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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誰將主宰帝國
  • (英)馬克·馬佐爾
  • 20887字
  • 2019-01-05 03:41:15

第三章 法律帝國

質疑社會科學的發明者們,你們憑什么假情假意地認為自己是在造福全人類?難道在你們眼中那6億“野蠻人”不屬于人類么?而事實上,他們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受難者。既然你們手握造福全人類的科學技術,為什么又如此趨炎附勢,只將幸福的火種在文明世界傳播。難道在你看來,上帝亦是如此曲意逢迎,趨時奉勢嗎?對于上帝來說,全人類是天下一宗,……要么患難與共,要么共享榮華。

—查爾斯·傅立葉(Charles Fourier),

《四次運動理論及凡人天命理論》

Théorie des quatres mouvements et des destinées générales,1808年)

 

從1856年《巴黎宣言》發表為起點,一直到1909年的倫敦會議為止,在這半個世紀里,國際化進程取得了巨大進步,國際法的修訂與完善工作也取得了空前的成績,這50年間所取得的成就卓絕千古,是此前50年所有的成就總和都無與為比的。

—阿莫斯·赫爾希(Amos Hershey),1912年

 

隨著時間的推移,民族主義在歐洲越發根壯葉茂,各國也都在休養生息,養精蓄銳。在此期間,國際主義思想及其行動模式實現了向實際化的新型轉變,逐漸擺脫了舊有的單一的革命模式。此時,國際主義已經認識到國家間沖突的持久性特點,于是開始專注于緩解這種沖突的探索研究,旨在發展更為和平的矛盾解決方案;同時,新國際主義思想提供了一套更為系統的哲學原理用以規范統治,它強調建立持久且精簡的國際機構的重要性。簡而言之,早期的國際主義理念誠然對未來的意識形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19世紀末,國際政府新運動的興起才是國際主義真正的蛻變,這表明國際主義已不再一味地想要脫離統治和權勢,而是愿意接受統治,并為之讓步。那么現在,歷史的轉盤指向了19世紀的法律和法學家。

1851年“世界和平大會”在倫敦發出號召,“愛好和平的朋友們,貢獻出你們的寶貴建議吧,談一談你們對權利法典—《國際法》的看法吧”。與反戰主義的反響不同,對法律的號召引起了世人的強烈共鳴。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出現了一批跨國精銳人士,他們同全世界分享著自己的反戰思想,他們認為世界能否得到救贖并繼續向前發展在于維也納會議上制定的保守秩序是否能被打破,并且還要看是否能成功削弱外交官的無上權力。然而,這群精銳人士的真正目的卻是要編纂國際法典,使國際法的實踐更加專業化,他們沒有運用全民動員的方法,而是建立了一個新學科,并發展出其特有的體系、世界觀和歷史觀。他們創立的這個學科至今仍然以國際法的形式存在著,他們曾經希望該學科能大放異彩,而今這種存在卻不過是海市蜃樓。這些精銳人士希望這個學科能夠成為處理國家關系的一種選擇。一位優秀的英國法官曾經說過,大多數人認為,真正利害攸關的是“國際法法學家領導的法學派能否勝過外交官一派”。

他們認為,負責掌控歐洲列強外交政策的那些外交官已經意識到,在某些情況下,國際法可以使他們的工作更輕松,此外還能迎合民意,獲取更多人的支持。作為“各國的溫和教化者”,國際法提供了一種途徑來規范那些對抗不斷升級、關系持續緊張的國家之間的關系,在這個殖民擴張的年代,國際法為各國稱霸全球的野心提供了理性的指導。因此,在19世紀末的重要外交會議上,即使是最不認可國際法的強國也聘請了法律顧問充實他們的談判隊伍。到20世紀初,國際法成了杰出的典范,曾經的空想國際主義者自我統治的理想終于得以實現。

戰爭法的重大突破

美國內戰期間,總統亞伯拉罕·林肯請來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政治學教授—德裔美國人弗蘭西斯·利伯,請他專門指導聯邦士兵如何處置戰爭中的平民和俘虜。利伯既不是法學家,也不是反戰主義者,他對德國民族主義和希臘獨立的史實懷有滿腔激情,這解釋了他為何對美國反戰主義者及其宏大規劃心存不滿。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他強烈認同法律本身帶有的教化力量。盡管應當首先肯定利伯工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不得不說的是,他的指導內容毫無理論體系可言,根本就是各種規定、建議和禁令的大雜燴。但是,這些指導內容受到了國外政客的追捧,19世紀60年代末,利伯與歐洲法學家取得了聯系,開始認真考慮編纂國際法一事,希望能以這樣一部法律作為改善各國關系的手段。因此,他越來越看重國際主義的影響。離世前不久,他還寫道:“國際主義是白種人宗教的一部分,它就是國際關系的福音書,總能化干戈為玉帛。”

《利伯法典》(the Lierber Code)頒布的那一年(1863年)見證了人性化戰爭的又一大進步,也是各國戰爭法走向國際化的第一步:紅十字會在日內瓦宣告成立。1859年法國與奧地利聯軍在意大利北部卡斯蒂廖鎮的索爾費里諾與意大利軍隊爆發了慘烈的戰爭,在戰場上,重傷和垂死的士兵數以萬計,橫尸遍野。年輕的瑞士商人亨利·杜南(Henri Dunant)途經此地,決定發起一個中立組織無償照顧傷病士兵。此時正值弗洛倫斯·南丁格爾(Florence Nightingale)號召對軍隊醫療系統和職業護理進行改革之后不久,杜南的提議可謂一呼百應。其中一位日內瓦的律師古斯塔夫·莫瓦尼埃(Gustave Moynier)開始著手成立救護組織的相關事宜。1863年,由他和杜南共同召集的委員會被視為國際紅十字會委員會的雛形。次年,瑞士議會就此發起會議,會上12個國家簽訂了一項國際條例,一致決定對戰場上的傷員進行救治。

第一次《日內瓦公約》(Geneva Convention)之所以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有兩個原因:首先,公約是完全脫離了歐洲協調的秩序設立的—它號召了多個歐洲小國,開始便將大國悉數拒之門外,后來才允許這些國家加入。其次,公約摒棄了鎮壓戰爭的舊方式,轉變為人道主義引導下的法律權威建設。隨后發生的1870~1871年普法戰爭撼動了整個歐洲,其死亡人數之多、報復規模之大、在巴黎廢墟的終戰場面之血腥舉世震驚。在戰爭的余波之下,各地皆處于哀痛之中,爭斗者無暇顧及新的《日內瓦公約》,就在此時,懷著滿腔改革熱情的青年法學家們聚集在了一起。紅十字會的莫瓦尼埃對“文明國家如此惡劣的行徑”感到不可思議,他認為這些慘劇就是由戰爭法相關法律的不完備導致的。其他人一致推舉著名的日內瓦律師古斯塔夫·羅蘭–雅克明(Gustave Rolin-Jaequemyns)主持這項工作,早在幾年前,他就推出了全球第一份國際法期刊。1873年,他召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同事,并在比利時的根特創辦了一個新的國際法研究所。研究所的宗旨并不是為了組織大型政治運動或類似于過去那種無所事事的休息廳似的和平議事廳,他們想要舉辦一個國際性論壇,甄選各個領域的專家學者在此相聚,形成論壇固有的學者風氣。歷史學家稱這些人為“1873年度人物”,他們一致認為自己是公正的法學家,一生致力于法律的科學研究,他們是情操高尚的捍衛者,只為“保護文明世界的法制意識”。他們中有杰出的瑞士法學家約翰·卡斯帕·布倫奇利(Johann Kaspar Bluntschli)、美國法律的重要編纂者戴維·達德利·菲爾德(David Dudley Field)(他的弟弟塞勒是著名的商業大亨,在大西洋底鋪設了美國到英國的海底電纜)、古斯塔夫·莫瓦尼埃以及來自低地國家的不計其數的大小人物。研究所接手了羅蘭–雅克明的刊物《國際法立法比較》(Revue de droit internationale et de législation comparée),雜志很快贏得了廣泛共識,并且成為宣傳該研究所理念的輿論工具。

國際法研究所強調了撤除外交活動支配地位的必要性。實際上每個人都是一個政客,古斯塔夫曾經在《國際法立法比較》的創刊號中宣稱:國際事務事關重大,完全交由外交人員去處理是靠不住的。關鍵在于法律不是由國王制定的,更不是由議會制定的,而是由深層潛在的社會趨勢決定的:法學家的職責就是對法律做出解釋和說明。古斯塔夫對法學家 “職責”的這一定義十分前衛,顛覆了世人對法學家的舊有觀念。然而,古斯塔夫的所作所為多是在竭盡所能地提升協會及法學家群體的社會聲望,這一定義的價值因此大打折扣,不免被冠以追名逐利的嫌疑。由此,古斯塔夫還督促民眾要擯棄兩種想法:一是淳樸的烏托邦幻想—幻想能立刻停止一切戰爭,二是“怯懦心理”—認為國際事務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他認為斷言歐洲政治事務毫無意義,人們應該更多關注《國際私法》的編纂工作,更多關注這部法律如何保障國家安全的問題。

很快,國際法研究所及其成員便應多位政客要求開始提供法律服務,充分體現了其存在的價值。在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提議下,1874年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召開了15國會議,各國均派代表參加,首次嘗試多國共同編纂戰爭法。由于沒有哪個國家愿意被國際條約束縛,因此,此次會議并未達成任何協定,但還是彰顯了法學家們取得的重大突破。而實際上,這個新設立的國際法研究所在整個19世紀70年代的10年間,一直在不遺余力地開展法律編纂工作,在實踐中進一步檢驗了布魯塞爾提議的可行性,隨后在1880年的牛津大學會議上,終于出版了由自己編纂的戰爭法指南。

而與會的杰出法學家們的意見也表明其他群體對國際法也越來越關注,覺得該法可以惠及其他群體。俄國學者費多爾·馬騰斯(Fedor Martens)是圣彼得堡大學的法學教授,他在布魯塞爾會議上的主題發言也很受重視。作為一名法學家,他與沙皇關系十分密切。他堅定地認為,國際法的發展會令歐洲列強獲益匪淺。英國擁有很強的全球影響力,因此對締結法律相互約束的做法并不怎么感興趣,德國的將領也拒絕法律限制,他們認為這是對德國權限的戰略性削減,而俄國人則舉雙手贊成通過法律手段轉化戰爭模式的想法。馬騰斯聲稱,“曾在1874年倡導召開布魯塞爾會議的國家是所有國家中第一個理解現代文明真諦的國家,也是尊重文明愛好者合法意愿的第一個國家”。對于俄國來說,向外界表明其自身對現代文明的深刻理解十分重要,因為經常有人說他們秉持原始主義。到了19世紀末,再沒有哪個歐洲國家能對原始主義這一指責無動于衷了。

文明的標準

盡管國際法學家這一新群體總是趾高氣揚、自視甚高,他們將自己看作正義的化身,用科學的手段研究法律和社會問題,但不得不說的是,維多利亞時期后期的國際法法學家已然將他們的學科植入到當代的主流思想意識形態中了,這其中影響最深刻的就是對歐洲文明優勢的信仰。布倫奇利曾經寫道:“我堅信國際法與人類文明的進步休戚相關,兩者之間是相互影響的。人類取得的每一次重大進步也都意味著國際法的長足發展。”拿破侖戰爭時期,傅立葉曾經多次公開抨擊文明這一概念,他認為文明就是一種追逐私利的錯誤概念,他呼吁哲學家對全人類一視同仁。然而,戰爭一結束,這種批判浪漫主義也隨之淡出了歷史舞臺;實際上,文明這一概念承載著更通俗的新含義。本杰明·貢斯坦曾經對拿破侖王國的軍國主義和大興商業的不列顛王國的文明影響進行過對比,此后文明的含義便更加通俗易懂了。這個詞很快便催生出一個全球文化版圖的概念,該版圖以歐洲為中心向外擴展。在法國歷史政治學家弗朗索瓦·基佐(Fran?ois Guizot)這樣的人眼中,文明只屬于歐洲列國,也是歐洲與世界其他地區劃清界限的依據。約翰·斯圖亞特·米爾在1836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歐洲的文明進程代表著現代社會已步入了更高級的階段,城市社會依法而治,在各個國際聯盟的蔭庇下,歐洲各民族自由向上,國泰民安。相反,諸如奧斯曼帝國一樣的各國就是文明發展的反面教材,這些國家“用極為野蠻的方式統治人民,這種方式曾經在國家機構管理方面的確發揮過一定作用,但在當時這只是國家無能的表現,政府根本無法解決政治文明建設中存在的問題”。通過文明的這些含義,以一套假想的通用法規為基礎,歐洲確立了自己的世界領導權。意大利的馬志尼派法學家帕斯夸萊·菲奧雷(Pasquale Fiore)曾用夸張的文字評價說:“人類的團結統一有助于人們對依法治國理念的理解和認識,法制幾乎適用于所有形式的人類活動。這是人類發展的必然趨勢。”

誠然,全球文化和社會的存在形式大不相同,那些法學家的工作就是向人們展現文明的標準如何能提供一種規范—一套能夠用于國際評級及判斷外交事務處理是否得體的準則。站在文明發展進程金字塔尖的是歐洲諸國,抑或歐洲曾經的駐領殖民地。緊隨其后的是像奧斯曼帝國這樣的“殘暴”政權,它們有過一段制度史,具備一定的國家實力。處于金字塔底端的是非洲及太平洋地區的一些“野蠻未開化”的民族。這三種層次經久不變,最終自然而然地成了法律教科書中的一部分。1840年時,歐洲列強曾邀請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Mehmet Ali) 加入“歐洲公共體系”。1856年克里米亞戰爭末期,奧斯曼帝國的蘇丹也受到了同樣的邀請。到了1876年近東危機時,歐洲列強便不再發出此類邀請,因為奧斯曼帝國和埃及王國的現代化政治發展迅速,然而歐洲看到兩國的迅猛發展后果斷制止了它們發展的步伐。

國際法研究所的另一位開山鼻祖—來自愛丁堡的法學教授詹姆斯·洛里默(James Lorimer)在講授文明社會的三個層次時曾解釋道,三個層次的文明社會分別對應著三種接受政治的程度—他分別稱之為全體政治、局部政治以及自然政治(或者說人類原始政治)。所有人一致認同原始政治確實沒有國際認知,但有些法學家認為奧斯曼帝國和古代中國的封建王朝這樣的國家是否具有國際認知一事有待商榷。約翰·韋斯特萊克(John Westlake)認為,盡管新國際法“是歐洲現代文明的特有產物”,但是“對于國際社會的其他國家而言,應該享有國際法賦予它們的部分權力,但賦予它們全部權利又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其他人則反駁說:在是否為法治國家的問題上只存在是與不是的概念,并不存在半是半不是的說法。除了大多數歐洲人之外,并不存在真正的法治國家。不管怎樣,其他國家的確比歐洲要落后很多—至少在歐洲強國戰敗于它們之前都是這樣的。日本在1905年日俄戰爭中的表現便是一例,日本贏得了與俄國的著名戰役,這無異于引發了世界史上的劇烈地震。人們一直認為文明程度的標準決定了國家等級,而日本這個“彈丸小國”無疑挑戰了這一觀點的權威性。一位日本外交官諷刺地說:“至少在現代的野蠻屠殺方面,我們證明了與你們的平等,隨后便立馬成了坐在談判桌前的你們所謂的文明人。”

這些法律構想的潛在惡果很快在1884~1885年的柏林殖民會議上暴露了出來。從本質上來說,此次會議的本意是緩和歐洲各國在非洲的殖民競爭,但是充斥其中的卻是對文明使命的探討,借此讓與會各國在非洲的殖民統治看起來合理合法。會議最終變成了題為“帶領本地居民走向先進文明世界的使命的必要性”的討論大會,法學家們商討出一套新的章程,譬如在受保護國內“試行文明體制,慎重解決歷來的野蠻問題”。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Leopold)聘請了一位名氣很大的英國法學家,同時也是國際法研究所成員之一的特拉弗斯·特威斯(Travers Twiss)爵士作為他的法律公關,因為屢次立下汗馬功勞,國王送給他剛果自由邦作為封賞。特威斯不但應邀參與重要會議,起草新憲法(毫無疑問,新憲法最大限度地賦予利奧波德更多權利),同時還被委以重任參與起草用于殖民地統治的法律。因此,法學家們自創了一種程式化語言,以便歐洲各國能用它評估各自對殖民地領土的主權。從某個角度來說,這種程式化語言肩負著拯救封建王朝的使命,使其逐漸清明廉潔起來,諸如責任、關懷、職責等說法一直保留至今,其含義竟然沒有任何改變。后殖民時期“國際共同體”留下的詞匯表現今仍在聯合國機構的相關部門使用。

在柏林時,研究所成員很是贊同局外人的觀點。按照荷蘭國際法法學家領軍人物托比亞斯·阿賽爾(Tobias Asser)的說法,剛果自由邦的建立“并不像我們熟悉的歐洲政治手腕那樣僅抱有目光短淺的政治意圖。總體來說,它的成立是為了鞏固文明和財富的成果”。國際法研究所的創始人古斯塔夫·羅蘭–雅克明對這一高度贊揚的措辭表示贊同,并認為在柏林會議上國際法的眾位法學家的確是各盡其能地為各國明確了在非洲的行為準則。羅蘭–雅克明倡導“國際主義精神”,但在比利時對剛果自由邦的專制統治一事大白天下時,他卻只字不語。他的比利時同僚,第一位專業的國際法歷史學家埃內斯特·尼斯(Ernest Nys)認為,1885年的《柏林法案》(Berlin Act)表明了歐洲列強希望扶持非洲并帶領他們走上文明之路的決心。他一筆勾銷了外界對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的攻擊,并極力為他開脫,說他只是受到了英國商業競爭的驅使才會那樣做。

因此,在這樣一個殖民主義加速推進的時代,法學家的作用不容小覷。在宣揚“為了世界文明的利益,應當讓法律、秩序和真正的自由的光輝恩澤全球”這一理念時,這些人的作用顯而易見。只有洛里默(Lorimer)教授例外,他對這個人們普遍接受的崇高信念并不認同,在講課過程中,他總是一針見血地向學生闡明任何法律規定都是彰顯某種權力的方式:


文明國家理所當然地認為強國應自覺地為一個落后的種族指明發展方向,實現人類的文明生活,身負這樣的使命后,強國就必然要行使其強權。他們為其權力的行使冠以保衛之名,卻全然不顧及“被保護”民族的意愿。強國所謂的文明僅僅是出于對權勢的貪婪,他們卻認為這種文明是理性的、真實的,是在為低等國家的長遠利益考慮。至少,相較于低等種族荒謬的、表象的近期意愿而言,他們才是真正在為低等種族的長遠利益做打算。也就是說,低等種族所期望的一切只有在他們成為文明國家后才能實現,而文明的高等種族此刻已經擁有了這一切。


用通俗點兒的話說,洛里默想要表達的意思簡言之就是這些強國們清楚地知道:我們已經接近于這樣一個國際社會—各個國家都有義務照管國際社會中的弱勢國家,無論它們是否情愿接受這種關照。正是在這樣的國際社會中,才會產生20世紀的聯盟委托權和聯合國委任權以及21世紀的“準保護”權。

但是19世紀的國際法具有兩面性:法學家在證明海外殖民統治合法性的同時,還要維護歐洲主權國家在新興社會的統治權(當時他們想到的主要是美洲)。1868年,弗蘭西斯·利伯發表了一篇關于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的文章,文中利伯強調了兩者的兼容性:“文明國家旨在成立一個共同體,并使其日益發展壯大成為一個聯邦共和國,它們同受國際法的約束,也共享國際法賦予的權利。”從這個角度來看,法律有助于確立馬志尼視角下的歐洲聯盟的設想。

老一代法學理論家在考慮到與歐洲之外的“低等級”種族的外交關系時,在立法中設置了許多禁令以防止雙方關系惡化,而在各文明國家之間發展人性化外交關系時,這些阻礙人類文明交流的禁令都遭到了廢止。這一新舉措的種種影響充分體現在法學家最得意的成就上—海牙國際法會議對戰爭法的編纂。1898年,沙皇尼古拉二世提議補辦一次大型的國際和平會議,這時的歐洲各國正暗中進行著軍備競賽,各國政客都為籌集重整軍備的費用愁眉不展。然而各與會國齊聚海牙國際法會議之后,尖銳的分歧使會議幾近終止。會議上日耳曼各民族間以及比利時與荷蘭兩國間關于軍事占領統治的爭論尤為激烈。日耳曼人對他們1870~1871年間在法國的侵略行徑記憶猶新,他們妄圖實現其占領區人民對他們的無條件服從;這場戰爭在法國民眾來說也同樣歷歷在目,他們希望占領國能夠清除平民百姓的債務,同時也提議設置嚴格的條令對占領國進行約束。所幸,費多爾·馬滕斯(Fedor Martens)為兩方圓了場,草擬了《海牙公約》在戰爭法規及慣例的最終序文。序文只模糊地記載道:“平民和交戰國仍然受到國際法條款的保護和約束,因為這些條款出自各文明國家共同設立的國際法慣例,出自人類文明的公法,出自對公共意識的需求。”

有關軍事占領的法律規定本身就是對一國臨時政務的管制,雖然另一個國家此時在該國的領土上作威作福,但這條法令卻保護了該國的長遠主權不受侵害。軍事占領的特有概念也是在拿破侖戰敗后才出現的。過去,一國想獲得他國的領土只能通過戰爭手段達成目的。但歐洲協調體系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局面,因為協調體系的設置本身就默認了成員國君主的軍事占領行為。如果歐洲各大王權想要和諧共處,同時歐洲協調又能夠有所作為,那么單邊戰爭侵占他國領土的行為就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考量對其他強國的影響的基礎上,通過協商雙方達成共識,最終簽訂條約。因此,直到1844年,軍事占領作為一國的臨時狀態才首次得到了正式商討。

但采用這一途徑的初衷是為了歐洲列強的關系順利發展,所以它并不適用于“蠻夷之族”,因為他們缺少對王權的認知。“蠻夷”之地—比如說北非或者中東地區—符合“被占領”的條件,但實際上,這種“占領”多半是永久性的,正如1875~1878年近東危機期間俄國侵占奧斯曼保加利亞、哈布斯堡強占波斯尼亞一樣。保加利亞先是成為自治行政區,隨后脫離俄國統治,成為獨立國家,而波斯尼亞卻最終永遠成為奧匈帝國的屬國。被占領后,奧斯曼帝國的所有政府機構都被取締,俄國對奧斯曼舉國上下進行了改革;1878年后,哈布斯堡也在波斯尼亞實行了自己的文明體制。俄國在保加利亞、英國在埃及也皆是如此。2003年美國占領伊拉克之后,一位法學理論家曾對這種“變相的占領”做過評價:這種占領完全顛覆了各個文明國家在海牙的諸多協定。

1899年各國間戰爭法的相關談判確實取得了一些顯著成果。他們在法律中明文禁止使用空中轟炸、化學武器、中空彈等軍事手段,同時,他們還就軍事占領的概念達成一致意見,確認這種軍事占領只是兩個主權國家之間一種短期的臨時政務狀態。但是參與協商討論的和平主義者對這一界定著實失望。裁軍的相關事宜從未得到過認真商討,很明顯,許多強國之所以派代表來參加會議主要是懼怕輿論的壓力,而他們當日里派代表參加海牙會議也不過是為了安撫國內的輿論罷了。比如,德國外交大臣就曾告誡他的使團說:“我們必須向德國民眾表現出我們為會議的人道主義事業盡心盡力了,同時還要避忌會議中那些不切實際而又十分危險的商討。”在密切關注軍事事宜的地方,軍官遠比律師更有話語權。軍官將領們并不為自己從事戰爭職業而負疚—后拿破侖時期的反戰情緒早已銷聲匿跡:正如馮·毛奇元帥(Field Marshal von Moltke)1880年12月對海德堡大學的法學教授布倫奇里(Bluntschli)所說的那樣:“永久和平只是一場不能實現的夢,甚至連美好的夢想都算不上。戰爭才是維護世界秩序必不可少的元素。”

然而,從文明國家的劃分標準上來看,《海牙公約》也只意在管制“文明國家”間的沖突。這樣一來,從外交領域來說,國際法理論的傳播并不包括對世界上其他所有國家的庇護。比如說,如果作為“非文明民族”的非洲人或亞洲人企圖奮起反抗歐洲文明世界的入侵,國際法就并不適用于他們,也并不會對他們起到保護作用。因為從法律角度來說,國際法已經對殖民軍隊的行為做出了規范,如有反抗,一定就是“非文明民族”的以身試法。1914年的英國軍事法手冊明確指出:“國際法法規只適用于各文明國家之間的戰爭沖突,沖突雙方必須遵守法律的相關規定,并服從法律做出的判決。國際法法規不適用于非文明國家及部族,這些地方的一切事務由軍事指揮官自行裁決,可以借鑒相同情況的特殊案例,從而制定正義和人性化的法規。”

利益互惠是制定“帝國之法”條款的根本條件。有人提出,如果一個敵對國拒絕利益互惠的條件,既固執己見又難以協商,面對這種棘手的情況,相關國家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使之屈服。這種方式在利益互惠原則出現之前就已存世多年,在空軍成為殖民統治公認的有力武器后更是大行其道。在美國對伊拉克采取“震懾行動”很久以前,也就是中央情報局的官員威廉·科爾比(William Colby)發起那個極具爭議的項目“感性與理智”(用以平定拉攏越共的支持者)半個世紀之前,科爾比的父親,美國反暴動專家埃爾德里奇·科爾比(Eldridge Colby)發表了一篇名為《如何對抗野蠻部族》(How to Fight Savage Tribes)的論文,提出了以暴制暴的想法。文章中分析的對抗野蠻部族的方法清晰明確,一目了然。根據科爾比的說法,與這些原始民族實現理性和談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采取不同的方式解決問題:


維護國際法的莊嚴秩序固然很好,但是事實并非如此,這些野蠻民族并不知曉國際法,更不會遵守國際法,反而會利用國際法來制衡遵守國際法的一方,所以必須采取其他措施。這種措施的手段不能比國際法法規的限制來得舒緩……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戰爭。對法國人而言,蘭斯大教堂遭受炮擊就是敵人的違法行為,足以激起全民的公憤……而如果一個炮彈從天而降,炸毀了他們信奉的萬能之神的神廟,對執迷不悟的野蠻人來說,就是他們的萬能之神取消了對他們的恩惠。如果一個世界公認的難以進行文明和談的部落據點遭到炸彈襲擊,那就意味著實力超群、技術領先、武裝精良的文明國家已經對其宣戰。這種襲擊方式不僅可以威懾敵方,而且會令他們毫無抵抗地舉手投降。如果不幸有平民傷亡,那也是在告誡敵方如果拒不投降、想要拖延了事,那么傷亡人數只會更多。就這樣,黑白顛倒,一種非人道的暴力行為就成了文明國家的人道手段。


就這樣,法學理論反而成了大屠殺、空襲炸彈、慣常的拘留的現實依據,歐洲的帝國主義本質暴露無遺,逾越法律的殘酷暴行昭然若揭。在比利時對剛果的統治成為野蠻暴政的代名詞前,年輕的溫斯頓·丘吉爾在其所著的批判性書籍中就揭露了英埃聯軍的野蠻行為:為了恩圖曼戰役中犧牲的48名己方戰士,總司令赫伯特·基切納(Sir Herbert Kitchener)帶領配備現代步槍和火炮的英埃聯軍橫掃了蘇丹的馬赫迪軍,殘忍殺害了10 000名對方士兵。《海牙公約》對暴行的約束作用微乎其微,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作用的話,那便是這份公約其實在為如此殘忍的暴行保駕護航。1899年,《海牙公約》明確禁止空投炸彈,但只對公約簽署國適用。從1911年意大利對利比亞首次空投炸彈,到英國空軍對阿富汗和伊拉克的炸彈襲擊,空襲炸彈已然成了殖民列強鎮壓屬國國內反抗勢力的廉價武器。難道在這一系列的沖突中,真有什么魔力讓文明國家的士兵成了上帝的代言人?他們為自己的暴行貼上萬能之神和崇高品德的雙重標簽,以上天之意隨意地殘害生命,這樣的肆意妄為也能借用文明進步和國際法的名義嗎?

英國記者威廉·托馬斯·斯特德(W. T. Stead)在第一次海牙和平會議后不久寫道,他對20世紀初始兩種極端的國際主義間存在的強烈反差震驚不已。在歐洲內部,文明意味著和平,而在歐洲以外,文明卻意味著暴力。在巴黎,萬國博覽會的游客躺在埃菲爾鐵塔蔭蔽下的躺椅上,享受著巨大的藍色地球(Globe Céleste)上展現的美好世界,人們聚精會神地看著各種奇跡在眼前發生,諸如第一部有聲電影、自動扶梯等。然而,就在此時此刻,斯特德所說的“新國際主義”正遠征亞洲,蠶食著中國。他們就像一支國際警務隊,其中“匯集了各大洲不同宗教、不同種族的人”。他繼續說道,這種“新國際主義”使事態變得更加緊急,《海牙公約》需要充分利用一切可能性指派一個國際調查委員會查清事實。他指出,問題的關鍵是世界急需的真正的國際主義能否挽救國際警務征途的十字軍精神,能否制止強取豪奪、貪得無厭、侵占主權的殖民勢力的發展。

不論爆發起義的原因是什么,各國際聯盟軍開拓文明的行為已經演變成對中國民族主義反抗運動的鎮壓,其中以義和團運動最為著名,而這只是更加有力地證實了海牙談判制定的政策已經岌岌可危。俄國派遣到中國的士兵則嚴守規定,絲毫不逾越他們所理解的國際法相關條款。俄軍士兵嚴于律己,盡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流血事件”,對于沒收上來的東西他們也對平民做出了補償。德國軍隊卻采取冷酷殘忍的立場,當時的中國人非但沒有受到法律保護,反而成了德國人瘋狂復仇的“合法對象”。德國威廉姆大帝更是臭名昭著,他曾派手下四處散布恐怖謠言,說這些人使用的“匈奴咒術”令各國外交使臣惶恐不已,于是他們為此又發行了一份刊物,并在刊物中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們聲稱這樣做是為了“一勞永逸地走向文明之路”。

因此,所謂“文明國家”與“野蠻國家”間尖銳的分歧產生了一系列令人不安的影響;海牙會議制定的眾多規則本身也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主要因為這些規則給各個黨派留下了太多解釋權。1914年在比利時,英美通過案例測試證明了德國就是匈奴人的后裔,德國軍隊實際上只是按照自己對戰爭法許可的新規定的理解我行我素。在侵占埃及后,英國單方面修改了占領期間的法律法規,這一做法與德軍極其相似,他們認為權力由比利時國王轉移到侵入勢力手中是剝奪了國王對國家的主權控制。德國不但取得了制定及頒布法律的權利,還可以隨意任免地方官員,操縱經濟為戰事做準備。在塞爾維亞的哈布斯堡軍隊也采取了同樣的專制統治,反抗勢力一旦出現,就立即被處以極刑,以殺雞儆猴。哈布斯堡軍隊一心想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并試圖塑造一個嚴厲而公平的裁決者身份維護其所謂的公平。事實誠然如此,在前一王權向新的侵略勢力移交政權這一問題上,海牙會議的各項規定本身就是含混不清的,因為一旦對此實施明確管制,合約簽署國就會無利可圖,也就沒有國家愿意締結公約了,因此模棱兩可的規定就成了締結合約的附加條件。

因此,到世紀之交時,在激進批判主義者看來,那些國際法法學家既是問題的解決者,也是問題的制造者,正如他們早期對康德的看法一樣。1873年時,成為保守主義和民族主義的人越來越多,更甚的是,他們也受到越來越多人的擁護,一時間聲名鵲起—到19世紀末,他們公然指責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并開始起草政治犯的引渡條約,變得愈加地反民主。法律本身成了掠奪合理化的依據:法律一邊為掠奪式的侵略保駕護航,一邊還要聲稱掠奪者才是正義的所在。一些批判人士質疑國際法的內在權威性,他們也確實開始好奇這些對非歐洲人的無節制的暴力恐嚇信條是否真的沒有危及歐洲的自由信念。法國法學家弗蘭茲·德巴赫捏(Frantz Despargnet)就此寫道:“傳遞文明的隱藏權利就是掠奪野蠻民族的國家主權。”查爾斯·薩洛蒙(Charles Salomon)更進一步指出:“當心了!文明的隱藏權利能賦予殘忍的侵略襲擊以合法的理由,甚至在歐洲也是如此……難道就沒有德國文明、斯拉夫文明、拉丁文明的存在嗎?我們就只能接受一國凌駕于另一國之上的無上權力嗎?”“二戰”期間,歐洲各城市慘遭大規模空投導彈襲擊,這正是他們曾經對所謂的野蠻人使用的招數,現在全用在了歐洲自己人的身上。這場大戰標志著歐洲文明內部霸權統治的終結,有效制止了維多利亞殖民侵略思想的發展。同時,國際法還爆發了信任危機和地位危機,甚至直到現在,國際法再也沒有恢復以往的風采和地位。

克里默的仲裁事業

繼1899年第一次海牙會議后,1907年召開了第二次海牙和平會議。與第一次相比,第二次和平會議的與會國數量明顯增多,非歐洲國家的參會熱情大增,尤以美洲最為突出。美國法學家約翰·福斯特(John Foster)還代表中國清政府參加了會議。與其同行的是其孫子普林斯頓大學的大二學生約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這是杜勒斯首次參加外交會議。作為一名資深的美國外交家,約翰·福斯特認為1907年的和平會議“從某些方面來說,堪稱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因為這是全球所有國家政治代表的首次會面”。

海牙第二次和平會議后不久修建了和平宮。這座建筑是改變國際關系發展方向的新生力量的有力見證,雖然它仍然根植于歐洲文明模式之中,卻展示了更加包容的姿態。這座新落成的豪華巨型宮殿展現了權威的力量,傳遞了人們渴望文藝復興的愿望,其鐘塔發出的鐘聲響徹荷蘭大地。宮殿內的審議庭中擺放著雍容的大型通電燭臺,屋頂懸掛著華貴的黃銅吊燈,墻上鑲嵌著中世紀的新型彩色花窗,整個房間渾然一體,金碧輝煌。走廊里陳設著1907年與會各國帶來的各式禮品—意大利的花白大理石、日本的絲質墻帷、瑞士的鐘表、波斯的地毯、阿根廷的耶穌雕像,以及俄國贈送的3.2噸重的罕見的碧綠鑲金花瓶。而和平宮這座建筑本身的積極意義也不容小覷:海牙會議上,兩位世界頂尖的教授級外交官費多·馬騰斯和美國的安德魯·狄更斯·懷特(Andrew Dickens White)之間的對話為和平宮的建造創造了契機,最終美籍蘇格蘭裔“鋼鐵大王”、世界首富安德魯·卡內基(Andrew Carnegie)出資建造了這座宮殿。這位極具影響力的美國富豪雖然因身為工會組織破壞者而聲名狼藉,但是他也為“一戰”前十幾年里的和平主義事業給予過最為慷慨的資助。

作為第一座私人慈善捐建的宮殿,和平宮有著非凡的歷史意義,這座建筑成了新國際主義時期處理國際事務的應急中心。這座宮殿以最為具體的方式見證了自梅特涅時期以來世界外交的風云變幻。美國逐漸在各種最高級別的國際外交活動中嶄露頭角,而正是和平宮見證了美國外交歷程的新起點。鋼鐵大王卡內基的職業生涯從一個窘迫的電報員開始,時至今日,他已是世界人民心目中個人奮斗的楷模。他為國際和平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仲裁法庭的設立方面貢獻尤其重大。當狄更斯·懷特向他提起建設和平宮的設想時,他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極大的誠意。

然而,說起真正的政治功績,和平宮不過是代表了人們對未來的信仰,別無其他。第二次海牙和平會議由于日俄戰爭而延后一年舉行。最終召開會議后,和平主義者迎來的卻是再一次的大失所望。各個強國間的軍備競賽仍然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和平會議對此束手無策。和平主義者曾倡導創建國際維和警務隊伍,以便使國際法庭對兩國爭執的仲裁決議能得到更好的執行,但這個想法在會議中卻沒有得到聲援。與第一次和平會議相比,國際法方面也沒有取得有建樹的成就,眾多法學家只能翹首企盼,希望第三次會議能有所突破。

不過令人欣慰的是,洲際仲裁法規的修訂取得了一定進步。1913年,78歲高齡的卡內基親臨和平宮的落成典禮,并親自為與他齊名的當代偉人—英國和平主義社會活動家蘭德爾·克里默(Randal Cremer)爵士的半身像揭幕,彼時,克里默爵士已因病逝世5年之久。盡管現今很少有人還記得這位國際工人聯合會的前書記,但對于卡內基(或許可稱他為20世紀最偉大的資本家)和卡爾·馬克思(最偉大的資本主義批判家)來說,克里默這個名字讓他們終生難忘并由衷敬重。克里默長眠于漢普斯特德公墓,雖然與馬克思的巨型半身像僅相距約1.6公里遠,他的墓碑卻并不顯眼,鮮少有人問津。而1864年,馬克思組建國際工人聯合會時,他只對克里默發出了入會邀請。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國際工人聯合會取得了長足進步,這一點與克里默的努力密不可分。克里默的父親是一個馬車夫,在他出生后不久,他的父親就拋棄了這個家庭。家庭出身讓克里默與舊時的外交政治毫不沾邊,但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卻從事了多年的工人維權工作,為選舉制度的改革鞠躬盡瘁,正因如此,出身窮苦的克里默成功當選國會議員,并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英國人,這正是對他職業生涯的高度表彰。克里默因成立各國議會聯盟聞名于世,但他對國際事務的熱情卻體現在推動仲裁運動這一舉措上,這也為他的諾貝爾獎之路奠定了基礎。克里默去世后,他的墓碑上刻著短劍對著橄欖枝的浮雕,背景是一本打開的書,書上鐫刻著“仲裁協議”4個字。縱觀其一生,克里默為國際仲裁運動的崛起做出了巨大貢獻。可以說,直到1914年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仲裁運動一直是最具影響力的國際主義運動。這一運動卻在戰前的幾年一直被邊緣化,直到戰后十幾年才得到人們的廣泛認可。

“愛好和平的朋友們,盡情歡呼吧,一個受人敬仰的和平社會就要到來了。”克里默1887年在《仲裁者》(the Arbitrator)期刊中如是說。的確,仲裁運動從本質上說就需要結合當代的外交體制,讓步于現存的外交體制。這就意味著該運動只是對不同國家的政治運作進行調整和修正,而并不是要進行大范圍的徹底革新。早在19世紀30年代,美國的和平主義者就提出以仲裁協議替代歐洲原有的外交政策,但當時正值克里米亞戰爭時期,人們普遍認為,歐洲協調外交體制的瓦解刺激人們不斷尋求新方法來改善國際關系。1856年,《巴黎條約》的簽訂為世界帶來了短暫的和平,實際上,該條約只是在對發生爭端的所有簽約國進行調停。但如何將條約內容付諸實踐呢?一些人認為如果各國不進行自我監督的話,那么該條約的所有條款都是毫無意義的。激進的不干涉主義經濟學家古斯塔夫·德·莫利納里(Gustave de Molinari)則認為,從1815年五大強國實際接管歐洲開始,他們便采取了一種理性做法,就是使這種“普遍協調”變成一種合法體制,使之適用于全世界。同時,他們還組建了一支小型國際警察隊伍用以確保解決各成員國之間糾紛的法案能順利執行。約翰·斯圖爾特·米爾建議制定相關細則以保證各項條約的長久效力,一旦這些條約失去效力,就要及時制定新的規則。他希望“文明世界的各個國家能一致同意制定并遵守這樣一部法典”。

理查德·科布登是仲裁機制的忠實支持者,他曾在英國下議院極力辯護并推銷仲裁機制,他指出該機制十分實用,而且“并非是為迎合各國的國會體制而存在,也并不意味著這就是新千年的信念,更不需要人們對不抵抗政策絕對效忠”。老牌激進主義分子、英國國會議員亨利·理查德(Henry Richard)來自和平運動的腹地,他同科布登一道推進了仲裁運動。1849年,理查德隨同科布登參加了在巴黎舉行的和平會議;在連任倫敦和平協會秘書長達37年后,理查德于1885年正式卸任。這位“和平使徒”曾經辯稱“不切實際的空想主義傳教士和布道者對我們進行的無端指責”顯然是在無理取鬧。和平運動推進了國際仲裁機制的發展,同時也彰顯了其本身的現實主義特點。和平是一個亙古不變的主題,時間只會讓和平沉淀出更為重要、更為真實的特質,一位美國的偉人曾這樣贊許1907年海牙會議上投身仲裁運動的與會人員:“他們既不是空想家也不是理論家,而是政治、外交和戰爭等多領域的杰出實踐家。”

1885年,理查德與世長辭。同年,蘭德爾·克里默參加了東倫敦選區的議員選舉。競選中,他不但表達了對勞工階級的關切,更再次提到了19世紀中葉那些和平運動積極分子所倡導的國際法建設目標。作為科布登主義的支持者,克里默堅信仲裁協議是保證各國之間和平相處的行之有效的辦法。早在1868年,克里默就曾初試議員競選,雖然當時他不幸落選,但他已經明確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十分贊成成立“國際仲裁委員會以解決各國間的爭端”,從而為世界開辟“和平新時代”。1874年,克里默再一次參加競選,在競選宣言中,他提出重新修訂國際法的想法,同時,他認為十分有必要“成立一個國際法庭以求和平解決不同國家之間的爭執”。他創辦的工人和平協會提倡用仲裁機制“替代戰爭”,隨后,工人和平協會逐漸演變成國際仲裁聯盟,并組建了自己的發行部門,出版各種宣傳手冊,抨擊當時英國對埃及的主權侵略以及帝國主義的斑斑劣跡。

克里默和倡導仲裁機制的同道中人是19世紀國際主義運動中的先驅力量,而此時的馬志尼正倡導通過解放斗爭和反抗革命等做法來加速實現各國之間的“神圣和諧”,克里默的理念與此大相徑庭。馬克思的科學主張強調要將未來建設成為無產階級的天堂,這也同克里默一派的觀點毫無關聯。與兩者相比,克里默一派描繪的和平之路循序漸進,清晰明了,是深思熟慮后的智慧結晶。在各方一致認同的法律體系指導下,國會議員和國際陪審員做出了公正裁決,仲裁程序本身也就彰顯了理性和權威性。但是,克里默一派最終也沒能得到政府的認可,可能是因為這一派別并不像馬志尼和馬克思兩位領導的派別那樣廣為人知,因此在整個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克里默一派一直沒有得到世界主要強國的青睞。

與兩代和平主義者一樣,克里默從美國的外交事務中發現了改變舊世界、采取外交新模式的最佳途徑。他利用國會議員的身份加強了與美國政府的相關交流。對于仲裁機制支持者來說,英美兩國之間的交流至關重要,因為兩方的關系還很脆弱,雖不至反目成仇、引發戰爭,但一旦出現重大分歧就可能分道揚鑣。正是這幾年的英美交流為隨后的“英美特殊關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872年發生了著名的“亞拉巴馬號仲裁案”。美國南北戰爭期間,英國為南軍制造的巡洋艦“亞拉巴馬”號重創北軍部隊,英國對美方損失的賠償問題通過仲裁得到了和平解決,同時遏制了美國對加拿大部分領土主權的侵犯,這一事件大力推動了仲裁運動的發展。1895年,在處理英美兩國間一次更為嚴重的危機時,仲裁機制再次發揮了重大作用。當時委內瑞拉和英屬圭亞那的領土爭端不斷升級,美國從中調停。后經過仲裁調解,這一重大國際矛盾得到了妥善解決。當時,倫敦諸多的公眾人物一致號召同以英語為母語的英美兩大強國建立一個永久實用的仲裁機制,這些人中以威廉·格萊斯頓名氣最大,克里默也位列其中。英國記者威廉·托馬斯·斯特德當時在采訪手冊中倡議:“開戰之前一定要先做個仲裁。”

仲裁運動不僅體現了理想主義,更是一種政治手段和處理問題的策略。英國自由黨人清楚地認識到,委內瑞拉危機之所以愈演愈烈是因為美國意圖利用門羅主義做掩護來轉變外交態度,旨在控制中南美洲。但是英方并不在意,因為他們認為美國在西半球乃至全世界的崛起是符合英方利益的,所以他們配合仲裁,因為這樣英美的聯盟關系才會更為牢固。克里默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建立和完善英美之間的仲裁協議,這是他審時度勢之后的決定,這位決策者的仲裁機制最終為人們所接受,成為取代原有外交理念的實用策略。

克里默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他選對了同盟。隨著美國在全球地位的不斷攀升,自信的美國統治者在世紀之交時決定采用仲裁機制作為行政手段,同俄國一樣,他們通過參與國際法事業樹立并鞏固本國在世界的威望,根除各方威脅。1890年,美國國際大會在華盛頓召開,會議提議在整個西半球應用“美國的國際法仲裁法規”。這一時期,仲裁運動取得了一定成效,為世界帶來了短暫的和平,其中尤以美國為世界和平做出的貢獻最為杰出。當時的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以發展小種族外交政策聞名于世,他同樣支持仲裁機制,因為這一機制為大國關系提供了和平的保障。1902年,他發起了一次活動,旨在使三年前設立的常設仲裁法院能夠發揮實際作用。歐洲的和平運動積極分子曾向他抱怨說,新法庭已經變成了一種擺設,沒有任何國際爭端需要進行仲裁,這樣下去,法庭終將變成無關緊要的虛設。為此,羅斯福故意找出與墨西哥的陳年往事,挑起事端,最終兩方協定將糾紛交給海牙常設仲裁法院處理,以顯示該機構存在的重要意義。除此之外,羅斯福還大力推動了第二次海牙和平會議的召開,以便能夠繼續處理1899年第一次會議的未竟之事。當時正值日俄戰爭一觸即發之際,緊張的局勢延誤了會議的前期準備工作,這時,羅斯福在雙方的和平會談中扮演了調解人的身份,敦促雙方和平解決問題,正因為如此,1906年諾貝爾獎委員會授予羅斯福和平獎以表彰他為世界和平做出的貢獻。挪威的諾貝爾獎委員會發言人為羅斯福宣讀了如下頒獎詞:


12~15年前,和平事業的推進并不像今天這樣順利。當時的和平事業被視為一種遙不可及的烏托邦構想。誠然,人們認為和平的理念是美好的,實際上它卻只是理想主義者的天方夜譚。和平是如此的不切實際,與現實生活脫節,在實際政治生活中根本沒有生存空間。近些年來,各國主要領導人乃至最高元首都開始積極支持和平事業的發展,自此,和平事業的發展境遇發生了徹底改變,和平理念也由此逐漸深入人心。


克里默若能看到這種局面必定深感欣慰。羅斯福之所以發起復興海牙和平會議的倡議,實際上也是在響應克里默參與創建的“各國議會聯盟”的號召。1889年,克里默與其他人一起聯合成立了“各國議會聯盟”。在該組織內,他身兼副主席和英方聯盟議會主席兩職。1904年,該組織在美國圣路易斯市召開了“各國議會聯盟”代表大會。在19世紀的前十幾年里,“各國議會聯盟”發展迅猛(該組織至今仍活躍在世界政壇,影響依然很大),克里默通過這一平臺大力宣傳了成立國際仲裁法庭的重要性。在外界看來,發起兩次海牙和平會議的人是俄國沙皇和美國總統,然而實際上,若沒有克里默,就不會有這兩次和平會議的召開。1903年諾貝爾獎委員會授予克里默和平獎,而同樣獲此殊榮的羅斯福總統要比他晚三年,這也是全世界對克里默所做貢獻的一種認可。這個來自樸次茅斯的馬車夫之子成了舉世矚目的一代偉人,這便意味著革命性的變革在某種程度上掌控了國際事務的發展走向。

1905年1月,已逾古稀之年的克里默在遲到的獲獎感言中回顧了自己走過的漫漫人生路。從青年時代充滿熱情和理想的和平主義者到后來的政治實踐家,他回想起像他一樣的“和平的朝圣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被視為不務實的夢想家。到1903年,仲裁機制的作用已得到了充分體現。克里默還提到當時剛剛發生在北海的英俄兩國險些擦槍走火的事件來佐證自己的仲裁理念:


34年前,我還擔任國際工人聯合會書記一職,我組織提出了一個構想,計劃成立一個“國際高級法庭”,當時我們受到了很多人的恥笑,被諷刺為空談家、空想家。這些人斬釘截鐵地說任何國家都不會贊同這個想法,成立高級法庭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如今,我們終于揚眉吐氣,海牙國際法庭的成立說明了一切,盡管在法庭成立初期未能阻止英國和布爾人之間的布爾戰爭的爆發,且部分國家對國際法庭仍抱有抵觸心理,但是目前國際法庭的存在意義已經得到了世界各國的一致認同,并處于穩步前進的發展趨勢。說到這里,還要感謝卡內基先生的慷慨贊助,和平宮為國際高級法庭提供了永久的居所。如果還要說明國際法庭的重要意義和作用,最近(1904年10月)的英俄“多格淺灘事件”便足以證明。如果沒有國際法庭的存在,俄國和英國可能要花數月的時間考慮這種所謂的暴行是否適合訴諸仲裁,而這幾個月的遲疑就會被激進的媒體利用,被大肆地渲染,煽動民眾,激起全民的反抗情緒,最終使爭端無法得到妥善的和平解決。幸好,海牙國際法庭已經成立,可以在需要之時給出解決問題的建議,為世界各國所用。盡管英國的幾家媒體仍在瘋狂地煽動民眾,期待英國發起戰爭解決問題,但兩方政府幾天內就一致同意提交爭端至海牙國際法庭,用和平代替武力解決矛盾。

克里默接著又說,在將國際仲裁法庭的構想付諸政治實踐時,美國政府的大力支持顯得至關重要。簽訂仲裁協議的做法很快就流行起來,協議帶來的實際價值也證明了仲裁才是各國解決爭端的首選方案,而不是裁軍。除了對那些曾經給予自己支持的位高權重之人表示感謝之外,克里默還發自內心地對出席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的觀眾說,這一成就首先是“全人類的勝利”。雖然仲裁機制的確立也是“各國議會聯盟”的成果之一,但這一機制卻由來已久。19世紀50年代,克里默就已經將國際仲裁機制運用到當時激進的勞工運動積極分子的工作中,并發起了仲裁運動。如今再回頭去看幾十年前的情景,克里默感慨萬千:“當時英法兩國的工人階級召集了一系列會議和集會,攜手共進,在兩國進行了多次巡回演講,讓兩國的國民進一步諒解對方,化解矛盾。”


然而,沒有人比克里默本人更了解仲裁運動了,這場運動之所以能夠蓬勃發展只是因為仲裁機制設法得到了政府中一些大人物的幫助。舉例來說,克里默在“各國議會聯盟”中最重要的工作伙伴、法國的和平主義社會活動家弗雷德里克·帕西((Frédéric Passy)就曾擔任過法國的財政部部長。克里默的另一位擁護者威廉·詹寧斯·布賴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曾是美國民主黨的領袖,也是前總統伍德羅·威爾遜任命的國務卿,克里默曾高度贊賞他,稱他才是那個為“各國議會聯盟”贏得了仲裁事業的人。共和黨方面的杰出代表則是西奧多·羅斯福任期內的國務卿伊萊休·魯特(Elihu Root),他堅信仲裁是美國發展為世界強國的重要途徑。為了調解西半球各國的爭端,他帶頭創辦了仲裁法庭,同各國協商簽訂了大量的仲裁協議。

1902年,仲裁機制和國際法的擁護者終于可以為半個世紀以來取得的進步感到欣慰了,“世界各國的覺醒”讓人們重新理解了世界協調的概念,世人對“處理國際關系的規章制度”的認識也發生了轉變。當然,他們也要面臨接連不斷的異議,因為總會有人認為仲裁機制并不能確保世界和平。左翼分子認為資本主義一日不滅,戰爭就一日無法避免。右翼分子則想保護本國的特權,因此他們也大力譴責和平運動。當有極受人尊敬的領袖為和平現身說法時,他們甚至抨擊和平運動是在利用偉人的形象和思想誤導民眾。

不過,仲裁運動的參與者主要是實用主義者,與過去那些成立世界政府的宏圖偉略相比,他們更贊同相對中肯樸素的仲裁流程和目標。海牙常設仲裁法庭的英國成員約翰·韋斯特萊克評價說,在這個時代,各國逐漸增強了國家的主權意識,仲裁就成了十分實用的手段,用來規范各國的行為,維護世界和平。他曾經寫道,20世紀末正處于達爾文時代,人們需要著重考慮人類的進化問題,而仲裁機制正是人類進化的表現。當民族主義不再盛行于世的時候,仲裁機制將會發揮更大的效力。換言之,要極力抑制“國際仲裁向國際司法的轉變”。韋斯特萊克建議,各國應該達成一致意見,簽訂相關限制條款,防止國際仲裁的權利膨脹。這些限制條款基本形成后,各國就不會再有上升到法律層面的矛盾,只會存有政治層面的爭端。誠然,仲裁機制不能解決一切爭端,但這一體制也絕不是一無是處的。

1912年,當美國的伊萊休·魯特榮獲諾貝爾和平獎時,他同樣向仲裁運動的先驅們表達了敬意,他們僅僅用了幾年時間就使國際事務的處理水平上了一個大臺階。他談道,人們很難一下子就接受達爾文顛覆性的人類進化理論,同理,戰爭也不能一夜之間就消失。他還呼應韋斯特萊克的觀點說,有人妄想成立“一個權力型議會,由專人掌權,利用法律和國際警務力量操控各國政務”,這樣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因為人們的民族自豪感太強烈了。“實用理想主義”則設立了一種“新型的國際行為準則”—比如自1906年以來的113份條約。國際法在全球的地位也因此變得更為穩固,更具備科學的理論基礎。如果適當提升該學科的教育水平,國際法的發展定會更進一籌。全世界所有公民都應該學會用“國際化思維模式”思考,因為這樣有利于遏制民眾的好戰思想—“民眾的集體意志”才是國際事務中最具說服力的力量。“文明的人類”不再那么粗野,他們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戰爭的殘酷和“國內自我約束”的重要性。這樣,人類的未來才更為光明,更為美好。

然而,魯特和其他國際法學界的領軍人物一樣,認為僅憑仲裁機制處理國際事務是遠遠不夠的。在歐洲,有些法學家呼吁建立國際法庭,而在美國,這些法學家則在努力探索超越仲裁機制轉向“國際司法”的道路,而這正是韋斯特萊克警告世人莫要涉入的雷池。海牙的常設法庭還很弱小,仍然屬于邊緣化機構,而且尚處在基本起步階段,這些法學家認為仲裁機制問題很多,當事方總是為了利益妥協讓步,無法保持對法律的忠誠。一位著名的希臘國際法法學家曾經寫道,新海牙國際法庭并非 “真正的國際審判法庭”,而是“大法官法庭的附屬物”,魯特完全贊同這一說法。他本人也認為在處理國際爭端時,法官會更為公正公平地解決問題,而外交官則必然有所偏倚。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一系列的仲裁協議和規章僅憑自身效力和權限是不足以形成完整統一的國際法體系的。

因此,在20世紀初,很多法學專家開始強調他們所倡導的國際法與國際仲裁機制的不同之處。美國的法律體系自本國的仲裁運動發展而來,又逐漸脫離了這一運動。1905年,美國國際法法學家聯合起來成立了全新的美國國際法協會,該協會“致力于國際法研究,純粹以國際法法理角度論事,與國際仲裁機制涇渭分明”。在安德魯·卡內基的再次慷慨幫助下,他們開始為自己心中的神圣之法尋覓國際后援,希望成立一個國際法庭,形成一個判例法體系。1907年的海牙第二次和平會議上,魯特本人提出了這一觀點,開啟了美國對國際法庭理念數十年貢獻的新紀元。

一個世紀之后,在美國入侵伊拉克的陰霾里,美國國際法協會迎來了它的百年華誕,協會成員共同緬懷伊萊休·魯特,憶起這位偉人對美國司法事業的貢獻,呼吁世人學習魯特對法律的堅定信念、對民主至上的忠誠信仰。但是將魯特視為21世紀美國全球領導地位的靈感之源未免有些言過其實,這樣講無疑是過度美化了其世界觀及時代局限性。魯特確實對民主事業做出過貢獻,但這份貢獻也只是一份綿薄之力。由于他信奉精英主義,所以雖然時常提及公眾輿論,但他認為民意是可以影響和改變的,而真正的權力應該由少數具備科學理念的法學專家掌控。魯特的這一看法是狹隘而保守的,他妄想通過法律規范調和利益和公平性之間的矛盾來解決政治、社會以及經濟等各領域的沖突。這當然是一種所謂的“萬能適用”觀念,也是典型的美國觀念。對最高法院運行機制的高度模擬吸引了當代眾多法學家和決策者參與其中,在美國稱雄世界的時代,正是這些人在左右美國的外交政策。

魯特曾是美國國際法協會的主要成員,但他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難以置信的是,1897~1920年的幾位美國國務卿除一人外都曾是這個協會的成員。不過,美國國際法協會的影響其實極其有限,在其他世界強國國內并不存在與之相媲美的國際法組織。在美國之外,也很少有哪個國家樂于讓一群法學家名不正言不順地掌控世界的命運。在法國、俄國、英國等國家也不乏守法主義的支持者,但這一思潮的大本營還是美國。然而,即便是在美國,也有諸多質疑指向守法主義,尤以參議院為首。他們極力反對法律對美國統治權的限制和約束。只要國際法計劃還需要全美人民的充分參與,守法主義者在發展國際法的路上就會一再遭遇障礙。事實上,大戰爆發前,美國參議院就曾悉數否決或嚴格限制魯特、布萊恩以及其他人的諸多外交建議,之后不久他們又毅然決然地否決了國際聯盟的決議。1945年以后,美國的世界霸權地位確立,自此,其普世主義和例外主義方能協調共存。但那時,國際法的內容與之前相比并沒有什么改變,因此幾乎沒有人相信在這樣一個戰爭頻發、核武器盛行的時代,國際仲裁機制還能為世界解決什么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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