知道他是誰,但你們想必都知道他的父母——梁思成與林徽因,梁從誡正是他們的兒子。梁從誡的太太方晶,是我小學一年級開始的英語老師,所以我常去他們家。當然,他會提到西南聯大。在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我們根本沒有有關西南聯大的書籍、研究文獻或資料,只是隱約知道,歷史上曾經有過這么一所學校,叫作西南聯大。其實,我作為1977級“文革”后的第一屆大學生考入清華大學的時候,盡管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之間有著這么深厚的情感和淵源,但當時對西南聯大也幾乎一無所知。

昨天晚飯時分,我們來到百邑中學,正值學生下課。我步入了一間教室,是初一學生的課堂。我環顧四周,發現一些學生正遙望窗外的群山。這使我一下子就回想起自己念初一時的情景。時值“文革”,我隨父母從北京來到貴州。在貴州,我上學也要走很遠的山路。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次南渡。無論如何,重走聯大路觸發了我童年的回憶,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受,特別是眼見周圍的紅土地,帶著鮮明的云貴高原特點,讓我瞬間回到了幾十年前。

這次重走聯大路為我提供了一次機會,督促我閱讀關于西南聯大的書籍,并拜訪當年西南聯大的一些人。4月1日,在清華經管學院舉辦了一場新聞發布會,會上特邀兩位與西南聯大有緊密關系的老人,當年都是年輕有為的青年,一位是聞一多先生的兒子聞立鵬先生,另一位是西南聯大時的學生何兆武先生。他們兩位在新聞發布會上做了十分精彩的回顧講話,讓這次活動更加充滿了歷史意義。

活動進程中,我也盡量去閱讀有關西南聯大的書籍。其中最早的一本是1946年西南聯大學生出版社出版的《聯大八年》,這可能是關于聯大的第一本書了,因為第一版出版時,學校還沒有遷回北平,歷史記載十分清晰。我看到的最近一本書是今年1月出版的《南渡北歸》,著名作家岳南所寫,這本書分若干冊,其中第一冊專門提到西南聯大的一些人和事。我還看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一九三七至一九四六年的北大、清華、南開》,1996年出版,2006年修訂。還有一本是清華大學一位副校長送給我的2008年出版的《我心中的西南聯大:西南聯大建校70周年紀念文集》。我還瀏覽了一些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的簡訊,以及謝泳寫的《西南聯大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等。

我從中產生了哪些感悟呢?第一個感悟是,我確實看到并學到了許許多多以前所不知道的往事。我是1977級的清華本科生,那一級在1978年春季入校。我在清華念了三年半,后來提前畢業赴美國留學。但在這段時期,說實在的,對于老清華、對于西南聯大基本上不了解。那時候“文革”剛結束,還沒有來得及重新整理這些歷史。所以,關于老清華以及西南聯大的不少情況,實際上是在我回清華后的這幾年,特別是過去幾個月中才通過閱讀了解到的。其中一個緣由或情結,就與我們清華百年校慶在即有關。

我讀到,1941年4月,在昆明慶祝清華三十周年校慶時,外國大學紛紛發來賀電。其中一封賀電電文中有一句話寫道:“中邦三十載,西土一千年”,驚嘆中國高等教育,特別是清華的快速發展,三十年走過相當于西方一千年所走的道路。這是對清華的崇高贊譽。嚴格地說,三十年中前面十幾年辦的是中學和大學預科,叫作清華學校,辦大學本科是從1925年開始。這么短時間就取得了這么大的成就,確實不易。

有一張1941年清華三十周年校慶時七位清華教授的照片反映了當時的情況。照片拍攝地是昆明迤西會館,此會館是當年西南聯大工學院所在地,我是在今天早上參觀老校址的時候獲知的。照片上面有一塊刻著“百年樹人”這幾個字的匾。照片上的七位教授就是當時清華大學的領導班子。當時西南聯大設有一個大學的管理團隊,同時三所學校還保留各自的管理體系。照片中,左邊第一位是工學院院長施嘉煬,第二位是教務長潘光旦。這里所說的頭銜都是指當時在清華大學的職務,潘光旦既是清華的教務長,又是聯大的教務長。左邊第三位是陳岱孫先生,他于1926年獲得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他當時是法學院院長,兼經濟學系系主任。我們清華經管學院的源流就是老清華經濟學系,于1926年成立。右邊第三位是吳有訓,理學院院長,也是物理學系系主任。右邊第二位是馮友蘭,文學院院長,西南聯大紀念碑上的文字就是他題寫的。右邊第一位是葉企孫,特種研究委員會主席。也許在座各位不熟悉這個名字,但大家都知道“兩彈一星”的23位功臣,其中一半或者是他的學生,或者是他學生的學生。他一手創建了清華的物理學系,親任物理學系系主任、理學院院長,應該說締造了中國的物理學專業。這里面每一位都是大師,其中施嘉煬、潘光旦、陳岱孫、葉企孫都是早年清華學校的畢業生。最后,中間的那位梅貽琦是清華建立之前的“庚子留學基金”的第一批留美學生,時任清華大學校長。這張照片彌足珍貴,記錄了那段難忘的時期。

這些情況我在清華讀書時是不了解的。只是多年以后,等我再回到清華擔任經管學院院長,以及我們重走聯大路的時候,才又重新進行“挖掘”。后來我發現,其實這可能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中央電視臺主持人柴靜去年(2010年)3月30日的一篇博文被廣泛傳播,點擊量達二十多萬次,標題是“而我卻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這里的“他”正是葉企孫。這篇博文后面的跟帖十分踴躍,非常之多。她說,她從來不知道這么一個人,突然發現這個人并對他進行了一番描述后,收到了異常熱烈的反饋。何止像柴靜這樣知名的主持人,即便是清華人,我們在座的各位同學之中,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或者與他在一起的上百位聯大教授們的存在?我覺得,這項活動很有意義,為我們提供了一次重新深入認識那段歲月、那個世界的機會。

我的第二個感悟是,在過去的若干年間,猛然間,關于西南聯大的各類書籍如潮水般涌來,不僅包括西南聯大還有關于老清華、老北大等的書籍。我借用一些書名來刻畫這些書的主題:《逝去的年代》、《消失的大師》、《不再有的學子》,等等,反映了某種失落情懷。消失的是一大批教師,一大批學生,不是一兩個,不是個別的。這種情懷的流露來自各種不同角度,有的是歷史學家去研究,有的是校友做回顧。而這些清華大學或西南聯大的大師中,只有校長梅貽琦后來遠走他鄉,其他人都留在了大陸,但他們在日后的歲月中都經歷坎坷。從后來的記載看,在“文革”中,潘光旦、葉企孫這兩位大師,在離開人世之際都格外凄慘。大家恐怕都沒有聽說過潘光旦的名字,但是提起費孝通,可能無人不知,而潘光旦就是費孝通的老師。我看書中的記載是,潘光旦最終是被費孝通抱著,死在他的懷里。最近,我也格外注意到敘述陳岱孫的生平往事,這是出于我個人對他的敬重以及他對我們學院的影響。他在清華擔任經濟學系系主任、法學院院長,在抗戰勝利后從昆明返回北平的時候,他先行回來一年,組織并主持“清華校舍保管委員會”工作。清華復原后的1945—1946年間,他負責從日本人的手里把所有的財產接收過來。但我也發現,20世紀80年代以后他在每年校慶都會返回清華,卻從不曾回去他住過多年的新林院3號。從中似乎也可以感悟到,他對其中許多辛酸歷史不愿加以回味。

我的第三個感悟是,這些書如此火爆熱銷,實屬一種并非正常的現象。如此眾多的書籍追述一所僅存在八年的學校,與其說是對當年的贊美,還不如說是對目前教育的失望。再請看一下書名:追憶葉企孫的書《最后的大師——葉企孫和他的時代》,介紹陳寅恪和傅斯年的書《大師之后再無大師——陳寅恪與傅斯年》,《南渡北歸》的全名叫作“大師遠去再無大師——南渡北歸”。瀏覽這些書名,特別是作為教師的我們,心里會很不舒服,感到難過。為什么是“最后的”大師?這以后為什么就再也沒有了?

也許這是圖書出版商的一種炒作,但我覺得也不完全是。我很難想象在某一經濟領域,人們可以無休止地歌頌70年前的輝煌。誰能給我找出其他一個行業來,汽車行業、金融行業還是房地產行業?不會的。唯獨教育界,特別是高等教育。為什么對教育界會有這么多人寫這么多書,去稱贊70年前的一所大學?

這些都是我在重走聯大路的前前后后的一些感悟,不成系統,完全是看到一張照片、一段文字,甚至一個書名后,有感而發。但我認為很有必要,它促使我們去進一步思考,到底什么是聯大精神?什么是清華傳統?

二、理解

我所理解的聯大精神和清華傳統,不可避免地會很片面也很膚淺。因為畢竟只是在最近一兩年內,才惡補了一些這方面的相關知識。畢竟我自己長期從事的是經濟學研究。現在,介紹西南聯大八年的書籍不計其數,我看了一些。然而我發現,將聯大和清華聯系在一起的書卻很少,而我今天就想講一講對這方面的理解和思考。

西南聯大成就斐然,引人矚目,特別是它處于極其艱難困苦之中,在國家危難時刻,在人的生命難以得到保障之時,取得這樣耀眼的、被日后證明的成就。我的第一個理解就是,聯大不是孤立的。不僅是因為抗戰的艱苦反襯出聯大的這些成就,而是以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所學校為代表的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在到達長沙和昆明之前的努力和積累,最終鑄就了聯大的輝煌。

我們可以舉出許多數字:聯大培養出來的學生日后有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四位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六位“兩彈一星”專家,173位兩院院士,等等。但西南聯大并不是在昆明一天之內建成的,它和清華之間有一種重要的傳承性、連續性。我列舉楊振寧的例子。

楊振寧于1938—1942年在昆明西南聯大就讀本科,1942—1944年繼續在清華念研究生,1945年赴美國芝加哥大學留學,1957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這一聽便知是西南聯大培養出來的優秀畢業生,事實確鑿,脈絡清晰。但很多人也就到此為止,而我想深究一下。楊振寧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講過:“我從西南聯大一畢業就前往美國留學,所學的知識和西南聯大時期完全吻合、銜接。沒有遇到絲毫困難,因為當時我學到的是物理學最前沿的知識。”所以他用兩三年時間拿到了博士學位,后來執教做研究,1957年就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那么,我們不禁要問:“他怎么會在西南聯大受到這樣的教育呢?”

楊振寧的碩士論文是在物理學家、西南聯大教授王竹溪指導下完成的。王竹溪是1929—1933年清華大學物理學系的本科生,1933年畢業后赴歐洲留學,20世紀30年代接觸到了最新的物理學前沿領域,回國后在西南聯大任教,正好教了楊振寧,至少我們有了往前一步的解釋。

王竹溪的知識又來自哪里呢?他在清華時的老師就是那位葉企孫教授。葉企孫教授于1918年清華畢業,1923年在哈佛大學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1926年清華成立物理學系的時候,他是第一任系主任、理學院院長,也正是他把當時最先進的物理學知識帶回來,教給了王竹溪。所以,我們追溯到了1918年。

那么,又是誰教了葉企孫呢?就是前文所提照片中間的梅貽琦先生。1909年他獲得庚子賠款獎學金留美學習物理,1915年到清華任教。葉企孫是1918年從清華畢業的。所以梅貽琦又是葉企孫在清華的老師。

這些是分散在各處的故事,我把它們串聯了起來。這些故事告訴我們什么呢?告訴我們,楊振寧在1957年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而他在西南聯大接受了本科教育,實際上這顆“種子”在五十年前的1909年當梅貽琦出國時恐怕就已經種下了。所以我想說明的是,西南聯大的輝煌與此前的清華在真正意義上是一脈相承的。當然,我所列舉的只是一個例子。至于別的學科,我未做研究,不便判斷。但至少在楊振寧的物理學例子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在西南聯大成立之前,清華經歷過國立清華大學從1928年到1937年的九年時間。在此之前,還有十八年即1911年到1928年間叫作清華學堂、清華學校,如今我們慶祝清華大學一百年,嚴格來說,應該稱作“清華一百年”,并非大學一百年。清華辦大學始自1925年,但清華誕生于1911年,即清宣統三年,當時叫清華學堂,1912年改名為清華學校。清華在1911年建校之前,還有“庚款”留學生的淵源,第一批(1909年)中便有梅貽琦。西南聯大恰好是清華前三十年歷史發展的一個延續。于是我就能理解到,聯大精神與清華傳統確實是緊密相連的。因而我們這次活動就叫作“清華一百年,重走聯大路”。我想,它并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具有深刻厚重的歷史意義。

第二,進一步理解聯大精神。盡管這種精神被賦予了大師論等各種論說,五花八門,但是以我自身體會、理解,認為有兩條可能最為根本,可以概括西南聯大的精神。而這兩條由兩位清華教授、西南聯大教授做過深刻的闡述。

第一條聯大精神是:愛國奉獻、民族責任。關于這一點,我想引出陳岱孫先生的例子。他1920年畢業于清華學校,1922年在威斯康星大學獲學士學位,1926年在哈佛大學獲博士學位,1928—1952年在清華經濟學系任系主任,1929年起任法學院院長,1945—1946年間擔任清華校舍保管委員會主席。成立于1926年的清華經濟學系是我們1984年成立的清華經管學院的源流,陳岱孫也是對我們學院最有影響的兩人之一,另一位是我們學院的首任院長朱镕基。

在1995年,陳岱孫先生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一九三七至一九四六年的北大、清華、南開》一書作了序(1995年6月17日),這本書恐怕算是過去一二十年中所出版的此類圖書中相當具有權威性的著作了。下面我引用他的一段話:

回顧一下,不久人們就不得不承認:西南聯大,在其存在的九年中,不只是形式上的弦歌不輟,而且是在極端艱苦條件下,為國家培養出一代的國內外知名學者和眾多建國需要的優秀人才。西南聯大,這所其實體雖然今日已不復存在的大學,但其名字所以能夠載入史冊,其事跡所以值得人們紀念者,實緣于此。

我們不得不把這成果歸功于同學的求知愿望和教職員的敬業精神。而這兩者實植根于以愛國主義為動力的雙方共同信念和責任感。其一,為聯大師生對抗戰必勝的信念……其次,是聯大師生對國家和民族前途所具有的責任感。

這兩者:身處逆境而正義必勝的信念永不動搖;對國家民族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責任感,曾啟發和支撐了抗日戰爭期間西南聯大師生們對敬業、求知的追求。這精神在任何時代都是可貴的,是特別值得紀念的。

我們今天知道的那么多的西南聯大教師和學生可歌可泣的故事,西南聯大成為“學術重鎮、人才搖籃、民族堡壘”的歷史,都是與當年聯大師生們的敬業追求和強烈的責任感分不開的。

陳岱老說的這段話,用我們今天的話表述就是:愛國奉獻、民族責任。他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一是愛國,二是責任。我覺得,他在序言中所述比我們通常的理解要深入得多,也全面得多。第一,他所說的“對國家民族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責任感”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不是排外。這些學者留學美國,幾乎大都學成后立即回國,回國后他們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會通中西,為了民族生存而奮斗。他們關心國家命運,這正是他們愛國的表現。第二,它不是只對國家歌功頌德,他們對國家的尖銳批評,更是愛國。第三,在到底是應該吸收一些眼前有用的抗戰知識,還是汲取那些更利于長遠的知識這個問題上,他們并不只顧及眼前,盡管當時國家需要進行抗戰,但更需要立足長遠而儲備人才。西南聯大校歌中就有這樣一句:“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需人杰”,意思是未來國家需要人才,應當安心讀書。

我覺得,西南聯大師生包括那一批大師們的共同特點是,一代知識分子的民族責任感極其強烈,特別是在面對外族入侵的時候,表現得尤為突出。同時,他們肩負著中華復興、長遠發展的重任。實際上,從后來的事實來看,愛國奉獻、民族責任也一直貫穿于他們的整個生涯之中。當日本大舉入侵之際,為什么要遷往昆明這個地方?就是為了保留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避免被外族毀滅。我認為,愛國奉獻、民族責任是聯大精神的第一條。

第二條聯大精神是:獨立精神、自由思想。這就要提到另一位清華和聯大的教授陳寅恪,他是清華大學歷史系和中文系的合聘教授。1929年6月3日,清華大學國學院為兩年前去世的王國維樹立了一塊紀念碑,碑文就由陳寅恪所撰,他在碑文上寫道: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這其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成了清華傳統中非常重要的十個字,通常也縮寫成八個字,就是“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前一段,我又重讀了何兆武先生的《上學記》一書。上個星期我們請他來參加了重走聯大路的新聞發布會。何兆武先生在聯大讀書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讀了土木、外語、歷史、哲學四個系。我在此引用他的幾段話:

1939—1946年,我在西南聯大度過了整整七年,讀過四個系,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

他還提到一位院士——鄒承魯院士:

鄒承魯院士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對生物化學非常有貢獻,60年代轟動一時的胰島素就是他們搞成功的。我看過一篇記者的訪談,記者問:“為什么當時條件非常差,西南聯大也不大,卻培養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簡單,就是兩字:自由。我深有同感。那幾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無論干什么都憑自己的興趣,看什么、聽什么、怎么想,都沒有人干涉,更沒有思想教育。

他又說:

學生的素質當然也重要,聯大學生水平的確不錯,但更重要的還是學術的氣氛。“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永遠都有,每個時代,每個國家不會相差太多,問題是給不給他以自由發展的條件。我以為,一個所謂好的體制應該是最大限度地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而個人的獨創能力實際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大學之所以是大學,就因為它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這就說出了大學的本質。為什么呢?大學不同于其他組織,是出思想、出學問、追求真理、教書育人的地方。如何不同于企業、政府等其他組織呢?因為所有其他組織,幾乎全部使命都是關于眼前的事情。哈佛大學校長福斯特(Drew Faust)幾年前在一次演講中曾經說過,“大學與所有這些組織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主要不是關注現在,而是關注過去和未來”英文原文為:“The essence of a university is that it is uniquely accountable to the past and to the future—not simply or even primarily to the present.”。所有其他組織多是關注眼下的事情。但大學不是。關注過去就是研究歷史,關注未來就是思考人類的前程和命運。因此,大學教師應該享有最大的思想自由。

在《我心中的西南聯大》一書中,著名學者任繼愈,也是西南聯大的教師,在序言中引述了發生在西南聯大的一個有名的故事。1939—1946年間任教育部長的陳立夫,曾三次電令西南聯大,督促聯大課程設置要依照教育部的統一規定來安排。結果,西南聯大的教授們不以為然,拒不同意,并委托馮友蘭起草了一封信,據理力爭,表明西南聯大不需要由教育部來規定課程該怎么上。

清華校友資中筠這樣描述:

1940年馮友蘭受西南聯大教授委員會的委托給當時教育部長陳立夫寫的那封信最集中體現了這種傳統與現代精神的結合。那件事起因是教育部下達指令,要審核大學的課程和實行統一考試,受到全體教授的抵制,委托馮先生起草回絕函。信是典雅的古文,套用諸葛亮《后出師表》的語氣,內容是據理批駁教育部的指令文件,通篇貫穿現代教育獨立于權勢的理念,擲地有聲。特別指出如果按此規定辦理,大學將等同于教育部高教司的一個科,大學教授在學生心目中將不如科員,受到輕視。結果教育部的指令就此被頂回,學校保持了獨立。這里講的是一種精神。

馮友蘭起草的信是這樣寫的:

1940年西南聯大校方致教育部陳立夫部長的公文:敬啟者,屢承示教育部二十八年十月十二日第25038號,二十八年八月十二日高壹3字第18892號、二十九年五月四日高壹1字第13471號訓令,敬悉部中對于大學應設課程及考核學生成績方法均有詳細規定、其各課程亦須呈部核示。部中重視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厭其詳,但準此以往則大學將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竊有未喻。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世界各著名大學之課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課程,各大學所授之內容亦未有一成不變者。惟其如此,所以能推陳出新,而學術乃可日臻進步也。如牛津、劍橋即在同一大學之中,其各學院之內容亦大不相同,彼豈不能令其整齊劃一,知其不可亦不必也。今教部對于各大學束縛馳驟,有見于齊無見于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一切設施均有成規,行之多年,縱不敢謂為極有成績,亦可謂為當無流弊,似不必輕易更張。若何之處,仍祈卓裁。此致常務委員會。

這是西南聯大保持“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例子。

所以這兩條,一條是愛國奉獻、民族責任,另一條是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是我所理解的聯大精神和清華傳統中的精華與根本。我覺得,通過這次“清華一百年,重走聯大路”活動,我們回顧歷史,希望找回這兩條精神的內涵實質,繼承、發揚聯大精神。我覺得這種意義,不僅僅在“勞其筋骨”,雖然路上千辛萬苦,更重要的是,可以重新沉淀我們的思想。這就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第二方面,就是如何理解聯大精神和清華傳統。

三、行動

陳岱孫那級1920年的清華畢業生贈送給清華的日晷保留至今,上面所書“行勝于言”四個字。所以,我們不僅要反思教育,還要付諸行動。事實上,清華經管學院過去這些年一直都在努力地推進各方面改革。我們現在擁有清華最好的生源。過去幾年云南省的多位狀元都就讀我們經管學院。2005年的云南省狀元再過兩個月就將前往哈佛大學攻讀金融學博士。我們有如此優秀的學生,我們是否能夠提供給他們高品質的教育呢?七十年前,至少在最頂尖的大學——西南聯大,我們的本科教育水平已如此接近世界一流,那么今天呢?我們學院一直在思考和行動。今天,我想跟大家簡略地匯報其中的一些方面。

首先,我們要明確人才培養觀念。提到人才,其實包含兩方面內容:一個是“人”,一個是“才”。我們把“人”和“才”放在一起,往往容易重視了“才”,卻忽視了“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學院的老院長朱镕基有過非常精辟的論述。1992年清華電機系建系六十周年時,朱镕基作為1951級清華電機系畢業生寫信祝賀,特別抄錄了四十年前電機系系主任章名濤教授講過的一段話:“你們來到清華,既要學會怎樣為學,更要學會怎樣為人。青年人首先要學‘為人’,然后才是學‘為學’。”今天早上,我們在參觀老校區的時候也看到了章名濤教授的名字,西南聯大的老教授,清華電機系系主任。隨后朱镕基寫下了下面的話:“為學在嚴,嚴格認真,嚴謹求實,嚴師出高徒。為人要正,正大光明,正直清廉,正己然后正人。清華電機系行年六十,弟子六千,為人為學,人才輩出。值此建系六十周年大慶,敬錄章師名言,愿與同學共勉。”

下面我念一段愛因斯坦1936年在慶祝美國高等教育實際上是哈佛建校三百周年紀念會上的講話,這段話堪稱名言,概括了他關于高等教育的基本思想。他說:

有時,人們把學校簡單地看作是一種工具,靠它來把大量的知識傳授給成長中的一代。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知識是死的,而學校卻要為活人服務。它應該發展青年中那些有益于公共福利的品質和才能。但這并不意味著個性應當被消滅,而個人只變成一只蜜蜂或螞蟻那樣,僅僅是社會的一種工具。因為一個由沒有個人獨創性和個人志愿的規格統一的個人所組成的社會,將是一個沒有發展可能的不幸的社會。相反,學校的目標應當是培養有獨立行動和獨立思考的個人,不過他們要把為社會服務看作是自己人生的最高目的。

另外,我也要反對認為學校必須直接教授那些在以后生活中要直接用到的專業知識和技能這種觀點。生活所要求的東西太多種多樣了,不大可能允許學校采取這樣的專門訓練。除了這一點,我還認為應該反對把個人當作死的工具來對待。學校的目標始終應當是:青年人在離開學校時,是作為一個和諧的人,而不是作為一個專家。照我的見解,在某種意義上,即使對技術學校來說,這也是正確的,盡管技術學校的學生將要從事的是一種完全確定的專門職業。培養獨立思考和判斷的一般能力應當始終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不是專門知識的獲取。如果一個人掌握了他的學科的基礎理論,并且學會了獨立地思考和工作,他必定會找到他自己的道路,而且比起那種主要以獲得細節知識為其培訓內容的人來,他一定會更好地適應進步和變化。

在當前急功近利、心浮氣躁的社會大環境中,我們更要思考“人”和“才”的關系。為人與為學之別,育人與育才之別,至今沒有受到重視。往往是把教育局限在出才上,實際上是重才而輕人。

我下面以清華經管學院的本科教育改革為例,說明我們的行動。我們學院設定本科教育的目標有兩條。這與我們現在常說的“培養拔尖創新人才”不完全一樣。我們說,要把我們的每一位學生培養成為具有良好素養的現代文明人,同時創造一種環境使得杰出人才能夠脫穎而出。所以,我們在兩方面都要努力。作為清華大學本科教育改革的一個試點單位,我們學院形成了一條基本思路和途徑,我們把它概括為“通識教育與個性發展相結合”:一方面是通識教育,另一方面是個性發展。

第一方面是通識教育。我們把通識教育定位于價值塑造、能力培養和人類核心知識獲取。價值塑造極為重要,剛才講到了社會責任感、民族責任感等,都與之有關。除了傳授知識以外,大學要重視能力培養。這些年來,我在多個場合反復強調了三種能力: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維。去年(2010年)9月,在清華大學全校本科生開學典禮上,我代表教師發言,就特別強調了這三點,認為它比知識獲取更重要。

在過去的兩三年中,我們對本科一二年級的課程進行了較大幅度的改革。既然考慮將育人放在育才的前面,我們就應該安排相應的課程。無論是什么專業,只要是清華經管學院的學生,就都應該具備一定的素養。除了思想政治理論課外,我們把通識教育的課程劃分成兩類:一類是基礎技能課程,另一類是通識教育核心課程。

第二個方面,我們在培養人才的時候,非常重視個性發展。所謂個性發展,就是融合學生的個性發展并對學生加以個性化的培養。每一個人都不一樣,需要個性化的培養。以前我們稱之為因材施教。但是以前所說的因材施教,無非就是讓學習好的同學先學一點,多學一點,學深一點。我們需要重新解釋因材施教,那就應根據每一個人的個性特點,讓其自由發展。因此,我們甚至都不提“培養人才”,而是說讓人才能夠在良好的環境中自然成長。這是一個重要的思路改變。在過去幾年中,我們學院一直在嘗試“個性發展”的各種新措施。

這些年來清華經管學院推進的一些改革舉措,是與我們理解的育人和育才之間的關系相一致的。我們清華的一個好傳統是“行勝于言”。過去幾年我們就是在做改革,在行動。應該說我們還處于探索階段,雖然遇到很多困難,但我們一直沒有放棄。我們充滿信心,因為我們深知,這是符合聯大精神和清華傳統的。


西南聯大只有八年,加上長沙聯大那段歷程總共也不過九年,在清華百年歷史中只占不到10%的時間。但是,它的意義以及在清華百年校史中的位置,卻遠遠超過10%。準確地說,它無法用數字來衡量。因為聯大精神就是清華傳統,不僅貫穿一百年,而且二百年、三百年,甚至更長久。

“清華一百年,重走聯大路”的意義就在于,通過一系列活動,弘揚聯大精神,繼承清華傳統,以過去一百年的成就,激勵新百年再創輝煌。

再過兩三個星期,清華將迎來百年校慶的正式慶典。校慶除了慶祝之外,還應該反思。我們重走聯大路,不僅是體力上的體驗,更是思想上的反思。重走聯大路的深層意義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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